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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敦︱一封寄去台北的信

潘敦
2021-10-09 10:22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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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桉、小缤:

见字如面,你们都还好吗?上回相见应该是前年的冬天,真想不到,台北一别,已是一年又半了。还记得那天午后我从安和路巷子里的画廊走出来,连头都没有多回一下就走去敦化南路上的慕轩饭店取我寄存的行李,照例留下平日跑步时穿的运动鞋,请前台保管,我以为旧历新年前一定还会再去一次台北,转眼,已经过了两个旧历新年了……计程车载我到松山机场不过十几分钟,办完登机手续我总习惯在机场的药妆店里买一盒日本的感冒药,那种药很灵,平日伤风头痛,吃几粒就有效,去年深秋上海降温那几天我也略受了些风寒,那瓶药,没剩下几粒了。

药吃完了,总可以再买。这一年多来,虽说疫情肆虐,边防森严,香港、台北来上海的朋友竟还是不少,托他们带些感冒药倒不是难事。台北,一时间恐怕是回不去了。今年年初我考虑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把安和路的画廊退租了,倒不是经营惨淡,难以为继,只是画廊成日开着,老板却只能隔海相望,展览也办不成,多少叫人有些无奈,进而沮丧。沮丧这件事,偏是无药可医的,我知道张桉你最熟中医,也只信中医,只是这件事,恐怕是连信义路二段旧王孙题额的那间老药铺也开不出方子的。

我去不成台北,也去不成香港,有多久没见你们,就有多久没见老师,幸好这十几个月倒也不曾和老师断了音讯,平日请安,佳节问候,一如寻常,却也不那么寻常,我猜老师心里想的或与我想的一样,大家看破不说破罢了。

年初老师在牛津出版的新书《文林回想录》,你们一定比我更早读到。老师写这本书的时候偶尔会在讯息里告诉我写作的进度,他写这本书好像比写《读胡适》来得顺畅,毕竟写的都是自己见过的人,经过的事,两三个月里洋洋洒洒竟写了十几万字。初读,无非往事;再读,能读出些心事;读完第三遍我恍然明白老师是在谈他熟悉的文林,更是在谈他理解、欣赏的文学。

董桥,录《文林回想录》自序,洒金蜡笺,2021年

当年《英华沉浮录》六卷本在台湾出版的时候,其中有一卷叫《给自己的笔进补》,那本书,连同其他的几卷,讲的是语文,如何用词,如何遣句,如何避免语病。而这本《文林回想录》谈的倒是文学了,在老师的视角里,是因谈他熟悉的文学家而引出这些文学家的文章;而从我们的角度去看,原本对那些人物并不熟悉,反倒是因为老师所引述的文章段落,才对这些文学家产生了一些认识和兴趣。林语堂、林海音、林文月,这些名字自不必说,他们的文章我们多少读过一点,他们的文学我们也多少了解一点,刘大任这样的名字就冷僻多了,读《文林回想录》前我从没听过,书里说:“当年刘大任听了《未来的未来》那首歌之后说的那几句话,三十五年后依然教人挂心:‘这首歌,一定会在海峡两岸的年轻人中间普遍唱开。我的理由其实很简单,海峡那边的大陆,是一个充满焦虑却无适当渠道宣泄的世界;而海峡这边的台湾,则是一个有了硬体渠道,但拒绝配以适当软体予以宣泄的世界。’”

刘大任这段文字写于1985年,三十六年过去了,眼下读这段话,似乎依然成立,挑不出太大的毛病,这正是一个文学家对一个时代,乃至一个民族的洞见了。眼下这个时代有点仓皇,也有点自闭,与人谈文学,听起来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不过听说牛津初印的几千本书还没发行就预订完了,书一面市,更是好评如潮,看来即使是在逼仄的,难以迴旋的时间和空间里,文学作为一种图腾,依旧还能牵动许多人的灵魂。

读完这本《文林回想录》,我也想在松荫的展览里也谈一谈文学。去年那辑《如晤》以信件为线索,串起了香港、上海、北京、台北的许多往事。今年的特展,我定名为《文学的记忆》,也就是记忆中的文学。以老师书中的人物为脉络,做一点溯源,做一点发散。说来也巧,自从有了这个念头,许多人,许多字,就陆续的来找我了。先是在杭州西泠的网拍上买到苏雪林先生《台北之行》的手稿,共十九页。陆灏查了苏雪林日记,并无此文的线索,谭然替我问了陈子善先生,也说这或许是一篇轶文。苏先生是董先生在台南念大学时候的中文老师,说起来,算是我的师祖。而苏先生自己的老师则更有名,一位是胡适,一位是李大钊,还有一位是周作人。西泠的陆丰川说他有胡适先生的手稿,我本想借来一用,加上我手上那份老师二十多年前写的《关于藏书》的手稿,也算三代同堂了,可惜川公子文藏浩瀚,要找一份手稿真不那么容易,还好去年嘉德秋拍我买到一份知堂老人的旧稿,毛笔工楷,陆灏看过,说文稿写得那么干净,真是不可思议。若只论文学,知堂老人自然比适之先生高明,把他的手稿和苏先生、董先生的文稿放在一起,也算是别有一种圆满了。

苏雪林,《台北之行》手稿,26x25cmx19,纸本硬笔,1962年

郑培凯,忆刘大任,23x30cm,洒金蜡笺,2021年

这本书里提到的大陆作家很少,俞平伯、沈从文是大江大河里倒影的旧时月色,茹志鹃、王安忆才是星火燎原以后的迷惘里诞生的文学关怀。想不到吧?王安忆真的带了她母亲茹志鹃的手稿来松荫了。前几天上海的名主持人曹可凡也路过松荫里,我和他谈起这个展览,谈起王安忆和茹志鹃,曹先生说,茹志鹃是他做了主持人以后采访的第一位作家。我真的没读过茹志鹃的书,王安忆的书读的也不多,这段日子正在补读,随信寄去一本王安忆签名的《长恨歌》,也许小缤会喜欢。

茹志鹃,《一个普通的女人》手稿,20x26cmx9,纸本硬笔

 

陈如冬,王安忆《长恨歌》画意,69x26cm,纸本设色,2021年

张大春答应为高阳的旧诗唱和,赵珩先生说,高阳曾经是他父亲赵守俨的座上宾,当年宴客的那间屋子,如今是珩公的卧室。郑培凯的夫人鄢秀和我解释了她与张充和的亲戚关系,原来她外公的姐姐是充和的继母,而她外公从小在充和家长大,充和叫他“小舅舅”,与充和有缘的渊薮,兜兜转转,终于还是会在松荫里相遇。翻译了《小王子》的周克希在松荫里遇上节录过《小王子》的周梦蝶。你看,只要是好的文学,哪怕是来自异域,会影响我们的诗人,也会影响我们的数学家,周先生是我复旦的老学长,正式从事翻译工作前,一直在华师大教授“黎曼几何”。

大学时代我念的是化学,用情未专,于文学倒是不离不弃,虽然那时我爱的大都是古典文学,譬如李白。老师在他的书里说他总是不太喜欢李白,就好像总是不太喜欢拜伦一样,他们始终忘不了自己大诗人的身份,使命感有时真的害死人,大诗人写的作品当然可以不朽,却也常常不觉得亲近,真不如宋人漫笔那样生动细腻,老师书里录了几首白石道人的七绝,其中一首《湖上寓居杂咏》,用老师的话说,能点亮几代的吟坛:“荷叶披披一浦凉,青芦奕奕夜吟商。平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我问过一位很懂国乐、会弹琵琶和古琴的夏小姐,为什么夜吟总是商调,而与“宫、角、羽、徵”无关,夏小姐很认真,查了文献,发来一大段文字来回答我的问题,我读了几句,字字认得,只是放在一起,却看不懂了,幸好那是乐理,不是文学,不归属于我的记忆。

去年《如晤》那本图录上最后一件墨宝,是老师写的“珍重待春风”,本以为春风来时便能相见,如今看来,或许要等明年的春风了。老师在书的后记里引了唐人刘禹锡一句诗:“多栽红药待春还”,我请老师写成横幅,为今年的图录压卷。今年晚春初夏,上海市面上能买到很美的芍药,玫红梨白,亦浓亦淡,我最爱的倒是月初在中贸圣佳上海拍卖会上见到的一株墨药,大千写意,骨清肉匀,姿色标新。底价二十万,一直拍到七十八万才落槌,我买不到。如冬先生体谅我,事后看着照片替我临了一张,自诩“只输年代不输人”,我同意极了,今春花事,至此已了。

陈如冬,临大千居士墨药图,69x35cm,纸本设色,2021年

董桥,多栽红药待春还,22x84cm,洒金蜡笺,2021

许久不动笔写信,今年筹备展览时偶尔和文林前辈们征稿,提笔倒还不至于忘字,只是我的字实在潦草,让你们读起来吃力,真是不好意思。

顺颂  夏安

2021年7月24日

台风将临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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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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