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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首发|在黑暗之中练习辨声
【编者按】“新作首发”是澎湃新闻·写诗的子栏目,不定期推出诗人新作。本期推出的5位诗人,均为1970年后生人。
胡桑视野开阔,翻译、评论俱佳,他的诗歌在古典和现代之间保持了一种亲切的平衡。叶丹从上海返回安徽后,面对故乡风物,写作更加深邃和温润。叶晓阳因为学术研究而不断前往宁夏,在略带嬉皮的风格中掺入了乡土的粗粝。臧马曾长期被温岭的群山遮蔽,近些年逐渐活跃,读他的诗歌,能够在朴实、纯净之上感受到“灵性”的回音。最后,90后诗人曹僧在一如既往地探究“陌生化”的可能,同时又展示出一种对“精致”的反动。5位诗人各具特色的写作,在一定程度上,呈现了近年中国新一代诗人的写作面向和努力。
夜宿铜锣湾
这夜晚清浅,正从铜锣湾
渐次展开,内地游客
发出了喟叹,裁剪过的生活
令他们感到不安。
这海风、瘦削的街道、
炫目的霓虹灯、静默的港湾,
携带着缤纷的信息,邀请
楼宇间渗出的陌生与绝对。
然而,远山温暖,
人群漫无目的,汽车
喘息在迷你酒店门口,
一扇门犹如慢慢睡去的
麻雀。人们在辞别
一个个新鲜的梦。
身份正在被发明,
这春日,等待外来者
去完成。爱恋的人,
在旅途中,一次次变得不同。
2016年3月4日晨,香港
任性的人
窗外是城市,释放着争执的夜。初夏的薄雾
被吸入每一个人的肺部,它不懂得什么差别。
有时候我们只是忘记了:我们,来自不同的省份,
微凉的风,到底是无法修复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裂缝。
口音中的方言醒着,未闭合的铝合金窗醒着,
镜子在诉说着容忍,试图翻译人们的无知与傲慢,
桃浦西路已经认识了我,静默的大门却上着锁。
近处的桃浦河并不渴望什么,然而它醒着,醒着。
楼上,两个从不失眠的人促膝长谈,彻夜。
不为什么。大多数人活着,有时相互取悦,
有时相互伤害,于是,肉体醒来又睡去。
只有一封未拆的信,才能够守护那一团晦暗。
2016年6月15日 凌晨
叶丹,1985年生于安徽省歙县。现居合肥。暮春夜晚的两种风格
I
暮春,在暗夜之中练习辨声
成为我新增的一门晚课。
超载的卡车驮着的不论是沥青
还是即将被植入脊梁的混凝土,
无一例外地,拖着疲惫的车斗
朝我睡眠的浅海里投掷礁石,
似乎是要试一试我焦虑的深浅,
试一试舵手的耐心有多少存余。
扶着窗帘缝隙漏进的光柱起身,
我看见:路灯的数量没有变化。
连夜的激战,都不曾出现逃兵,
“它们早已适应了漫长的黑暗。”
II
我时常回想往事,好像所有的
回忆都包含对自身处境的怜悯。
想起在堕落的皖南,统治暮春
长夜的声音有以下三种:
晚归的人掀起的狗吠,蛐蛐
求偶的叫唤和一亩亩的蛙鸣。
“声音如果不是山体幻化而来,
那山颠为何一年年削低了。”
那些乡居的日子,我很晚睡去,
直到蘸满幸福的露水形成;
我很晚醒来,常常因为母燕回巢时,
泥穴里的雏燕发出的那阵阵骚动。
2016-5
孤山拟古,寄林和靖
我已回乡多日,想必清贫的
先生也只好退回西湖。
“整个国家都浸泡在税赋之中,
而只有西湖是免费的居所。”
那日,我拜访孤山,想学你
植梅的手艺。石阶上新发的
青苔暗示我:你出了远门。
兼职门童的鹤落在亭尖告诉我,
你是连夜出发的,回江淮抗洪。
“像还一笔年轻时欠下的债。”
“筑堤不如给积雨云做扳道工。”
“入伏以后当月夜翻耕,
锄开月光的瞬间完成迁插,
开出的花才能雪般白,还要
种得整齐,像韵脚那样。”
它说话的样子颇像台起重机。
它还说整个七月,它都不曾
飞出孤山,因为不忍心
对着发胖的西湖照镜子。
做错觉的帮凶。“月光落在
枝头,像层薄雪。”话音停驻
在你坟边的一截枯死的梅枝上,
它在梅季长出了野菇,仿佛
你经手之物朽烂后仍有奇力。
2016-7
给毛毛的诗
毛毛,请你原谅我仍然不能
将一首祝福的诗写得甜蜜。
毛毛,十年还不到,曾经照耀我们
过河入林的星星都已焚烧
毁尽,正如那入汛以来的长江
稀释了我们的亲密。
我将接受一段祷文的再教育之后,
乘着那最后一片薄冰渡江
回到皖南,见证你的喜悦。
“谁把请柬折成军令的形状,
言辞中又夹带着初夏的羞怯。”
六月的铜陵苍苍如盖,像镂空的
绿肺倒置。一座城市折叠
在自己的绿里,苦练还魂之道,
末了居然依靠一片树叶
残存的象形记忆而复活。
“这绿并未因江水的流逝而褪色,
一如我们以灰烬做底色的友谊。”
毛毛,好像这绿是林中一种拒绝
引力的细溪,经木射线的筛选达到
罕有的纯洁,就连保管月亮的
沙利叶都曾向我暗示对你的嫉妒。
2016-6
叶晓阳,生于重庆,学在北京,现居美国。甜蜜的复仇
“傍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翁醉似泥”
再次见面,你另作山色款款如昨
在匆忙而去的六月里,忘了夜里疾风
塞万提斯执汉堡,捉树下偷情少女
问你到何年月,去纽约回首?
还是六月,我因此忘记曾有过委屈
自顾自唱蜀味歌,在香山脚下
望见了另一座山,彷佛看见便便腹部
那时候没去过,又过去了多少年?
也许往后,再没有哪个黄昏
让我如此怀念:它突然就深了沉了
路上人无路可去,陷到梦里醒来
黄昏还在,眼前的你是否就能成真?
一夜过去,海子说得并不对
尽管野花一片,我只看见明亮的你
而我后来再没去过的香山
到如今算来通途,何处不可往?
山河故人3
“醒来或者吃饱,又是一年”
路很快又到了尽头,像快乐,也像噩梦
周围人人都匆忙,并不察觉真感情
天色已晚,如卧如走的山形显现
在远处,入梦如真,我忍痛遁入地下
去哪里呢?菩提金刚塔沉默不语
像是安娜宝的冬天,雪一直没停过,有时候
一下就是一百年,好几次暗自决定
都抵不过清早的除雪机:轰鸣如在上游
如浪淘沙。后来我们惊呼殊途同归
在甜蜜的梦里,盘旋下山,不知到何年月
就被惊醒,看有谁此刻在哭,
一天汹涌红尘,看你和我谁又错过了?
再回首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飞机入川,总像去国,在三峡里乌云夺目
江里的号子手,挥手招呼高飞鸟,碧落黄泉
秉承多年的不出蜀,不搬砖,不做黄粱梦
这样又过去了十年,就站在路口,万家灯火
夜晚沉默如谜,没有人在热河路里谈恋爱
大街和邮筒皆寂寞,咀嚼旧年的无能与伤感
在芙蓉北路的一座桥上,远处西山与巫山
落入眼前,门口青年结队放歌,白日里作伴
到大湖澎湃,春梦秋鸿,落潮时飞机落地
地铁和商业街,人际茫茫,比肩拥挤新生活
灯红酒绿,覆盖归乡,一路走过多少河流
多少在太平洋,多少旧相识,多少有鹿兆谦?
臧马,1970年代中生于浙江台州。1999年开始写诗。现居上海。晚祷
呵,晚祷。
白昼的十二支蜡烛,十二个时辰,十二次连续的内在的呼唤,已齐齐对准前方的空旷。
呵,晚祷。
当暮色的紫丁香沿街盛开,那一朵朵郁结的情怀,次第在香味中释放。一晃而过的男子,已情不自禁地停驻双脚,在幽暗里回嗅那逝去的华灯初上。
呵,晚祷。
此刻,人与神的默契与安慰,竟已如此盛大。
一种眩晕
仿佛啤酒的珍珠泡沫
将在一场盛宴中,溢出
爱,畅饮后,那样热烈
而我能否找回自己
在那謎一样的眩晕里
我能否用一贯的沉默去迎接
四周的风吹草动,迎接
每一根拉紧的神经在身内
琴弦般的颤动,与奏响
在谁的手指的轻拨下,听
一首黄金提炼的乐曲,正缓缓升起……
——而与之对应, 受难的
可是迎面而来时,她瞳孔深处
布下的那场大火,点燃后
多么危险
在一阵血液与血液交换的
激动里,在一阵半是甜蜜半是
忧虑的狂想中,我看见
她身上每一颗细胞都变得
那么饥饿,仿佛一头行动的野兽
在渴望着喧响
曹僧,1993年生于江西樟树,现为复旦大学中国哲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环形三(组诗)
注C:王子与香烟
王子不修佛法,不参烟禅,
但王子用眼睛抽烟。
烟身被看所驱燃,
如星星,闪烁玫瑰色。
王子看见色情的形式,
烟的身姿便曼妙成疏枝。
万千宫殿开出五瓣的结构,
王子头戴王冠大三角。
隧道和高架桥被划出。
王子骑避水兽B于斯骋游,
双头枪抽刺律动。把光
杀成血河,延时傅科摆。
王子将所获凝为一滴黑露。
香烟上剃头匠迅猛精悍。
完成一个烟圈的过程,
脱下了王子的皮,只剩骨。
注B:避水兽
关闭嗅觉以拒绝海的淹没,
不必涉水而提取水的界限。
它借拆分一个字,而嗅到
来自远古的留味讯息。
它是偷句子的人,也是
偷橘子的人。在白纸上,
它扯着司马光的线头,
积雷摩云拆出缸的气分子。
在味的离心中,它微斜倾。
猴子变假魔王而它浑不觉。
忠诚于新大陆A的避水兽,
腥臊界外默默播放留香机。
注A:新大陆
①疏食夕光于高窗,
解春衣人落马,
达伽,达伽。
我跟头顶星辰一点都不熟,
我跟水中明月一点都不熟。
硬币切分音,一面是印,
一面是施洗圣约翰。
听觉中已塞满世界的可能:
“给王子带去香烟C,
给新大陆带去哥伦布。”
我是一个被故事琐绊的人,
无论如何吐不出一颗枣核星。
如果月球的公转周期更短,
我将在一晚亲听故乡的第二次陨落。
2016.04.04
鳔与切风机
吹虎脚,月落米稀
阿蜜狗,随你哟
繁花簇拥达伽马
噔,噔噔。十二开关
雨中劈叉”
本文题图为诗人韩博画作《被强加于人的身体》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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