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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57岁辽宁农民工:为讨到女儿学杂费,一件单衣熬寒冬

澎湃新闻记者魏凡 发自内蒙古、辽宁
2016-02-06 16:5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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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除夕的脚步悄然来临,他们还好吗?

4685万的“打工爷爷”们,又挥汗如雨了一年。这一年,他们过得如何?拿到工资了吗?是否顺利买到了回家的车票?

由澎湃新闻(东方早报)率先关注的中国高龄农民工(50岁以上,俗称“打工爷爷”)群体,持续引发社会公众和舆论的关注。

这一次,我们将刊发系列报道“打工爷爷回家记”,记录7名“打工爷爷”的春节回家之路。继续关注这一群体的苦与乐。

内蒙古兴安盟科右中旗1月的冬夜,气温时常零下30℃,57岁的赵凤武经常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在工地里巡查。

“留守工地的日子里,最怕刮风天,风就像刀子一样往骨头上剃。”他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实在冷得没办法的时候,就把被子裹在身上去巡查,顶着寒风,双脚跺得积雪咯吱作响。

赵凤武本是一名懂技术的泥瓦工,每天能赚200元。然而,2015年10月中旬停工后,20900元工钱却一直被拖欠。

他本可以选择回家等工钱,经思量一天一夜后,自愿留在工地上打更。他想一边“打更”一边讨薪,尽早讨回工钱。

然而,时间一晃就是3个月,讨薪的日子却似乎看不到尽头。一件单薄的外套从夏季穿到冬天。

赵凤武坚持下来的理由很简单:女儿上学期的学费还未缴纳,如果下学期再交不上学费,女儿将面临毕不了业的窘境。

作为一名父亲,他必须要“熬”到这笔钱。

回家

1月28日早上5点,旅馆外还是一片漆黑,赵凤武从床上爬了起来,将行李打包,装进一个蛇皮口袋。

行李不多,只有一床被褥和几件夏天时换洗的衣物。他穿着一件米黄色外套,里面穿了两件保暖内衣。其中一件保暖内衣,是工友去年10月中旬返回老家时留给他的。

整个冬天,赵凤武没有别的衣服可换,更没有钱添置冬装。米黄色外套已辨别不出本来的颜色。

赵凤武是辽宁省朝阳市丛家店村人,有一儿一女。儿子今年32岁,孙子即将上小学;21岁的女儿已经大四,还有半年大学毕业。2011年,他与妻子离婚后,独自承担女儿的生活费和学费。

赵凤武家里种有10余亩地,刨去开支每年能有四五千元收入。但近两年天气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家里的积蓄所剩无几。

前往内蒙古前,赵凤武盘算着,女儿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就得一万多元,“不出去找点钱,女儿读书都成问题”。

赵凤武告诉澎湃新闻,“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家里现在就剩两千元的存款了,都放在女儿手里。女儿这一学期的学费还没有交,如果要不到工钱,女儿能不能毕业都是个问题。”

这并不是赵凤武第一次出门打工。自1983年起,赵凤武子承父业,在朝阳本地一家建筑公司里做瓦工。1998年公司解体后,他先后到北京、甘肃、河南等地干过活,同样做着瓦工。2015年是他外出打工的第17个年头。

2015年8月中旬,包工头老郭打电话邀约赵凤武一起到内蒙古干活,只干两个月就能拿到工钱回家,每天工钱200元。

按赵凤武出门前的预想,两个月能赚1万多元,足以承担女儿一整年的学费,“等女儿大学毕业,我就轻松了”。

赵凤武前往的工地位于内蒙古兴安盟科右中旗巴仁哲里木镇,工程项目为科右中旗巴仁哲里木中学教学综合楼建设项目。公开资料显示,该项目的中标单位是内蒙古九方建筑工程有限责任公司(下称:九方建筑公司)。 

10月中旬,工程暂时停工,工资却被开发商一拖再拖。包工头让他留在工地打更,每月工资1800元。赵凤武说,以前也曾有过被欠薪经历,但工头和开发商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兑现承诺,这一次却变得遥遥无期。

在长达3个月的讨薪过程中,赵凤武觉得,“讨薪比坐牢还要难受,坐牢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起码有个盼头。但讨薪却一直看不到希望。”

出发

1月28日早上6时,离开车时间还剩半个小时。候车大厅里的暖气供暖不足,赵凤武被冻得瑟瑟发抖,只好站起身来,来回边跺脚走动边搓手。

赵凤武干活的工地距科右中旗县城有百余公里。入冬以来,气温一度跌至零下30℃。

赵凤武住在工地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里,房里没有暖气,只能靠煤炉取暖,一根长长的烟囱直通屋外。煤因质量差不经烧,他半夜总得起床往炉子里加一铲子煤。烟囱的排烟效果不好,屋里弥漫着一股煤烟味,他经常被煤烟呛醒。

醒来后,赵凤武先是把门敞开换气,然后干脆穿上衣服,到工地巡视。等再次回到房间,屋子里的煤烟味差不多散尽,添煤后,他趁着煤烟还不浓的时候,赶快入睡。

因为只有一件薄外套,他白天不敢出门逛街,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躲在板房里裹着棉被看电视。这台电视,是包工头花300元钱买的二手货,没有安装有线电视,只能收到中央电视台。

电视整天都开着,每当从央视《新闻联播》看到国家颁布的利民农业政策时,他都会憧憬:“要到工钱后,我就再也不出来打工了,就在家种地,搞搞养殖。”

家人的来电,是唯一能让赵凤武感觉开心的事。电话里,赵凤武不敢告诉女儿自己的真实情况,只说自己在工地衣食无忧,让她不要担心。1月初,孙子在电话里说,“爷爷你快回来,再不回来我都不认识你了。”赵凤武挂掉电话后,一连抽了好几根烟。

留守工地的3个多月里,包工头只来过3次,每一次都告诉赵凤武“工钱快谈妥了”,并留下一些生活费。但生活费越给越少,第一次给了800元,第二次给了600元,第三次只有区区200元。

自去年12月后,赵凤武就不敢花钱了,5元钱一包的红河牌香烟也从一天一包下降到三天一包。有时,一根烟要分成3次抽。

开始时,他还偶尔买点土豆,炒个土豆丝,算是给自己打打牙祭。到最后,他每天只能吃白面。元旦过后,赵凤武身上彻底没钱了,他找附近商店老板,磨破嘴皮子借了200元应急。

最让赵凤武感觉难挨的,不是寒冷,不是孤单,而是屡次讨薪无果后的绝望。赵凤武想不通,“我凭自己劳动赚钱,每天加班加点,怎么拿自己的血汗钱会这么难?”

1月28日早上6点30分,从科右中旗开往通辽的大巴车准时发动。赵凤武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他长叹一声,“终于能回家了。”

归程

1月28日10时13分,赵凤武和工友们抵达通辽,他们需换乘直通朝阳的大巴车,行程7个小时。一路上,前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的赵凤武,一直盯着窗外,没有睡意。

他说,他原本打算绕点路,乘坐火车回家的,这样会便宜40多元。

实际上,赵凤武和工友们曾不止一次说,“如果要不到钱,就不回去了”。直到1月27日18时许,赵凤武才下定决心在科右中旗起诉包工头郭金友和九方建筑公司。

赵凤武选择起诉,是因为10余天前他和工友们被开发商以“核对工时”的名义,在一张写满工时、工资的表格上签字画押。而这张表格1月26日被开发商上交至科右中旗劳动监察大队,称“工资已全部结清”。

科右中旗劳动监察大队大队长唐华(化名)告诉他们,“现在只有走法律程序才能拿回工钱。”

赵凤武和工友们很犹豫,害怕输掉官司。直到唐华拍着胸脯保证“只要你们确实干了活但没有拿到工钱,不管是否签字画押,我保证跟你们把钱要回来,不差你们一分”。

按照唐华的说法,如无意外,他们将在2016年5月初拿到工资。

1月26日,澎湃新闻就此事致电九方建筑公司负责人邓福利,其在说完“你不了解其中情况,我不想跟你说”后匆忙挂断电话,也不回复澎湃新闻发给他的短信。

唐华告诉澎湃新闻,九方建筑公司与包工头之间存在合同纠纷,一直未能达成一致。双方还存在非法转包、非法接包的问题。

当晚回到旅馆,赵凤武和工友们商量,决定次日清晨回家过年。

抵达

1月28日16时21分,赵凤武一行抵达朝阳市区。

回家的路上,赵凤武谈论得最多的是女儿。他希望自己能给女儿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不管再穷再累,也不能让女儿受半点罪。他希望女儿毕业后能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尽量留在本地,这样可以经常去探望。他还希望再熬一年,女儿毕业后自己就不再外出打工。

大巴还未进站,赵凤武第一个站到大巴门口,他不想再让女儿多等一秒。回来的路上,女儿赵敏(化名)已经给他打来四个电话,问他“为什么还没到”。赵敏在电话里说,她已经买好从朝阳市区到村子的车票,还买了赵凤武最喜欢吃的几个菜,就等着回家下厨。

“你怎么穿得这么少,不是跟我说已经买了过冬的衣服吗?”见到父亲后,赵敏的声音有些哽咽,眼圈泛红。赵敏说,她知道父亲只带了几件夏装出门,天气变冷时,她想给父亲买几件冬装,但父亲怕她买得贵,就说自己身上还有钱,会去买件棉袄。

赵敏告诉澎湃新闻,父亲年纪大了,不愿他出门打工。父亲出门前,她想问父亲“可以不去吗?”但她忍住了。她说,父亲的性子是不管受多少苦,都要把她的学费给挣回来。“早知道是这个情况,说啥当时都不会让我爸去内蒙古。”

赵敏也没有让父亲失望,每年都会拿到学校的奖学金;没有课的时候,当过家教、服务员。她希望通过这样减轻家里负担。

候车时,赵敏劝父亲春节后别再出去打工了,学费的事情暂时不用担心,她会利用课外时间多打几份工,“等毕业了,我来养你”。

1月28日18时07分,赵凤武的脚终于迈进家门。

赵凤武的家是一处平房,进入客厅后,左右各一间卧室。由于太久没人打理,灶台和土炕上已布满厚厚一层灰。天色已晚,赵凤武换上棉袄,准备到表弟家借宿一晚。

晚饭在表弟家进行,女儿和表弟媳一起下厨,表弟早已烫好两瓶白酒。接下来是赵凤武期待了很久的场景:一家人围坐在热炕上,说些心里话,喝点小酒。

吃饭间隙,表弟劝他:“你快60岁了,以后就不要出去打工,女儿马上就毕业工作,你的担子可以放下了。”

赵凤武说,等过完年,女儿去了学校,还是准备出去找活干,“女儿的学费还没有彻底解决,明年地里的收成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再熬一年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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