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美国军改往事：首任国防部长的改革阵痛

 酝酿已久的中国国防和军队改革终于拉开了序幕，据悉这将是建国以来规模空前的一次军改。随着时代的进步和技术的发展，当旧有的国防和军事体制不适应需要时，适当的改革是必要的，改革将引导体制通往更广阔的未来，但也伴随着阵痛。世界各大军事强国都曾有过改革阵痛的经历。当美国在二战后一跃成为世界第一军事强国时，曾进行过一次规模空前的国防和军事体制改革与重组，美国国防部就是这次军改的最重要产物。但新旧体制的磨合期是极为痛苦的，第一任国防部长詹姆斯·福雷斯特尔就悲剧性地沦为了改革的牺牲品。

研究美国国防部的制度绕不开福雷斯特尔这个人。美国海军在1955年建造的二战后第一艘超级航空母舰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但让五角大楼尴尬的是，他们的首任掌门从1947年到1949年任职不到两年，卸任不久就精神错乱跳楼自杀。里根时代的国防部长卡斯帕·温伯格到五角大楼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摘下悬挂在部长办公室里的福雷斯特尔画像。

对于福雷斯特尔为何自杀，有些比较离奇的传闻，其中有一个是“阴谋论者”们津津乐道的，说福雷斯特尔去新墨西哥罗斯威尔空军基地，在那里看到了坠毁的外星飞碟和外星人尸体，这位部长大人大受刺激，不久就精神错乱了。其实，外星人之说多半子虚乌有，1947年的国防改革和伴随而来的官场斗争才是福雷斯特尔的催命符。

作茧自缚的国防部长

1945年8月时，美国拥有一支空前规模的军队，全军有近1300万人，仅航空母舰就150多艘。但随后美国搞了一次历史上最快速、彻底的部队复员，两年后，美军仅150万人，大小航母十余艘。

美国建国后一直远离欧亚大陆，没有外敌威胁，军队规模很小。二战前，从华盛顿建国时代延续下来的陆军部和海军部管理着全世界排名第17位的20多万军队。总统有三位负责国家安全事务的内阁级官员向其负责，国务卿和陆、海军部长。二战期间，罗斯福总统绕开这三个内阁部长，仿效英国建立起由陆海军和尚未彻底独立的空军（陆军航空队）军事首脑组成的参谋长联席会议，在重大问题上总统直接和三军总长商量，共同确定战争的重大问题。但此时的参联会并无明确法律地位，严格来说是个没有授权的临时机构。

二战结束后，美国在国际事务中将发挥空前重要和广泛的作用，战时的临时安排不再适应形势需要，战前的体制更亟需改革。总统迫切需要在国防问题上有一个专职代表，统一管理国防事务，就像在外交事务上由国务卿统一负责那样。同时，技术的进步和美国在全球的利益，要求战后美国即便是和平时期，也需要保持一支规模远远超过珍珠港事件之前的陆海空武装力量。

在此背景下，制定战后国防政策中，最重要的问题是美国武装部队的重组与改革。但陆军和海军部两大部门多年形成的办事风格迥异，陆军部青睐集权化组织，海军部欣赏分散式协调系统。各军种之间也矛盾重重，战后注定要独立的空军坚持要控制所有的军事空运力量，海军则要求保留自己的陆基反潜机部队，陆战队强烈反对陆军将两栖作战纳入其领导下，各军种存在激烈的竞争和职能重叠、浪费问题。

杜鲁门总统多次讲一个故事以说明改革的必要性：陆军和海军在巴拿马各自建有大型机场，两机场彼此相临，但陆军飞机不能在海军的机场着陆，海军飞机也不能去陆军的地盘。杜鲁门还挖苦说，在珍珠港，海军有一支操海军语言的小陆军（即海军陆战队），而陆军竟然有一支能在内河与海洋作战的小海军。

在二战中，陆军参谋长马歇尔就提出建立独立空军、组建国防部并统一管理三军的设想，但美国海军认为这是陆军吞并海军的阴谋，坚决反对该方案。有意思的是，福雷斯特尔时任海军部副部长并于1945年6月正式接任部长。他在海军部时，代表海军的利益，强烈反对三军统一，要求拟议中的国防部长权力不能过大，国防部只能是一种松散的、联邦式的组织。在这一轮官场争斗中，福雷斯特尔如愿以偿。杜鲁门总统在得到福雷斯特尔和海军的让步后，最终于1947年7月25日通过《国家安全法》，标志着美国国防体制进行了历史上最深刻的一次改革。但福雷斯特尔没想到自己作茧自缚，最终由他出掌国防部。

福雷斯特尔是一个有胆识的人物，他到五角大楼上任后，为了完善国防体制、实现军种真正的联合做出不少努力，付出巨大代价，最终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白手起家的商人部长

1892年，福雷斯特尔出生在一个两手空空来到美国的爱尔兰移民家庭，成长于纽约州哈德逊河畔的小镇。中学毕业后，16岁的福雷斯特尔出门闯世界，在报界混了几年，这段经历让他清楚地认识到，穷小子的人生正途还得是读大学。

经过一年努力，福雷斯特尔在1912年考取了普林斯顿大学。大学毕业后他投身商界，从债券推销员干起，凭着雄心壮志和勤恳的工作精神，在公司的地位直线上升：三年后成为推销业务负责人，七年后成为公司合伙人，十年后已是副CEO。到1938年，46岁的他成为公司的CEO。

两年后，罗斯福总统要找一个懂金融和财政问题的人做总统行政助理。福雷斯特尔与罗斯福的私人顾问哈里·霍普金斯私交很好，经霍普金斯推荐，他进入白宫，接受了这份年薪一万美元的工作，比CEO的收入少得多。不久，福雷斯特尔觉得金融工作没意思，刚好海军部缺个副部长，就主动请缨去填补了空缺。

在1940年世界危机空前严重、战云密布的岁月里，海军部副部长负责为这支世界规模最大的海军采购武器装备，掌握着数以亿计美元巨额资金，要和形形色色的官僚、商人和军人打交道，尽管此前从未涉足过国防事务，但在这份工作上，福雷斯特尔干得十分起劲，为美国海军战时扩军备战立下汗马功劳。福雷斯特尔处理国防事务的干练与内行，给外界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杜鲁门物色国防部长时，原本中意的陆军部长拒绝出任该职，第一任国防部长之职就落到了福雷斯特尔头上。

预算紧缩与海空军内讧

任何一个高官无论能力多强，只有获得总统的支持才硬得起来，但福雷斯特尔与杜鲁门之间的关系却不那么坚定。杜鲁门作为保守的老派总统，在财政问题上重视预算平衡和减少政府负债两大问题。同时，在战后初期的大选环境中，谈论削减税收和军费开支的候选人要比呼吁提高军费开支的候选人更得人心。总统最大的心思是1948年的总统大选，他看出了联邦预算开支将是次年大选的重要问题，但福雷斯特尔作为政府中的强硬派，认为美国需要强大的军事力量，双方的矛盾注定了福雷斯特尔悲剧性的命运。

福雷斯特尔上任后面临两个最棘手的问题——预算不足及军种矛盾。各军种职责范围不清晰，海空军矛盾尤其尖锐。美国国防决策者们很清楚，随着战争结束，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时光一去不复返，战后必须忍耐勒紧裤带的日子。因此，在军费开支有限的前提下，如何使用现有军费就成了矛盾的焦点。但国防部开张伊始，福雷斯特尔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当时根本不存在一个统一的国防预算，只有陆海军三军预算的简单汇总。在有限的蛋糕中，三军都认为自己的预算太少，难以完成担负的任务。

二战留给美国最主要的教训是珍珠港事件前疏忽军备建设。因此，战后的国防决策者认为，随着洲际轰炸机和核武器的出现，下一场战争将不会再给身处两大洋保护下的美国一两年的宝贵时间慢慢转入战时体制、完成动员。以马歇尔将军为首的一批决策者认为，普遍军训是对未来威胁作出有效反映的正确选择。但是普遍军训开支巨大，也面临着“军国主义”的指责。

战争末期投向日本的两颗原子弹，让另一些人认为可以选择更体现科技进步的替代方案，依赖核武器和空中力量，而不是传统的规模庞大的陆军和远洋舰队。这样，三军内讧的焦点，就转到了空中力量和核武器的问题上。当时，美国唯一现成投掷原子弹的武器是空军的B-29轰炸机，就是轰炸广岛和长崎的那种飞机，要求大力发展空军的呼声很高，空军和自己的支持者们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宣传运动，让许多美国人觉得是原子弹赢得了世界大战。空军吹嘘只需通过空袭就能取得未来战争廉价的胜利，而不必打伤亡惨重的地面战斗或花巨资去建航空母舰。因此，空军不但呼吁扩充自身实力，还应建造更新更大的轰炸机——B-36“飞行武器库”式轰炸机。

此时，美国海军也在打核武器的主意，海军渴望建造超级航母，这样就能搭载可以投掷核武器的新式重型舰载机，有了核武器，海军势必就能挺直腰杆了。但空军打着小算盘，认为如果海军也拥有了核武器，就与空军的任务重复了。一艘航空母舰与其护航舰艇的费用足以购买空军的许多架轰炸机。同时，核时代的航母只是海上的浮动棺材。

海军的观点与空军完全相反：空军根本无法完成战略轰炸任务，以航母为基地的飞机更合适。海军的航母既能投掷原子弹，也能支援陆军作战。因此，海军不仅要保留航母，还应建更新更大的超级航母，这就是CV-58“合众国”号航母计划。当然，因为是海军部长出身，福雷斯特尔先天就亲近海军，在他的力挺下，海军的超级航母项目暂时获得通过。但是，因为杜鲁门限定死了预算的总额，不可能同时支持两个项目，只能二选一。海空军在各自的官方和民间支持者的帮助下，在一些公开，保密的场合中互相攻讦。杜鲁门和福雷斯特尔对这场半公开、不体面的争吵大伤脑筋。

杜鲁门认为，作为国防部长，福雷斯特尔有责任管好自己的部下，处理好海空军的矛盾，不应该把政府内部的分歧暴露给国会和公众，更不能让反对党趁机兴风作浪，捞取政治红利。但问题的关键是，因为立法的缺陷，国防部长缺乏必要的权利控制预算，华盛顿的官场争斗从国防部开张开始，在1948年吵了一整年，持续到1949年初，航母和轰炸机之争愈演愈烈，杜鲁门逐渐失去了对福雷斯特尔的信任，福雷斯特尔也显现出疲惫不堪的迹象。他屡屡敦促总统提高军费预算的总额度，但白宫强硬地回绝了该要求，福雷斯特尔也试图解决海空军的冲突，但海军和空军部长也是内阁成员，都不买国防部长的账。海军的航母项目仅仅通过了5天，就被空军的官场支持者用小动作搞下马，最终，在海空军大战中，空军笑到了最后。

福雷斯特尔越来越心力憔悴，慢慢的，就连杜鲁门也觉察到这位部下不对劲，滋生了许多神经质的习惯，总认为有人跟踪他。杜鲁门曾下令白宫特勤处秘密调查此事，结果发现福雷斯特尔患有精神分裂症。

1949年3月3日，白宫正式宣布福雷斯特尔辞职。次月，这位“辞职”的国防部长住进了贝塞斯达海军医院。一个月后，这位美国第一任国防部长在凌晨三点跳楼自杀了，此前几分钟，他还在抄写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勒克斯的一出悲剧《艾捷克斯颂》中的诗句：

时间的磨难使人憔悴

没有宽慰，没有声名，也没有希望，除非钻进张着大嘴的坟堆

福雷斯特尔悲剧命运的根源是杜鲁门这个老板给他施加了很大压力却并不支持他，而雄心勃勃的福雷斯特尔一心想把工作干好并保持部下的团结。但是1947年国防法对国防部长权力界限规定得非常模糊，实质上并不具备领导国防机构的能力，这一职位缺少相应的权威。

福雷斯特尔个人悲剧给政坛的冲击以及国会调查委员会的结论，最终使国会通过1949年《国家安全法》修正案，这些修正条款赋予国防部长对军费预算的控制权，军种部长退出内阁，显著提高了国防部长的地位。在福雷斯特尔生前未能处理好的海空军大战中，海军落败并失去了自己的超级航母，但随后朝鲜战争证明了航母的重要性。美国海军如愿以偿获得了更新式的超级航母，为了感谢福雷斯特尔对海军的支持，他们把超级航母的首舰以福雷斯特尔的名字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