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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良的“泄密”与唐长孺的“保密”

张旭东
2016-10-09 17:5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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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读到樊平先生《燕东园里的先生们》一文,作者是北大经济学系樊弘教授的儿子。樊家与周一良先生家相邻,文中亦忆及周一良,呼周伯伯。难得的是作者并没有“为尊者讳”,文中说:“过去的事儿,想起来还真好笑,记得一天周伯伯在燕东园给居民们上课,煞有介事地大讲江青同志的革命事迹,看来他这个书生上了贼船,却浑然不觉,还以为自己真是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呢!”为某个历史时段的周先生画了素描。樊先生之后所作的生动描述则耐人寻味。其云:“还有一天,我在周家玩,周伯伯回来了,板着脸对我说今天校党委开会决定开除你父亲的党籍,同时还有法律系陈守一也被开除了。我猜他是在给父亲通个信息,让父亲有所准备,但他又不能丧失革命立场,所以要非常严肃地把此事告知我。果然,当天晚上,打我父亲起家的校党委组织部长徐某某,来到我家宣布党委的决定,还好有周伯伯的消息,我父亲有了思想准备,没有出大事儿。”周先生竟敢泄密。

周一良先生

看不透时局而上了贼船的“书生”,在学术研究上能参透历史;而参透历史,丝毫不能帮助他看透时局。戏剧化的情节发生在戏剧化的时代,戏剧化的时代又产生戏剧化的人物。这种人物不仅真实存在,而且不止一位,又多出于史学工作者,真让人怀疑“以史为鉴”的可能性与真实性。

在那样的时代,周先生敢于泄密,或许有人怀疑此事的真实性。我则信之,因人性如此,周先生做不到决绝果断,故因心软而救人;因个性而处弱势,已不能立于不败之地,越可能存侥幸而冒险。高压时代固盛产平日料不到的恶,却也一定会产生同样料不到的善。

与此有关的另一则材料,其戏剧性丝毫不减或更过之;而其真实性更无问题,因目睹者众。

中华书局张忱石先生《唐长孺先生琐记》回忆说:“1971年9月13日,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接班人林彪与妻子叶群、儿子林立果在山海关乘飞机仓皇出逃,摔死在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温都尔汗,称之'九·一三事件'。事后,有一段时间是严格保密的,一般老百姓根本不知道,虽然这位副统帅早已身首分离、魂归异国,还以为他身体永远健康哩。林彪是接班人,这是写进党章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总要向全党全国人民作一解释,过了一段时间,才有文件传达。传达方式是先党内后党外,先中央后地方,先干部后群众,一级级、一层层地往下传达。”

唐长孺先生

不知是不是戏剧化的情节对作者本人也产生刺激作用,这篇文章的作者也是妙笔生花,描述生动,请看这段:“(中华书局)向全体员工传达'九·一三事件',已经是这年的冬天12月。在此之前,社领导、各级干部、党员早已听过传达,即使尚未听过传达的一般群众,也从亲朋至友那里打听到了,林彪出事,已不是什么新闻,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那天,由第一把手汝晓钟传达,他当过中共南京市委宣传部长,江苏人,一口吴侬软语,为使文件传达得更清楚,他读得很慢。汝晓钟刚读文件开头几句即林彪、叶群仓皇出逃,叛党叛国,摔死蒙古温都尔汗(大意),陈仲安先生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叫一声‘啊!’嘴里自言自语讲着:‘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一脸的迷茫,不知所措,在座位附近来回走动,当他抬起头来,看到所有的人目光正注视着他,陈仲安先生感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又回到座位上,会场又静了下来,汝晓钟又一板一眼把文件传达完毕。照例宣布各编辑室要根据文件精神学习讨论。大家三三两两离开时,汝晓钟又走到麦克风前讲了一句:‘唐先生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陈仲安先生是唐先生五十年代的学生,三次跟随唐先生进京整理二十四史,他们住在办公大楼三层一个套间里,外间为陈仲安,内间为唐先生,师徒二人,情同父子,同居一室。唐先生听传达文件要早于陈先生二十多天吧,可是他严守纪律,注意保密,从来没有向他的爱徒透露半点消息,那怕一点暗示亦没有。”这段不求简洁,作者似亦不欲下笔动人,只管自己叙述,在密不透风的叙述中让人物登场,作者变成了导演。

没法儿不把两则材料放在一起读。作者所记陈仲安先生,真是读一次笑一次,极富戏剧效果。两次保密事件所保之“密”固不同,时间也不同,一保密一泄密更不同,而所刻画特殊时代之人性入木三分则同,令人掩卷长叹亦同。

唐先生同周先生一样,一出场就处于“弱”,不是强势的人。而其谨小慎微,或更为人所轻,以为虽不必入《外史》,然亦不足入《世说》,不够风流也。他学术上有巨大成就。我觉得他极其聪明,于时代有清醒认识,能自处渺小,处易败之时,而善自处,有所成就。这番描述,陈仲安的声音神态令人久不能忘,而实际上令人不能忘的是身后于高压时代静立不作声的唐先生。唐先生能委屈自己,故能有大成绩。与之相比,在太平时代做出成绩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二位史家硬比,周先生身上几乎集合了知识分子所有的缺点,笨拙不乏可爱;而唐先生克服了书生的某些缺点,理智阻其任情。叹息十年真一梦,如何评说贤愚?

(本文原题为《忘贤愚(二)》,刊于2016年10月9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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