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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文学营作品选|海上生明月

周宏翔
2015-08-20 15:10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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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8月19日下午,2015上海-台北两岸文学营在上海市作家协会大厅开营。海峡两岸20位文学创作青年将在上海共同生活7天,进行交流和创作 。

两岸文学营计划轮流在上海、台北两地举办,旨在孵化两岸青年文学创作。本文系今年参营的重庆青年作家周宏翔作品,由《萌芽》杂志授权澎湃使用。

本文作者周宏翔,重庆人,曾获第五届巴蜀青年文学奖,已出版《少年们无尽的夜》等。

当我用电动小三轮载着阿嘴奔驰在法华镇路上时,摇摇欲坠的行李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压得阿嘴透不过气来,就在半个小时前,我们刚刚被房东扫地出门,因为那个尖酸刻薄的女人嫌弃我们把她家弄得太脏,门锁坏了,下水道堵塞,当时存放的押金一分也不会退还给我们,阿嘴为此差点和她大打出手,最终我拉着阿嘴连同那堆灰头土脸的行李上了我们唯一可以利用的交通工具。

半个小时后,我们俩靠着破旧三轮坐在依稀可以吹到空调的地方吃泡面,炙热的阳光猛烈地灼烧着大地,阿嘴说多希望此刻有一个落在地上的鸡蛋,就可以免费煎来吃。我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硬币,望着阿嘴说:“今晚怎么打算?”那是我口袋里最后的现金,卡里的金额估计也只够支付两晚上的酒店房钱,阿嘴被一口面呛出眼泪来,我多么希望他会哭,这样我也可以跟着哇哇大哭,但是他没有,抹了眼泪,红着脸对着我说:“我们这都过的什么日子?”

因为年少轻狂一定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最后发现这种不计后果地闯入无非活得狼狈不堪,当我们打包好行李从校门口出来的时候,心里已经做好了睡大街的准备,但眼下真正到了要睡大街的时候,我们却并没有那么容易接受。

我们各自翻阅手机,企图找到一个可以救济我们的朋友,最终却被人无条件拒绝,阿嘴喝完了杯面里的汤,挑眉说:“实在不行,就回家吧。”

大概是前天晚上,阿嘴妈打电话来问阿嘴在上海过得如何,阿嘴说挺好啊,有吃有喝,工资虽然低了一点,但是好歹可以养活自己。我在一旁听着,心里格外不是滋味,事实上,我和阿嘴都纷纷丢了工作,上海也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好,百万简历最终泥牛入海,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等,手头的钱用尽,便再也没有支撑下去的资本。

“回去吗?”

看着三轮车上的行李,我们面面相觑,回哪里去,这些东西怎么办?何况,我们哪里有钱回去。有时候绝望不是面临山重水复疑无路,而是行走的力量渐渐变得薄弱,但身后却还背着沉重的行囊。

“以前觉得流浪是件很美好的事,至少大学毕业之前,一直这么觉得。”我没有说出后半句,“而事实上,现实甩了我不知多少耳光。”

在离校之前,我和阿嘴都是怀揣梦想的文艺青年,在女生宿舍楼下弹过吉他唱过歌,写过小诗爱喝酒,或许是太过于相信电影画面中那些富含质感的画面,才如此痴迷于一种不切实际的精神生活。

阿嘴说:“上高中的时候,我最远的一次逃学是偷跑到距家三公里外的小镇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儿,明明只是想要一个下午的清闲,而抵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回市区的公交已经收班了,打车更是不可能,当时身上确实没有钱,就这样游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又坐早班公交回学校,因为当时寄宿,所以也根本没人知道我到底干什么去了,或许大部分人都以为我去网吧玩了一个通宵。”

“但我们现在没办法游荡,三轮车很快就没电了,我们可能连充电的地方都找不到。”

阿嘴望着三轮车发了几秒钟的呆,“你说那时候,我们怎么就想着用手头上的钱去买一辆二手的三轮?”

“可能是觉得上海太大,我们太渺小,担心被这人来人往的世界踢出去,便要抓紧时间好好看看上海的面貌,因此无法长期穿梭在暗无天日的地铁里,只能开着突突作响的破三轮四下张望,实际上,我们确实走过很多路,但面试的路上,总是担心被交警抓起来,横冲直撞在那些弄堂巷子里,觉得很刺激,像是拍电影。”

我清晰记得每一次拐角处,三轮车传来的哀鸣声,像是照应我们内心的彷徨。然而我没有接着阿嘴的话说下去,因为太阳快要把我烤化了,此刻的我精疲力尽,周遭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让我们好好躺一躺,对面红砖墙上的爬山虎都可以在阴凉下有墙可依,而我们什么都没有。

这大概是我们最糟糕的时日,大片大片琐碎而烦心的蝉鸣,裹挟着咸湿的夏日季风在我们身上翻滚,最终电动车停了下来,于是我和阿嘴只好下车一前一后推着三轮前行。

“如果我再凶一点,说不定那个女人会把押金退还给我们。”阿嘴悻悻然道。

“我并不这么认为。”

那简直是我印象中最漫长的夏天,不管多久之后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心烦意乱。汗水浸湿了整件衣裳,包括短裤,额头汗珠落入眼中,迷离得看不清前方的路,我最讨厌夏天的时候低头,眼镜会不受控制地滑落在地上,但我没办法抬头,因为穿过树缝的阳光让我根本无法睁眼。

记忆总是在不合时宜时候侵袭而来,却只会徒增伤感。但一年前的夏天确实不是眼前的样子,当时我和阿嘴还在因为寝室的蚊子辗转反侧,最后阿嘴身上那几个红红的大包,用他外婆教给他的方法,涂了一层肥皂水。那时候我们还不算穷,至少买得起花露水这样的东西,可是,临近毕业,却不愿意再随意添置任何东西,能带走的原本不多,剩下的都是浪费,和过去的四年说再见,也要与相处长久的物品告别。

我陪阿嘴去摆摊卖书,阿嘴却突然舍不得,追着去把卖掉的书要回来。我说,你这些东西带不走的,那么重,最多寄回家,但你并不会回家,不是吗?可是阿嘴还是执拗地要回了那些书,打好包,没有填写单子,最后,他说,我可以寄存在学弟那里,等我们在上海找到住处,就让他寄过来。

三轮车里有一大部分都是阿嘴的书,有他爱的余华,马尔克斯,欧・亨利,虽然我也喜欢看书,但却没有藏书的癖好,多半看完就扔掉了,但阿嘴说,在他的世界里,有两样东西不能随便碰,一是爱的人,二是爱的书。除非,他实在没有办法再保护他们。

当我们已经走了足够长的一段路,阿嘴突然问:“我们要去哪儿?”我看着他,摇了摇头,他索性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三轮就这样停在了路中间。我已经给每个可以求助的朋友发了信息,那些在毕业时说着“即使出了校门还是兄弟”的朋友,可是没有人理我。

“喂,至少靠边一点吧。”我看到后面来的车辆,对他说。

“但是我累了。”他蹲坐在旁边,“又渴,快要中暑了。”

我把车停到了旁边,跟着坐了下去,好在阿嘴选了一个阴凉的地方,可公共座椅还是烫得让人难受。

“当时我就说把书卖掉好了,这样的话,也没有现在这么累。”

“可书并不是我们累的原因,是因为走了太多的路,而且,徒劳无功。”

“但没有书,至少会轻松很多吧。”

“所以,人遇到困境的时候,总是希望找更多的烦恼来填充它,让它看起来更无力更悲凉,其实真的和书无关,不是吗?”

而后来,我和阿嘴还说了些什么,确实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当时一个穿着花衣裳戴着墨镜的女人走到我们面前,说:“收废纸么?阿拉楼上有一大堆。”阿嘴差点啐了那个女人一脸唾沫,我急忙说:“不好意思,我们是在搬家。”那女人有些不开心,又嘀咕了几句才走开。

阿嘴愤然道:“靠,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可没人敢这么欺负我们啊,这下我们都成了收破烂的了。”

这时正巧我们坐在一个小区门口,一辆奥迪停在一栋楼下,阿嘴说:“要是我们有一辆那样的车就好了,至少,可以躲在里面吹空调,而且,可以睡觉。”

“就像是移动的旅馆。”

“不,是移动的家。”

如果现在问我对于当初毕业之后就投奔大城市寻找工作有没有过后悔,我依旧答不上来,虽然可能就要留宿街头,却依然没有觉得身陷绝境,这种乐观,不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安慰,而是我们真的还太过年轻,似乎总能想着办法活下去,如果刚才灵光一闪,我们确实是可以去收破烂,但这种事对于阿嘴来说,肯定不屑一顾,若非真正走投无路,阿嘴也绝对不会考虑,可眼下已是走投无路,阿嘴同样不会这样觉得。

“我们还可以找找朋友,总归会有朋友让我们住几天的,再或者,去麦当劳或者肯德基睡也行,他们不是24小时营业吗,我们……我们应该可以不用买什么就坐在那里吧,就说等人好了,等人……”阿嘴语气越来越弱,我相信,到最后他自己也有些说不下去,“实在不行,就回去吧,前几天和她说我又要搬家了,她一听就想哭,说,被人赶来赶去的,图个什么劲儿。”

“但总会好的,我觉得,很快就会有人给我打电话叫我去上班了。”

“销售吗?”

其实我们已经接到过不止一次上岗通知,但千篇一律都是销售岗位,阿嘴想做文字相关的工作,至少和文艺挂钩一点的,可惜他学的却是化学,“如果真的为了吃口饭,销售也行。”我想我已经到了妥协的地步。

“那我们当初来上海到底是为了干嘛?”

“不知道,但是就特别想来上海。”

“我只是想看看上海是不是真的有海。”阿嘴忍不住咂嘴,“当然,这个理由并不足以支撑什么,另一方面,总觉得上海应该是充满了文字工作者的地方,应该比北京多,可是……”

我回想着他前一句话,“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海,真的有吗?”

“那为什么要叫上海呢?”

最后我们一人要了一碗大肠面,让老板尽可能多放一点青菜。(图片为编辑所加)

等到暮色四合,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饥肠辘辘的我们已然无法直视沿街的餐馆,阿嘴说:“不如,我去把钱取出来,然后大吃一顿吧。”

“吃完之后呢?”

“不知道,但眼下考虑吃比吃后更重要。”

最后我们一人要了一碗大肠面,还都刻意要了小份,让老板尽可能多放一点青菜。老板没有听出我们语气中的贫穷,欣然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坐在面店的角落,阿嘴突然说:“其实我很喜欢‘否极泰来’这个成语,让人觉得,如果好运没来,是你还没有过完最差的那段日子,或许我们现在还有钱,所以……还不算太差吧。”

“还能吃得起饭。”

“对,如果我们连饭都吃不起了,是不是……反而会好一些?”

吃完那碗面,阿嘴打了一个饱嗝,他看着门店外闪烁的霓虹灯,然后望向厨房的老板,“三轮车真的一点电都没有了吗?”

“或许,还可以试试。”

“逃跑怎么样?”

“如果发动不了,估计就完了。”

“那事实上,我们也可以付钱的,不过……能省则省吧。”

现在回头想,到底是什么动机促使我们真的逃了那顿饭钱呢?估计是为了下一顿饥饿而未雨绸缪吧,所以,在三轮车发动的刹那,我和阿嘴都激动得要流下眼泪来,当我开着突突作响的三轮往前奔驰时,老板终于还是没有赶上我们,不过,三轮的电已经不够支撑我们逃过下一个红绿灯,眼看老板就要追上来了,我转头问阿嘴,要跑吗?

阿嘴看着满车的行李,又回头看了看追上来的面店老板,“他会打我们一顿吗?”

“没准儿,但我更担心他让我们付双倍的价钱。”

终于,阿嘴和我同时跳下车,朝着夜色浓重的弄堂奔去,那一路狂奔中,阿嘴和我都哈哈大笑起来。

阿嘴指着天空中的月亮说:“你看!圆月!”

“是啊是啊……”

这是上海的月亮,不是海上的月亮,但是此时此刻,却比记忆中那些海上的月亮更美。

阿嘴回头看我,嘴角微微颤动,就是那一刻,我们纵身跃入月色之中,簌簌地落下泪来。

【作者介绍】

周宏翔,重庆人,曾获第五届巴蜀青年文学奖,在《萌芽》发表作品《一枚翡翠色的春天》等。已出版《少年们无尽的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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