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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那个霸凌者,我被判刑8年

2021-11-28 19: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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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一个微弱的灯光下,自己把信拿出来,每一封都读过很多遍,可以说是毫不厌倦吧。”

在访谈节目《和陌生人说话》中,陈泗翰回忆自己在狱中接到亲友来信时的心情,脸上不禁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这期节目呈现了一个救赎故事。几年前,因失手刺死霸凌自己的同学,15岁的陈泗翰入狱,人生摇摇欲坠之际,一封封充满理解和温情的信件,治愈着这个少年的心灵。

在狱中,陈泗翰坚持学习,不仅自考计算机中专文凭,还自考了刑法大专文凭。因为积极上进,他被任命为小组长,负责协助教官管理其他的犯罪少年。遇到更无助弱小的人,陈泗翰也会充当那个治愈者的角色。

其中有一个比他小3岁的男孩,小学没上完,身上都是纹身,被判了十年,陈泗翰就把自己的学习经历讲给他听。

这样一个被救赎又去救赎他人的故事,是观众乐于看到的,当天,#刺死霸凌者当事人狱中拿刑法大专文凭#就登上了热搜。

但这似乎只展示了陈泗翰经历当中,最理想化的一面。

关于多年前,那场致命的校园霸凌所呈现的复杂面貌,以及作为校园霸凌的受害者,陈泗翰一家的挣扎,则没人在这场讨论里提及。

在校园暴力依然频发的当下,陈泗翰刺死霸凌者案件的走向以及代表的意义,或许更加值得我们去追问。

 

两个当事人

陈泗翰有一张写真,是在影楼拍的。照片中,他被要求扮演一个小学者,身着学士服、带着博士帽。

那时还很小,并不能完全理解拍摄要求,镜头里的他眉毛微蹙着,眼神里有很多困惑,但依然配合地举起象征着学位证书的白纸,让照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刻。在这张照片下方的空白处,他介绍自己“是一个听话的小孩。”

“听话”,在某些时候是一个形容词,被用在孩子身上时,通常包含着“乖巧”“懂事”“顺从”的意味。后来的很多报道中,也都体现着这些特点。陈泗翰有善于为他人着想的一面。

小学四年级时,他被同桌戳伤眼睛,学校通知了家长,母亲李荣惠被吓得不轻,等她赶到学校,儿子还在为同桌说话,嘱咐母亲别告诉对方父母,他担心同桌挨打;

在澎湃新闻对代理律师林丽鸿的采访中,她也曾提到“陈泗翰是我见过最有礼貌的当事人”,第一次见面就给她鞠了一躬,事发之后提出的第一个诉求是,不要连累到班主任,不要追究学校责任。

被霸凌当天,如果不是有人步步紧逼,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听话的小孩,会真的动用别人递过来的那把刀。

陈泗翰像往常一样从寄宿的二伯家赶往学校去上课,因为早上起晚了,还没吃早饭,早自习结束后,他去食堂排队买粉,就是在这里,他碰到了那场霸凌的另一个主角:李尚可。

在李尚可的家乡瓮安县永和镇悦来村,他和陈泗翰一样,在很多村民眼中也是乖乖仔。

李家家境贫寒。李母姊妹十个,当年因为穷困,只读了小学一年级就辍了学,李父同样小学没有毕业,全家人依靠他拉煤为生。在管教孩子上,李父奉行严酷。“有一次我打他把一根棍子都打断了”,李父曾在“谷雨”的采访中说。

李尚可因此看起来老实木讷。出事那天早上,李父给他煮了面条,告诫他好好上学,不要惹事,李尚可点点头答应了。“我每天都好好教育,谁知道他出去做了这种蠢事。”李父至今难以理解。

李家所在的镇子上没有初中,为了让李尚可和姐姐有学上,家里让他们去了瓮安县就读,并在县城里给两个孩子租了个房子,夫妻二人有空就会去看望孩子们。

在这对父母自己看来,他们的儿子从不打架,更谈不上“坏”。

然而,上了中学之后,李尚可但凭借着“凶狠”这一“过人之处”,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不仅跟当年的校霸金威打成一片,更得上一届校霸阿龙青睐,对方亲昵称呼他为“可可”。

出事之后,李父听说了儿子的事迹,依然不以为然:“出了家门我就管不着了,一定是学校没有教育好。”

 

“互杀”

食堂相遇之前,李尚可和陈泗翰完全没有交集。一场霸凌,将两个平行的生命,卷入无常的旋涡。

排队买饭的队伍里,位置靠前的李尚可对着后面陈泗翰连踩了好几脚。陈泗翰不认识他,问“为什么踩我”,后者态度很嚣张:“喜欢踩。”陈泗翰把他推开,却被对方给了一拳,随后还有七八个人一起动手。

人群中一阵骚动,直到食堂阿姨呵斥他们不要打架,扭打中的两人才分开。李尚可说,这事儿没完。

下午的第二堂课刚刚结束,李尚可和金威就带了一二十人,找到陈泗翰,并亮出一把卡子刀威胁,没说几句就对陈泗翰又打又踹,之后几个人把他拖过走廊,往厕所里塞,金威在那儿正拿着一把笤帚准备打他,现场有同学出声制止,但整个殴打的过程还是持续了几十分钟。

之后,李尚可又提出要和他放学后“单杀”。陈泗翰向二伯家正在读高中的表哥求助,对方答应放学后接他一起走。但因为是五一假期前一天,陈泗翰所在的初中比预定时间早放了一会,李尚可一行人又来了,他们冲进教室,直接把陈泗翰往上一届校霸阿龙打工的扎啤店方向拖。

在那儿有一条花竹园巷道,小巷两边是高高的水泥墙,没有摄像头,两头儿一堵,躲也没处躲。陈泗翰说自己的表哥会来,李尚可同意等到五点半,但同时也撂下狠话:“过了五点半,你表哥不来,就每过10秒踢你一脚”。旁边会有个人,专门计时。

时间到了,表哥还没来。李尚可拖拽着陈泗翰,又扭打作一团。

慌乱中,有个人递给陈泗翰一把卡子刀,和李尚可手里的那把相似。在李尚可跳起来殴打时,陈用拿着刀的左手去抵挡,结果戳在了对方的脖颈处。李尚可也掏出刀刺在陈泗翰背上,陈又刺了一刀在李尚可的胸口,然后转身逃开。

跑出4、5分钟之后,陈泗翰在路口遇到了表哥,因为流血过多昏了过去。而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李尚可刚刚追出几十米,便应声倒地。被同学抬去医院的路上还有呼吸,但走了一段之后,胸口便再没有起伏。

2014年10月28日,瓮安县法院以故意伤害罪一审判决陈泗翰有期徒刑八年。

第二年清明节,陈泗翰父母带上鲜花,去了李尚可的墓地,看着墓碑上孩子年纪尚小的照片,陈泗翰的母亲李荣惠很心痛,她对着照片念叨,怂恿你的人还高高兴兴地生活着,而你们两个,却一个在这里躺着,一个进了少管所……

 

“旁观”的少年们

在很多人看来,霸凌是随机发生的,而被霸凌的人,则像是被选中的一样。

这样的说法听上去虽然有道理,但仔细想想,更像是为灾祸找了一个“不可抗力”的理由,这个理由被当作一个螺蛳壳,除了当事人,其他所有人都可以躲进这个壳里去指责。

但是,将霸凌归于霸凌,就是最好的解法了吗?事实上,在这场畸形游戏当中,更值得关注的或许是旁观者,霸凌发生时,他们的态度是什么,以及他们都做了什么?

现场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多位同学事后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表示:那群人经常随机打人,来以此树立权威。打人者三五成群,被打者经常势单力薄,几次下来,强者更显强悍。

陈泗翰和李尚可在食堂时,身边站了很多同学围观,甚至还有人出手拉架。但是随着校霸金威的出手,大家很难再去正面帮助陈泗翰。彼时冲突刚结束,金威走上前,对着陈的头猛敲了几下,并在他饭菜里吐了口水。

许多人被这一幕吓到了。等到第二次陈泗翰被这一群人拖去厕所殴打的时候,已经没人敢动手帮他,只有张峰大声喝止。有人回忆当时的情形对媒体表示,“我们也不敢真的去劝,只有势均力敌的人,才敢出手劝。”

面对李尚可的威胁,陈泗翰曾经向周围的同学求助,他找到和金威熟识的张峰,希望他能帮忙说情撤销这场打架。可后者也不敢打包票,他只留下句:“我再看嘛。”

临近李尚可一行人闯进教室,班上的几个同学不动声色陪在陈泗翰身边,直到对方将他拖走。

一路上,路过阿龙打工的扎啤店,有人听见阿龙对李尚可讲:“你不把他杀倒,不要来见我”,重复了三遍。有了这句话,陈泗翰和李尚可的互杀板上钉钉,没人敢上前去劝。“阿龙势力大,不能得罪”,和阿龙熟悉的人后来坦言。

张峰只能另外想办法。他找到了关系不错的贺翔,请他去现场给陈泗翰递点东西防身。看准机会,贺翔将一把卡子刀递了过去。

关于这把刀具体是怎么递的。在之后的庭审上,张峰和贺翔改了三次证言。一次比一次指向陈泗翰主动和他们要刀,但是这个说法在法官宣读证词时,被陈泗翰当场反驳了,他说自己从没向任何人要过刀。

第二次录证词时,警察曾问贺翔,为什么第一次不说实话。他回答:“这件事出了之后,张峰就给我讲刀是我拿给陈泗翰的,有点严重的,我又想到当时只有我和张峰知道,我们不讲没有人知道,所以就没讲实话。”

陈泗翰父母也怀疑贺翔的证词作假。他们曾在事发后去找过贺翔,问他为什么递刀,他私下里承认自己是看陈泗瀚被打得太可怜了,才递刀给他。

他的摇摆不是没由来的。后来陈泗翰在采访中告诉记者,当时很多录了口供的同学,都被学校记了过,为此他特别自责。而另外一个当时在现场的同学,也因为接受的媒体采访,家里被当地政府找上门来谈话。

后来,陈家继续为陈泗翰做正当防卫的申诉,还有不少媒体去到当地做报道,大家不死心,联系到陈泗翰的班主任、当时和他最要好的同学、现场的目击者,请他们为陈泗翰事件再发声,但不是没有回音,就是被婉拒。

在关键情节和事实上,越来越多人沉默。

在《和陌生人说话》的那期节目上,陈泗翰谈起昔日同学、朋友,从狱外寄来的信件,形容它们是无价之宝,这是他唯一从看守所带出来的东西。此时,距离他刑满释放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但这场节目当中,那些通过信件往来鼓舞他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出现在节目里。

有观众听得仔细,察觉到,那些读信的声音,更像是配音演员的演绎。至少在那一刻,那场来自狱外的救赎,多少有些落寞。

 

校园暴力从未停止

那场互杀之后,大概过了一周,陈泗翰的身体还未痊愈,但他已经等不及要回到学校里,彼时正值中考,他还对学业和未来抱有天真的期待。

只是,仅呆了一天,陈泗翰就不敢再去了。那天放学,身体还虚弱的他,扒在妈妈肩膀上,目光顺着肩膀望去,看到染了黄头发的金威站在对面路边,紧紧盯着他。陈泗翰吓得手都在颤抖,母亲李荣惠也察觉到了异常,“那人眼神凶狠,似乎带着恨”她在后来的采访中形容。

陈泗翰的父亲想不通,金威凭什么一再威胁自己的儿子?

他找到金父试图要一个说法,对方一上来就没好气:“你家自己去告,怎么告都行。”直到今天,金威都没有得到任何惩戒。金家后来作为陈家追加的被告人,通过民事判决赔偿了李家8.7万。即便是这样,金父依然觉得冤,叫嚣着要上诉。

另一边,死了独子的李家,更是把自己全权置于受害者的位置。“第一刀是他家孩子先杀我儿子的”,李父愤愤说。他觉得陈家的申诉太不公平,“我儿子死了躺在土里,不能开口说话,现在来戳我的脊梁骨?活着的人怎么说都可以……”

去年,陈泗翰出狱,有记者联系到李父,希望他聊一聊现在的心态和生活。李父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在电话那头,他不知道是泄愤,还是真的想要报复,只恶狠狠地一连强调了多遍,要杀了陈泗翰。

而在当年发生这起惨剧的中学附近,至今每周都还在进行着打架斗殴。有一次,李荣惠路过,看到二三十个孩子打一个,有的手里还握着长刀,被打的孩子被一脚踹到李荣惠面前,口鼻中呕出大量鲜血,眼神很无助。

她由此想到陈泗翰当时被霸凌时的惨状,忍着悲痛,赶紧跑去旁边店铺的二楼,在楼上报了警。

附近干洗店的老板,已经对这种场景麻木了。如今花竹园巷道安了门锁和监控,以前的那帮学生便变换了打架地点,有的时候甚至就在路边,一般都是一帮人打一个,“你一脚我一脚”,有时还会喊社会上的人出来。

他对着前去采访的记者形容,“就在前天晚上,有一个男孩子在这里,一刀下去,肠子都捅出来了。”这种情况并非孤立,贵州之外,校园欺凌事件也每天上演。

2018年9月5日,最高人民法院发布校园暴力司法大数据专题报告,报告中显示,暴力致死案件年均有上百起。这个数字放在世界范围内,更加触目惊心。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曾在《校园暴力和霸凌》报告中指出,全世界每年约有2.46亿学生遭受校园欺凌。央视新闻对此做了个估算,这意味着全世界每3个孩子当中,就有一个曾遭受校园欺凌。

 

另一场接力

两年前三月的一天,李荣惠注册了微博,取名陈泗翰母亲。

她发布的第一条消息,是转发新京报对陈泗翰案件的报道。报道中提到,瓮安县公安局在面对媒体时说,当年“正当防卫”的法律概念不清晰、相关案例不足,放到现在,这案子最多就是防卫过当,(按原结果)判不下去。

李荣惠想为儿子讨回个公道。

陈泗翰服刑的这几年,她一直没有停止奔走。开庭之前,他们夫妻曾私下联系过李家,希望求一份谅解书,这关系到陈泗瀚的量刑。可直到判决书发下来那一刻,对方也没松口,李荣惠哭了一天。整整8年,那是一个人最好的青春。

母亲的本能让李荣惠不愿放弃,赔完民事诉讼的15.2万当天,她趁着李尚可父母都在,直接跪倒在了对方面前。彼时案子已经告结,谅解书已经不能奏效,李荣惠不是不知道,但她依然想给孩子“一点希望。”

她一直不明白,一个被霸凌的孩子想要保护自己,他有什么错?“如果没有那把刀,躺下的就是他”,李荣惠曾对媒体说道。

很多了解这件事情经过的同学,也纷纷帮助李荣惠,曾试图去改变些什么。在陈家第二次申诉期间,陈泗翰所在中学的56名学生,自发写了一封联名信,上面遍布着56个签名和手印。

信上说:“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杀人犯,他曾经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也是一名积极向上的同学,更是这起事件中的一个受害者,一个需要你们保护的受害者。”

身在囹圄的陈泗翰,也从消沉中走了出来。在那里,他遇到了对他影响很深的陈警官,对方告诉他,刑期很长,但如果想学东西,那它就是一个学期,如果浑浑噩噩,那只能是刑期。

从此,别人玩、睡觉,陈泗翰就借着门缝的光学习,学了吉他、萨克斯之后,又考了计算机专业的中专,法学专业的大专。在陈警官的帮助下,他参加了很多活动,还获了很多奖,信心在一点点建立。

当然也有吃苦的时候,但他不愿意对外多讲,“没事的,坐牢本来就是要吃苦的”。

报喜不报忧,是陈泗翰应对关心的一贯做法。有同学在给的他的信中写道:“你说你一切都好,问你什么,你都说好,那一刻眼泪在我的眼里差点出来了。”

孩子的懂事,让身为母亲的李荣惠格外心疼。2018年,夫妇二人看到昆山反杀案的报道,当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找一个好律师申诉。

只是这比他们想象中更难。没人愿意接手这个案子。彼时,因为家事奔波的李荣惠早已丢了工作,她背着申诉材料到处跑,几十家事务所,回音寥寥。

直到遇见林丽鸿律师,她看完材料之后,没有犹豫,直接对李荣惠说了三个字:“我接了。”正是这简单的三个字,让李荣惠长舒了一口气。

当时,陈泗翰的案子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被有大量的媒体报道背书。林丽鸿接这个案子,因为它呈现了校园暴力最悲惨的一种结局:“这是一个非常负面的例子,他代表太多人了。”

自此之后,林丽鸿就和陈泗翰一家绑在了一起:“我们就约好决不放弃,哪怕十年,二十年……直到翻案为止。”

在她的帮助下,刑满释放的陈泗翰,有了到北京律所实习的机会。今年8月,陈泗翰像很多在城市里奋斗的普通上班族一样,过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

他还是会有迷茫的时刻,很多时候他想不明白,便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因此陷入对外部世界的抱怨,而是在积极拥抱一切。

因为那场互杀造成的隔离人生,似乎随着这种新生活的到来告一段落。但陈家母子关于校园霸凌对一个人的摧毁的申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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