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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礼制学者吴丽娱:皇权的加强体现在礼的变化之中

澎湃新闻记者 郑诗亮
2016-09-29 16:44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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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般读者来说,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吴丽娱的研究领域相当冷僻:礼仪制度。虽然现代人对礼制不免隔膜,但在中国古代社会,象征着秩序的礼仪是国家建构政治正当性的核心手段,对古人生活的世界也有重要意义。吴丽娱的《终极之典》一书,讨论的就是唐代皇帝及官员的丧葬制度,从中能够见出中国中古社会的方方面面,尤其是社会结构的变化和社会风气的转变。

吴丽娱

澎湃新闻:今年年初您主编的《礼与中国古代社会》出版,如何想到编这套书的?

吴丽娱:其实这是我们中国社科院历史所陈祖武所长的想法。他读了我的《唐礼摭遗——中古书仪研究》之后来找我,希望由我牵头组织一支研究礼制的队伍。“礼与中国古代社会”的题目也是他出的。大家谈构思的时候,我说这个研究就是“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题目是一个中心,历代礼制是一个基本点,它与中国社会的关系是另一个基本点,总之要体现礼制本身特色和它与中国古代社会各阶段发展的关系。我们不想做一本通论,因为基础研究还不成熟。我设想每个参与者都拿出研究特色,不求全面(也无法求全),也不求保持绝对一致,但上面两点要体现出来。

澎湃新闻:在您看来,我们应该怎么理解“礼”,它有哪些特色?

吴丽娱:我们在撰写这套书的过程当中,得出一个结论,在中国古代社会,礼是具备稳定性和连贯性的。通常所说《三礼》一般认为是上古三代的遗存,也是古代最初奠定的一些礼仪法则,但在后来的朝代都会得到反映。不同时代所规定的礼制与古礼之间常常存在某种联系。比如关于《三礼》学的研究,特别是关于周礼,虽然在有些章节提得少些,有些章节则放在较重位置,但轻重之间,不绝如缕,仍然能反映当时制度与古礼关系,找到其中的发展线索和规律。现在有人想复原古代礼制,和现代社会对接,我个人持保留态度。很多复原如祭祀仪式,都是民俗取向,做得相当粗糙。礼有它自己的内涵,按郑玄的说法,礼就是“体也,履也”。“体”是体制,“履”就是各种履行“礼”的行为。在那个时候,他已经体会到礼之为体的重要意义了。这个“体”,我认为它是跟国计民生有关的、整体的秩序。实际上,直到今天,我们的思维方式仍然和古代礼制息息相关,就比如我们现在举办的各种典礼、仪式,背后的逻辑实际上还是受经典那套东西支配的,一定要寻求礼的正典。而且这种思维方式在民众当中的基础尤其深厚,民间很多典礼的思维方式是直接跟古代接轨的。对这种现象,不管你喜不喜欢,赞不赞同,毕竟都是客观存在。有一点我觉得必须理解:礼是中华文化最为基本的概念,甚至可以说是中华文化的本体。像过去人们常说的“三纲五常”不仅仅是简单机械的行为约束。“纲”与“常”代表的是贯穿全社会的最基本的原则和秩序。理解“礼”的问题,不仅要弄清细微之处,更要从本体上去思考,要从根本的概观和思维方式上去认识,我觉得这一点很重要。        

澎湃新闻:您的《终极之典——中古丧葬制度研究》以讨论皇帝和官僚的丧礼为主,这是为什么呢?

吴丽娱:因为中国古代社会,是一个上行下效的社会。拿今天开追悼会来打个比方,往往是上层先有某种形式,然后民众再去学习、模仿。人们都是从下往上看,再决定自己行为方式的。唐朝社会就是一个以皇帝和官僚为中心的社会,把皇帝和官僚的葬礼弄明白了,其他事情也就清楚了。现在有学者提倡历史研究应该以大众视角为主,研究民间的社会生活,这固然很重要。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思路,先从社会顶层入手,认为研究丧葬制度尤其应该如此,皇帝和官僚是当时礼制面向的中心,是占绝对主体地位的。

吴丽娱著:《终极之典——中古丧葬制度研究》

澎湃新闻:青年学者仇鹿鸣在一篇综述中古史研究的文章里说,“葬礼反映了中国古人所有的人际关系之和”,对此您怎么看?

吴丽娱:这个评价很准确。中古以降是皇权支配的社会,丧葬涉及的人际关系,主要有两大类。一类是血缘、亲缘关系,一类是等级关系——也就是官僚等级制。我做中古的丧葬制度研究,主要研究这两类关系。我发现,唐代以后,官僚等级制带来的等级关系逐渐压倒了血缘、亲缘关系,亲属关系构建的交际圈受到了官僚等级制的支配。

举例来说,某位官员去世以后,要在讣告中给他一个名号。不光要写上他在家族里的行第——这时候是不直接用他的姓名的,我在《唐礼摭遗——中古书仪研究》里讲到了用行第来表示亡人这个问题。此外,一定要写上他的官称是什么。这一点必须反映在丧事之中,丧事等级也是根据官品来决定的,不同的品级得到的待遇是不同的。三品以上的官员,有皇帝派遣的敕使来问丧;要是四品、五品的话,一般就是刺史派使或者是州县级官长来慰问;六品以下,等级就更低了。品级还决定了丧事由谁来主持。最高级的官吏去世,由朝廷派人来治丧,叫“护丧使”。而最高等级的葬礼,是皇帝专门下诏给某个官员举办的葬礼——唐代叫“诏葬”,宋代叫“敕葬”。这种葬礼的费用,唐代基本上全都是官给,宋代敕葬有等级分别,有些只是名义,但是对高品者还是有特殊待遇。此外的一般官员,只是按品级给予赙赠,品级越低,官给就越少。宋代除了官员本人,还按职务和品级给予亲属死亡的赙赠。虽然对低级官员而言,参加丧事和葬礼的主要是戚属,但丧事规格也完全由官员品级决定,与丧葬活动有关的参加者也必须与他身份相适。当然,按品级给予诏葬、敕葬的,也包括皇亲。对与皇家有血缘关系的亲贵,诏葬的规定也很明确。其中森严的等级关系,《开元礼》和《丧葬令》完全可以反映。

从其他方面也可以看到官场等级的支配在血缘关系之上。例如唐制规定五品以上得立庙,庙数按官品规定不一。本来立庙者应是嫡系的宗子,并且只有宗子一系才有主祭及入庙受祀的权力。但是庶子如果官品达到标准,可以为其父另立别庙,称为“祢庙”。庶子虽以支庶封官却按大宗主祭,祭祀时“兄陪于位,以庙由弟立,己不得延神也”,家族祭祀时嫡兄只能陪祭,地位反而低于庶弟。所以甘怀真在《唐代家庙礼制研究》指出中,唐代的嫡子并没有绝对的政治地位保证。这是典型的官品等级地位超越、支配血缘关系。

在墓中装饰乐舞壁画的习俗,是中国古代“事死如事生”丧葬观念的产物。图为洛阳孟津县新发掘的五代墓甬道东壁壁画。

澎湃新闻:当时是如何形成这样一种看重等级的社会风气的呢?

吴丽娱:这有一个长期发展的过程。可能和地域有关。《新唐书•柳冲传》就说过:“山东之人质,故尚婚娅”,“江左之人文,故尚人物,“关中之人雄,故尚冠冕”,“代北之人武,故尚贵戚”。东南地区的风俗重人物、婚娅,还以亲戚、朋友关系作为主导,到了关中、代北地区,就重贵戚、重冠冕了,对门第、品级就更加看重了,这是南北朝以来形成的风气。唐朝政权沿自北朝,北朝风习对唐朝影响更重。

更重要的是社会结构的变化,这从唐代对官员何者为贵的判断就可以看出来。唐初官员等级主要由散官或散品决定。阎步克教授说过,魏晋以来逐渐形成的散官,代表官员身份的“品位”。品位与出身关系极大,《唐律疏议》曾规定,“三品为贵,五品为通贵”,贵与通贵都代表身份,大族社会色彩很强。但是,代表官员职事或职务的“职位”也逐渐开始起作用,升迁的途径要在“清官”、“清望官”的范围之内,最初仍有很强的世家大族色彩。到了唐代中期以后,使职差遣制发展,代表职务等级的四品、六品作为官位标准出现,渐渐取代三品、五品之说,后来更以升朝官、非升朝官来区别官员的性质待遇。个人地位完全由官职决定,朝廷的种种待遇向官职倾斜,使得官品等级越来越重要。

当然,其他方面的因素还有很多。比如商品经济和市民社会的逐渐形成。但我觉得,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大族社会的解体和科举社会的兴起。

澎湃新闻:这种社会结构的变化在礼上是如何反映的呢?

吴丽娱:在我看来,唐代经学和礼制的变化是非常突出的,而且不像很多人所以为的那样,是从中期开始的,而是从唐初甚至隋初就开始了。我最近读日本学者乔秀岩的博士论文《义疏学衰亡史论》,他谈到义疏学衰亡的时候,认为是隋代的刘焯、刘炫这二刘败坏了经学的风气,导致旧的义疏学衰亡。但我觉得还是孔颖达的《五经正义》起到的作用更大,因为《五经正义》被朝廷作为科举考试的官书,旧的义疏在其中只能反映一鳞半爪,被孔颖达引用的义疏就能留存,没被引用的慢慢就散佚了,因为考试升迁不用,没了实用价值,没人去看。

唐代经学的变化还不单是重视章句训诂的旧义疏学的衰亡,同时衰亡的还有师徒授受的家学传统。这种传统在开元以后就彻底消亡了。《旧唐书•儒学上•盖文达传》说刺史窦抗对盖文达的学问大感惊奇,问他“就谁受学”,在座的刘焯很得意地回答;“此生岐嶷,出自天然。以多问寡,焯为师首。”意思是如果不介意他实际强于我的话,那么我就算他的老师吧。窦抗则评价说:“可谓冰生于水而寒于水也。”这是个典型的例子,可以看出当时仍有重师学门派的风气,这也是旧义疏学传播的基础。等到家学风气消失,旧义疏学衰亡之后,大家就不再关心师徒授受这层关系了,而是询问出身:究竟是明经呢,还是进士。这一关注点的变化从新、旧《唐书•儒林传》就可以看到,它是伴随着官学的兴起和科举制形成的。其实南北朝就有官学,但南朝是把老师请到官学里面去讲授。唐代旧的义疏学衰亡之后,学生都去太学、国子学、州县学上课,但老师却不像过去的大儒那样知名,个性也不突出。当然,敦煌文书反映还有地方或者寺院办的学校,但也不是传授家学。

旧义疏学的衰亡,实际上从隋朝王通做《续六经》就开始了。从书名就能看出,当时的人们对经典已经开始不满足了,要续写甚至改写经典。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就是魏徵做《类礼》(也叫《次礼记》),到了开元时得到进一步发挥,有人提出改撰《礼记》,并为《类礼》作义疏。而自贞观至开元、天宝中,也相继出现了很多经典和注疏的改写。像郑玄的一些注释都被否定,义疏就更不用说了,例如唐玄宗有“御刊定《礼记•月令》”,由李林甫等作注。又有裴光庭等作《续春秋》经传的动议。《孝经》、《老子》也被以唐玄宗名义作注。所以对经典的学习和研究,各时代不同。魏晋和两汉有别,南北朝和魏晋不同,各朝代有自己的理和要求,根据与古代相隔时间的远到了唐代,就是陈寅恪先生说的,要结束南北朝、开启宋元新局面,或者说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与此有关,唐人一方面开始怀疑前人的解释是不是经典原意,另一方面要创造符合时代要求的新经典,这样的改经和对义理的追求就超越了章句义疏学的范畴,而与当朝礼制变化相结合。

还有一个表现,就是对文学的重视开始胜过经学。朝廷以诗赋取士,进士出身也大大超过明经。当然,经学没有老师传授就学不下去是一个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经学的基础是大族社会的培养,是代代相沿的家学,属于唐人所说“敦厚浮薄,色色有之”中的“敦厚”。以文章诗赋取士的进士科举却被目之以浮薄。因为它是以文学创作为基础,没有家学和门第作根基。陆扬就说过,唐朝经常形容某些诗人、文士如何天才,对他们的创作表现出无限的崇拜。天才是天赋异秉,只属于本人,而不来自任何传授,更无须依托门派——这就体现出了阶级的区别和社会取向的变化。整个社会对明经和进士态度分明,曾经有着深厚学术基础的经学遭到轻视,发展为背诵经文,考试只要帖经就好,哪儿缺个字、缺句话填上去就算了事,经文本身的意思并不用深究,也不用按义疏学的要求解读章句,明经也就变得不值钱了。反之全社会崇羡进士,力图向文学、天才去靠拢,所谓“浮薄”倒成了追求目标,这些背后,都是社会整体的变化。

澎湃新闻:前面您谈到了经学的变化,那么礼制上有哪些变化呢?

吴丽娱:就以丧服为例,朝代越往后推移,变化越多,而且是直接改动经典的规定礼条。两晋时,按照礼制规定,庶出的王子王孙和公侯卿士不能给亲生母服三年丧,只能服三个月、九个月。他们实际上经常不遵守这些规定,“庶子为后,各肆私情,服其庶母,同之于嫡”,母服常常乱七八糟,没有一定之规,这其实是一种无奈的反抗行为,表示对自己出身低微而不能给生母服丧的抗议。到了南朝,虽然逐渐地皇子也被允许“皆申母服”,但是经典的规定仍未见更改。丧葬服制是有象征意义的,体现着本人的地位以及对亲缘关系的态度和立场。到了唐朝,嫡、庶子女为母服三年丧已经被礼、令统一起来。武则天更取消了父在只能为母服一年的规定,母服有了根本性、原则性的变化。

此外,丧服服制改动的范畴越来越扩大,有些禁忌也被打破,如嫂叔之间为了避嫌原本不能互相有丧服。但是贞观十四年改服制,魏徵等提出嫂叔应该互服小功五月。又如姨舅服,一开始是舅低于姨,仅服缌麻三月,贞观改舅和姨同为小功五月,到五代两者都提高到大功九月。这种扩大,其实是对《仪礼》丧服制度的直接修改,表现出时代变化以后服制的兴革。唐代中期以后,改动幅度更大。就拿女性服制来说,唐代公婆给儿媳妇服丧,原来给嫡子妇服九月、给庶子妇服五月,贞观中就提高到了一年和九月。到了宋代,给媳妇的服未变,但给公婆的服制提高为三年。再如古礼女子在室给父母服丧三年,出嫁了给父母和公婆都服一年。但后来给公婆却增为三年。唐代后期出现这个变化,到宋代以后完全在礼制中得以确立,表明女子须以夫家为重。像这样体现社会发展的重大改变是很多的。

西安凤栖原发掘的唐名将郭子仪曾孙墓十鹤图。

澎湃新闻:这样说来,唐朝是中国礼制发展的关键时期,不仅大规模地改写经典,而且将很多改动制度化了。

吴丽娱:这恰恰说明原有的大族社会在衰落之中,最终瓦解;与此同时,平民社会在不断上升,而伴随着这个社会上升的,是皇权。皇帝拥有独尊之位,仰仗于皇权仕进的平民官僚则围绕在皇帝身边。这与士族社会有所不同。那时的皇帝只是士族一分子,受到的批评和约束比较多。唐高宗以后,对皇帝的批评力度小了很多,原来的贞观旧臣遭到排斥。而武则天之所以得以上台,也是皇权加强的结果。这说明皇帝不再受到大臣牵制,有权力决定自己家事。我讨论《开元礼》的时候,不少内容涉及武则天。这是因为《开元礼》的前身《显庆礼》,就是秉承高、武的意志而制定的,许多礼条沿袭至《开元礼》。就拿大臣拜皇后的礼仪来说,北朝是有的,但不像唐礼这么突出。武则天册命为皇后的同时,就有“大臣拜皇后”的专门仪注。按理来说,应该是宫内和大臣家里的女性——即内外命妇——前来参拜。结果按照当时的新定礼仪,大臣也要在上朝听皇帝“临轩册命”之后,再集体到皇后成礼的殿门外等候,然后由领衔者代表全体大臣向武则天参拜并表示祝贺。这种臣服形式体现皇后地位的上升,同时也意味皇权的至高无上。拜陵等礼仪的皇后色彩都很重,也与武则天有关。而武则天登基称帝之后,科举制在她手里得到进一步发展,任用了更多寒门子弟,也进一步地破除了大族社会的权威。打压大族权臣,伸张皇权,都是她必须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所以,回到前面说的乔秀岩的那本书,我为什么会有不同意见,因为在我看来,一种风气的转变,并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个性和行为,真正起到作用的,还是其他的因素。

澎湃新闻:说到皇帝,皇权是您研究礼的核心所在了。

吴丽娱:我们不妨先来看看日本学者的研究。皇帝是他们的一个重大的研究主题,很多人也很重视皇帝礼,如皇帝的即位礼、丧礼等等。因为日本是天皇制国家,日本学者研究天皇制的由来、特性的时候,一定要和中国的皇帝制度做比较。他们想要知道自己的制度是怎么从中国的制度演变而来的,跟日本的制度之间存在什么关系。但是他们往往忽视了皇帝礼和国家礼的关系。一般的看法是,皇帝代表国家,皇帝意志即国家意志。但是,从唐朝以后,皇帝礼和国家礼的分别就比较明显了。其实源头在古代就有。有个古代礼叫社稷礼,说周天子为大众立的社叫太社,为自家立的社叫王社;各个小国诸侯给大众立的社叫国社,给自己立的社叫侯社。百姓只能立大众性的里社,不能为自己家族立私社。后来朝代开始有公社和私社的分别了。私社也是老百姓自己立的,公社就是州县这些地方给立的。事实上,汉代就已经有了国家性质的宗庙和皇帝的私庙之别。北朝隋唐,皇帝都有私庙。宗庙不是皇帝个人的,不能想去就去,更不能带着后妃和太监去。宗庙祭祀是国家重大仪式场合,按照规定,常祀一年五次,还有就是国家举行宗庙祭祀大典,或者禘祫宗庙合祭。皇帝须与朝廷官员同去,其他时候都不可以去。皇帝想要哀悼自己的祖先,还要另建私庙,常由寺院改建。宋代以后宗庙分为太庙与景灵宫。景灵宫集中了祖先的灵位和画像,太监后妃都可以被派去祭祀参拜,祖先的忌日大臣也要到景灵宫祭祀,但性质上属于私庙。

澎湃新闻:这样区分公私具体有什么意义?

吴丽娱:在我看来,儒家的礼典是公,国家典礼基本上都用这一套,但私礼则与宗教有极密切的关系。我在文章里写到,皇帝的三年丧是私。因为按照公制的规定,皇帝应该以日易月,三年丧事,二十七个月,服二十七天就可以了。此外不能再穿丧衣上朝,不然大臣难以自处。内中的主要仪节包括十三日小祥,二十五日大祥,二十七日禫除。这些祭祀时日就需要行礼换衣服,以示丧服越来越轻,所有仪式集中在二十七日里。但是真正的服丧是三年,官员、百姓都按三年丧,十三月小祥,二十五月大祥,二十七月禫除。那么皇帝怎么办呢?皇帝私下里也可以行三年丧,也有一年小祥、三年大祥仪式之别。这在前代已有却不突出,但在宋代变成了严格规定、内外有别的两重丧制。一重是国礼的,行于外朝,仪式上是儒家这一套;另一重是私礼的,行于宫廷之内,道教、佛教规定的七七、百日、一年、三年等也合在一处。本来公私分明,私礼只是皇帝一家一族的事。但是愈是皇权隆重、至高无上,这两个层面便愈要重叠,弄得公私不分。例如《大唐元陵仪注》它只规定十三日、二十五日、二十七日怎样,就是公礼那一套,但是私礼的记载不明确,大臣需不需要参加,并不清楚。到了宋代,大臣虽不用随同皇帝行变服除服仪式,却要在进名“奉慰”后集体前往寺院行香,这说明皇权日益隆重,把私礼仪式加在公礼之上了。

魏徵

澎湃新闻:您这么一分析,感觉礼制的发展的确能非常鲜明地反映皇权的变化。

吴丽娱:我还可以举皇帝即位礼为例。从西嶋定生开始,陆续有好些学者都参与讨论皇帝二次即位的问题。皇帝刚去世不久由新帝面见大臣,宣布死讯,表示即位,大家举哀痛哭,这是凶礼的开始。几天过后,皇帝还要举办隆重仪式,正式登基。这就叫二次即位,需要换上吉服。《后汉书•礼志》有汉代皇帝即位的记载,我们从《册府元龟》等史料中也可了解唐朝皇帝的即位过程。汉代皇帝即位,有一个程序,太尉要先向太子(新皇)跪授传国玉玺,皇帝即位后,再由中黄门将玉具、随侯珠、斩蛇宝剑授给太尉。到了唐代,类似向皇帝进献册宝的仪式还在继续。最重要的一道环节是由领衔的宰相向皇帝上诫辞,告诫皇帝得位不易,需要好好努力,不要辜负祖先。但是日本学者没有注意到,宋代这两次即位合到了一起,也不再献册宝、上诫辞。我推测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吉礼和凶礼同时举行,需要先穿丧礼的凶服,再在举行即位仪式换吉服,之后再换凶服。不但麻烦,礼制上也说不通。另一个原因也即更大的不通是由大臣上诫辞:皇帝至高无上,谁能训诫?所以到了宋代,二次即位礼不突出了,一些重要程序没有了,被渲染的大场面也没有了。即位的过程只有群臣上表请听政、皇帝见群臣,直至入正殿办公等内容。

对皇帝而言,除了即位,从政后还有一个重要的礼仪是上尊号,此礼从武则天时期就有。上尊号的仪注很丰富,把非常豪华的场面都搬了过来,但虽有“奉册宝”,却无大臣和皇帝间的授受交接,主要用意是歌颂皇帝,突出皇帝如何尊贵。此礼在宋代取代了即位礼带给皇帝的荣光。

再以《贞观政要》为例,现在大家都以为此书是表现魏徵怎么进谏、唐太宗怎么纳谏,这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贞观政要》表现了唐太宗如何成为所有大臣围绕的中心,皇帝地位如何得到突出。其实书中还有南北朝的一些遗痕,大臣能够比较自由地表达意见,魏徵甚至还可以公开批评皇帝。这些应该都是北朝风习,北周的八部大人制度就给了鲜卑亲贵极大的特权。我曾经讨论过养老礼,汉代规定养老礼是皇帝给最尊敬的三老、五更准备的,应当在辟雍也就是太学举行。届时皇帝不但要亲自迎接,而且须为之亲袒割肉,敬献酒食,恭听其讲授学问。北周时养老礼为开国元老、八柱国之一的于谨举行,甚至有三老南面凭几,皇帝献食,为之跪设、跪授之说。但随着朝代推移,这种礼往后就形同虚设了。《开元礼》还有,但到了宋代,记载则完全不一样了。原来给大臣的那些规格或改变或取消,皇帝的尊严被突出了。清朝乾隆帝曾打算恢复养老礼,但是没有成功。张廷玉为此还作诗将以往关于三老的说法都说成杜撰,末两句“虑其惊惧谢无当,王导称曾喻太阳”,用王导谢绝晋元帝要和他一块坐龙椅的典故,意思说即使皇帝愿意,大臣岂敢放肆。这样观察中国古代社会礼制的发展,你就会发现,皇权的加强怎样体现在礼的变化之中,而中古社会如何既与上古有着绝大的分别,本身前后期也是变化极大的。所以,将礼制与社会两者结合起来,才能对华夏文明的发展有透彻的理解。

(访谈将刊于2016年10月2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标题为《吴丽娱谈礼与中古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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