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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弘明:从“出生的村落”到“镇魂的地图”

2021-11-15 10:5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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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冲绳本岛大约有2000多个由石灰岩形成的钟乳洞,大多位于冲绳本岛的南部地区。这种洞窟在冲绳方言里称作“ガマ(GAMA)”。在明治时代以前,这样的洞窟是风葬的场所。所谓风葬,就是人死后将遗体放在山崖或者洞窟中,自然腐败,放置三年、五年或七年之后,再在适当时期进行洗骨、火化、安葬。因此,这样的洞窟在琉球群岛上往往被视为现世与后世的交界,既是圣域也是禁忌之地。不过,这样一种神秘而又圣亵交杂的所在,在太平洋战争末期的冲绳战争中,却成为了当地居民和日本士兵的避难所,有的也被用作野战医院。

1945年3月,美军在冲绳登陆之后,这些洞窟就成为了当地居民的避难所。随着首里日军司令部的彻底瓦解,日军从5月下旬开始往冲绳南部撤退,并计划以洞窟为中心与美军进行对抗。于是,洞窟不再具备此前作为医院壕沟、军队壕沟、弹药储藏库的功能,而完全成为避难所,这也就意味着洞窟之中处于一种当地居民、难民以及日本士兵的杂居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日本士兵在洞窟中的暴行便随时随地发生,由于当地居民与日本士兵在语言上并不相通,很多居民便被赶出洞窟,一些被当成间谍的居民以及幼儿则惨遭日军的斩杀、绞杀、枪杀或毒杀。再加上美军强大火力的攻击,导致成千上万的冲绳居民惨死其中。

©️ 大城弘明

喜屋武、真壁、摩文仁三个村落位于冲绳本岛最南端的丘陵地带,是冲绳战争最后的激战地。仅仅不到两周时间,就有将近七万七千人死亡。很多家庭则因此惨遭灭门之祸,摄影家大城弘明的外祖母就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当时他的外祖母正躲在自家庭院内挖的壕沟里,突如其来的美军飞机对地面进行扫射,子弹削掉了外祖母的左眼和鼻子,打穿了她的右手腕,射中了躲在她身旁的大城弘明母亲的左胸锁骨附近。她们虽然在战争中侥幸保存了性命,但是这样的伤痛,不论对她们自身还是对她们的亲人、子孙而言,都是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这种源自于自己血亲的伤痕以及与战争相关的记忆,让战争结束五年之后出生的大城弘明始终与战争记忆相伴,并且在不知不觉中,将这样的惨痛记忆内化成了自己的思想之核,驱动他不断地去回看那段悲惨历史,回到那个战争的现场,与历史与现实进行对峙。

大城弘明给他的外祖母拍过好几张照片,每一张照片里,外祖母左眼上的那块白色眼罩都显得无比刺眼。其中有一张是他1972年拍摄的外祖母的证件照。“那是在冲绳即将实现本土复归之前不久,外祖母跟我说,希望我给她拍一张照片,因为她要向国家提交资料和照片,好领取自己在战争中受伤的保险金。我先是拍了一张戴着眼罩的照片,然后又拍了一张脱掉眼罩以后的照片。能够看到眼睛和鼻子被剜掉以后的骨头。外祖母说‘可不想让人看到我这么丑的面孔’,就把眼罩戴上。这时候,她的右眼思润了,流露出悲哀的眼神。”大城弘明与外祖母、母亲之间的这种交流,以及她们的伤痕,就这样逐渐溶解在时间之中,渗透在他的生命之中,成为了他的摄影以及他通过摄影追溯那场战争的原点。对他而言,那场战争始终没有终结,始终存在于他的生命之中。

©️ 大城弘明

大城弘明1950年出生于冲绳原喜屋武村的福地。当时这个地区刚刚开始重建,到处都残留着战争的废墟。小时候的大城弘明到山上去割草,时常会遇到倒在草丛中的人骨。那个时期也正赶上朝鲜战争爆发,日本作为美军战略物资的调配地,迎来了一波“特需景气”。冲绳战争中美军炮轰冲绳所残留的炮弹被当成废铁输出到日本本土。在这场废铁潮中,大城弘明亲眼看到很多人把一些炸弹碎片、飞机的硬铝合金与黄铜,以及从洞窟中找到的大量没有用过的机关枪子弹卖掉赚钱。他就是在战争的余波中成长起来的。从小他就知道,在那场战争中,自己家乡的“54户人家326人中共有76人死去,房屋尽毁。这些战死之人共涉及39户人家,其中全家尽亡的有两户”。这样的记忆让大城弘明不得不对战争遗迹、遗骨,对冲绳所面临的不公正的政治状况保持强烈的敏感度。

之后,大城弘明进入丝满高中学习,在那里,他第一次接触到了照相机。当时他负责拍摄并制作乡土研究兴趣小组文化节上展示的照片。当他在弟弟经营的照相馆的暗房里,看着照片中的影像在显影液中一点一点浮现出来的时候,深受震撼,便迷上了摄影。1968年他进入琉球大学之后,加入琉球大学民俗研究兴趣小组,兴趣小组到冲绳各地调查的时候他便负责摄影记录。1970年,他也加入摄影兴趣小组。

©️ 大城弘明

1968年到1972年冲绳复归之前,美军统治下的冲绳发生了一系列严重的事件,让美军与冲绳之间的矛盾冲突达到巅峰。1968年11月19日,嘉手纳基地美军的战略轰炸机B52起飞失败,坠落在弹药库附近。当时正是越南战争期间,作为美军的前线基地,B52轰炸机常驻嘉手纳基地,产生巨大的噪音,早就引起民众不满。这个事件发生后,冲绳教职员会等民主团体共四万多人集结在嘉手纳基地进行抗议。1969年6月5日全冲绳军劳动者组合(全军劳)的两万多位民众进行24小时全面罢工,结果美军强行冲击罢工队伍,发生严重冲突。1970年底,美军车辆在胡差市(现:冲绳市)街头撞倒了路上的行人。围绕这一事件,当地居民与美军发生了非常激烈的冲突,由于美军宪兵偏袒美军士兵,以此发端,集结起来的大量群众对停在附近的73辆美军用车发起火攻,酿成严重的胡差骚乱事件。1969年美军放置在美里村的知花弹药库发生毒气泄露事件,导致24名美国士兵入院,这也让设施内存在毒气弹的事实公布于众。1970年5月,一万多名冲绳民众举行大规模集会,要求美军撤除毒气弹。1971年,在冲绳民众的斗争下,美军决定将储藏在冲绳的毒气弹等化学武器转移到约翰斯顿环礁。在长达55天的转移过程中,美军无视沿途居民的安全,让当地居民一直处在不安和紧张之中。由这些原本让美军觉得非常顺从的居民发起的一系列斗争事件让美国政府感到震惊,进而对当时正在谈判将冲绳归还日本的日美政府产生深远的影响。

©️ 大城弘明

当时,身为学生摄影家的大城弘明也与其他冲绳摄影家一样,置身于这个激烈的时代漩涡之中,与参加抗议斗争的军队劳动者、教职员以及冲绳居民站在一起,同吃同睡,拍摄大量照片,用自己年轻的双眼捕捉冲绳的政治热潮。1972年5月15日,美国将冲绳归还日本之日,在“冲绳处分抗议县民大会”中,他拍摄了一张人们蹲着,在雨水和泥土中拉起“将5.15当作屈辱之日进行斗争吧”的横幅的照片。整张照片充满了一股浓重的阴郁之情、失败之感。或许,就是这种屈辱而复杂的政治状况将他带回到小时候生活的那片土地、那个村落的记忆中,带回到自己家族的历史之中。

1972年,伊志岭隆从东京回到冲绳,召集琉球大学、冲绳大学的摄影俱乐部的学生一起组建“杂鱼”集团,大城弘明便是其中一员。冲击冲展会场、在与仪公园举办户外展览等活动中,都有他的身影。这些经验都让他意识到,摄影与政治运动的关系以及摄影在表达个人主张上的作用,也让他意识到改变冲绳摄影界那种封闭状态的必要性。

©️ 大城弘明

另一方面,1969年东松照明来到冲绳,创作之余也在冲绳开设工作坊,与冲绳当地的摄影家建立密切的联系,将他在东京尝试的摄影学校、独立画廊的摄影实践带到冲绳。当时冲绳摄影家玉城惇博与森山大道关系密切,森山大道在东京组织了CAMP影像商店、东松照明的学生组织了“PUT”自主画廊,在他们的影响下,1976年大城弘明与玉城惇博、奥平一夫、宫良信夫、嘉纳辰彦、山城博明、比嘉丰光等人一起创办了自主画廊“写真广场寄居蟹”。他们在玉城惇博的事务所中设置迷你画廊,每个星期大家根据不同的主题举办摄影展,前后持续了两年左右。

事实上,从1971年大城弘明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开始,他就开始深入反思自己的摄影创作。“因为每天拍摄的都是游行运动的照片,所以我也开始反思了。便希望重新审视自己脚下这片土地(他的家乡福地)。因为这里也是冲绳战争终结的地方,是最激烈的战场,所以到处都残留着战争的痕迹。小学四年左右,村里要铺设简易水管,在挖地铺水管的时候,就发现了好几百具遗骨。我就跟那些大人一起聚集在一个地方观看。后来,我也经常用哑弹来玩耍。废铁热潮期间还收集了很多。就是这样的景象让我在学生时期开始拍照。而这也一直是我从事摄影的理由。”

©️ 大城弘明

1972年3月,他第一次进入了自己少年时期经常听闻的洞窟,在黑暗中打闪光灯进行拍照。在那里,他看到了洞窟中当年被日军残杀的福地居民的遗骨以及没有爆炸的哑弹、军靴、防毒面具等。之后,他将镜头对准了家乡残留的战争痕迹,如一家尽亡的废屋、有着弹痕弹坑的石屏风或石墙等。在冲绳摄影批评家仲里效看来,他“转换立场去理解‘失败感’,从时代的前沿出发寻找自己的根与原点,将洞窟变成自己的创作主题”。1975年5月,他将自己花了近一年时间拍摄的家乡,创作了毕业作品《出生的村落》。在自主画廊“寄居蟹”的第一个个展就是“出生之岛·福地”。从那以后,“洞窟”就成为了大城弘明的毕生志业,持续关注并不断深化自己的思考与理解。“洞窟”也因此成为了他理解那场战争、理解冲绳命运以及冲绳人的生活的一个原点。

©️ 大城弘明

之所以说是原点,是因为他并没有将视线仅仅停留在“洞窟”中的遗骨、战争痕迹上,而是从“洞窟”出发逐步延伸到当地人的生活状况上。他非常彻底地拍摄人们日常生活的细节,从孩子们的玩耍,到农民的劳作,到家中聚餐、祭祀等等,同时他也拍摄家人与亲戚的肖像,记录村社里的风俗人情。1995年,原自主画廊“寄居蟹”成员以接力的形式举办连续摄影展,大城弘明将自己《出生的村落》改为《地图上没有的村落》,这与他家乡福地的命运变迁有关。战争结束后,因为真壁、摩文仁、喜屋武三个村落人口暴减,无法继续维持原来的组织结构,于是1946年4月1日,这三个村便合并为三和村。大城弘明出生之时,原来的三个村落就已经不复存在,而这个三和村在行政系统中也没有存在很久,1961年便与丝满町、兼城村、高岭村合并,成为新的丝满町。这样,大城弘明故乡原有的名字便从地图上消失。可是,这些小时的村落履历对他而言并不只是简单的行政上的事件,而是与冲绳战争的伤痕、记忆紧密缠绕在一起,因此,他希望以全新的视角来重新理解、定义自己的作品与这些村落的历史。从自身家族的历史记忆和战争伤痛拓展到与自己相关的这些村落的历史与现实,进而再一点点拓展到冲绳战争所波及的所有地区。对于所有与他一样背负着战争伤痛的家庭而言,只要美军依然驻扎在冲绳,那一场战争就始终没有真正终结。

©️ 大城弘明

大城弘明摄影生涯中的另一条线索则是对那些在战争中惨遭灭门之祸的家庭的持续关注。1945年的冲绳战争中,丝满市这个地区的6384户家庭中就有440户遭受了“一家全灭”的命运。家人有半数以上罹难的达到了1702户。大城弘明的家乡,也就是由喜屋武、真壁、摩文仁三个村落组成的那个最终成为“地图上没有的村落”三和村,自然也有很多“一家全灭”的家庭。

2015年,大城弘明将自己探访那些在战争一家全灭的房屋遗迹的摄影作品结集成册,出版了摄影集《镇魂的地图》。在后记中,他写道:“那些幸存下来的人,背负着战争所造成的身体上与心理上的巨大伤痛活着。村落里空荡荡的宅院,被那场人们称之为铁的暴风的战争连根拔起。在那沉默的房屋遗迹里,只有一个香炉放置在那太过简陋的空间里。一家全灭的房屋静默无声,但却平静地向现在这个时代传达激烈的感受。”毋庸置疑,当人们回想起那场战争的时候,最能体现战争的残酷与惨烈的,大概就是“一家全灭”这四个字吧。

©️ 大城弘明

正如仲里效所言,“所谓‘一家全灭’,就意味着由家族这种单位联结数代人的血缘就此断裂,其中所具有的残酷性,以某种压倒性的力量拷问我们的想象力”。或许,对大城弘明而言,追踪拍摄“一家全灭”家庭遗迹,就是在以一种极其具体、直接甚至残酷的方式去回应自身那被逼到绝境的想象力。

在《记忆的地图的测量士》一文中,仲里效这样写道:“大城的‘一家全灭的房屋遗迹’中的照片,暗示着人类所施加的暴力之极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那些房屋遗迹仅仅只是一些被杂草覆盖、长期以来饱受风雨洗礼的断壁残垣。这些无比简陋的由混凝土砌块、白铁皮或者茅草做成的小屋之中,有的只是放着香炉的‘那里’。这些在喜屋武、米须等地拍摄的十一张‘一家全灭的房屋遗迹’的照片所传达出来的就是刺痛般的‘非在’的感觉。这种‘非在’的感觉被他以一种只有摄影才能表现的独特语言提示出来。‘无’成为了某种强度,将观看者引向荒凉的、无边无际的孤寂与哀伤。一无所有。通过这一无所有的状态,在‘无’的密度上,让那曾经存在过的、曾经生活过的生命被斩断的残酷性显露出来。这种‘一无所有’,以一种不对称的方式,与大城所拍摄的家族集体照与门中墓照片所传达出来的那种残留的、存在的、继承的形式上的密度相对峙。正因为如此,大城悄悄地将蝴蝶飞舞的小路添加在‘一家全灭’的‘一无所有’之中。那压倒性的‘非在’,的确与蝴蝶飞舞的状态非常般配。在这个岛上,蝴蝶被称为‘ha-be-ru’,传说死者的灵魂就栖息在蝴蝶身上,大城这么拍,大概就是为了让人能够联想起这个传说吧。”

©️ 大城弘明

作为一名从小便背负着切实的战争伤痛的摄影家,如何用自己的生命去对抗并消化那一场惨烈绝伦的战争所残留的痕迹,去直面始终在精神层面上折磨着他的永不终结的战争,则是大城弘明不得不承担的人生使命。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不仅是他个人的使命,也是冲绳的使命,是所有冲绳人的使命。故而,大城弘明将三和村这个“地图上没有的村庄”、洞窟中的遗骨遗物以及“一家全灭”的房屋遗址作为自己摄影生涯中最重要的三个命题。或许,他就是要通过这三个与整个冲绳都息息相关的命题,通过自己的摄影,为冲绳的历史、为那些在冲绳战争中死去的无辜的冲绳居民,谱写一曲厚重而又实在的挽歌,要在那个失去了踪迹的地图上重新描绘出一张“镇魂的地图”。

©️ 大城弘明

作者|林叶,艺评人,译者。主要从事视觉文化的研究与摄影理论翻译工作,译作有杉本博司文集《艺术的起源》、《现象》、《日本摄影50年》、《私摄影论》,选译《日本艺术摄影史》等。文章发表于ARTFORUM、腾讯·谷雨、澎湃、《信睿周报》、《艺术当代》、瑞象视点、《书城》、《中国摄影》等媒体。

编辑|杨怡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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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大城弘明:从“出生的村落”到“镇魂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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