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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徙劫⑥|“千年鸟道”涅槃:打鸟人变护鸟者,湘赣两省联防

澎湃新闻记者 刘霁 吕啸 发自湖南桂东
2016-11-26 07:4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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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霄山脉成喇叭口状,每年秋分前后,成群的候鸟从三座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山间飞过向南迁徙,这里也因此得名“千年鸟道”。

2012年10月,一部反映猎杀候鸟的短片《鸟之殇——千年鸟道上的大屠杀》,让湖南桂东这座地处罗霄山脉中腹的边陲小县火了。

短片中,数十盏灯照向趋光的候鸟,随后是一阵枪响和鸟的哀鸣。“画面确实震撼,”2016年11月8日,桂东县森林公安局副局长黄志敏对短片中的细节记忆犹新。他坦承当年的巡查力度不大,“正好是国庆节放假的时候,工作上有些松懈”。

各路媒体记者蜂拥而至,国家林业局也派来督导组,原本平静的小县城陷入了一个大漩涡。

寒口坳护鸟站护鸟员陈亚英所在的村庄,就在罗霄山脉脚下。

桂东也因此浴“痛”重生,走出了一整套打击滥猎、保护候鸟的机制:聘请打鸟人做护鸟员、构建两省三县联防联保机制、“抓典型”改变打鸟传统……

“以前听到鸟叫就想抓,现在看到了就想保护了。听到鸟叫,我们心里就比较欣慰。”曾经打鸟、如今变身护鸟员的桂东县寒口村支部书记陈亚英说。

“如果说原先是鸟的地狱,现在就是鸟的天堂”。日前,当年参与《鸟之殇——千年鸟道上的大屠杀》短片拍摄的一位志愿者这样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

湖南省桂东县寒口坳护鸟站前树立的护鸟标语,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着保护候鸟和护林防火的广播。 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吕啸 图

打鸟人变护鸟员

11月8日上午,桂东县城向东13公里,海拔1000米的八面山寒口坳寒风骤起,阴雨连绵,云雾笼罩。

寒口坳设有一个候鸟保护站。49岁的护鸟员陈亚英看着外面说,就是要这样的天气,到了晚上才会有成群候鸟低空飞过,“雨水打湿了鸟的翅膀,翅膀重了,飞不起来了嘛”。

这种天气正是捕鸟者出没的时候。

候鸟迁徙靠地球磁场、日月星辰和山脉河流导航,当下雨天云雾厚重的时候,候鸟就会降低飞行高度,靠高耸的山脉导航,“这时候,它们就会被守在山脊上的(猎鸟)人观察到”。湖南省师范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邓学建说。

陈亚英说,并不是每天都要巡山,当能见度不足一两米,下着小雨的时候才去。通常是在晚上六点多上山,穿上厚衣服,“山上风大气温低,又冷又湿”。此外,还要戴上头盔、拿着警棍。

巡山有两个时段,一次晚上6点到深夜12点,一次凌晨2点到早上6点。

护鸟员巡山主要是查看哪里有灯光——当地的捕鸟人一般用光来诱捕候鸟,“有灯光的话就可能有人,我们就跑到那个山头去看。”

但陈亚英说,自从2013年巡山至今,他没发现有人捕鸟。“(以前)捕鸟的都是些本村的村民,他们知道我们经常巡山,也就不好意思捕鸟了”。

像陈亚英这样的护鸟员,在桂东县共有25名,都是桂东县林业局在2012年 “鸟之殇”事件后招聘的。

桂东县林业局森林植物野生动物保护股股长谢庆凯说,秋季候鸟迁徙过境期是每年的8月至11月,护鸟员只负责这几个月的巡护。每人每月会有1600元的酬劳,另外每年还有100元的保险费。

谢庆凯说,这些护鸟员中不少人之前都打过鸟。澎湃新闻询问了碰到的三个护鸟员,也都承认自己当年是打鸟者中的一员。

湖南江西两省三县联防联动公约,每年还会召开联防会议。澎湃新闻记者 刘霁 图

“护鸟员要在当地有威信、能吃苦、熟悉地形。最好之前打过鸟,这样才有说服力呀!”谢庆凯说。

2013年以来,桂东县还陆续设立了5个候鸟保护站,均位于捕鸟高发区域的上山路口。

谢庆凯透露,目前正在草山筹建一个保护站,“那里也是捕鸟高发区,明年就可以招募新的护鸟员了”。

桂东县森林公安局副局长黄志敏说,到了候鸟迁徙季(8月底到11月底),站上的护鸟员会全部去巡山。一旦发现猎鸟者,先进行规劝。如果对方不听劝,再打电话给执法人员来处理,“经常会有林业的执法人员或是乡镇的人到站里值班”。

陈亚英所在的寒口坳候鸟保护站是最大的一个,设施也是最好的。两层小白楼,配有一个视频监控显示屏,可以显示通往天山坪、桥头乡、桂东县城、江西等路口的实时画面。

陈亚英说,一旦发现监控中有可疑车辆,会及时盘查或是通知其他护鸟员注意这辆车。

谢庆凯介绍,这座白楼此前是林业局的一个木材检查站,监控设备则花了十多万元采购。“省里在2013年和2014年分别拨款10万元,用于候鸟保护站的建设,寒口坳这个站就是2013年建的。”

从2015年开始,候鸟保护的开支纳入到桂东的财政预算里,“有了专项经费”。护鸟的一切开支,包括这25名护鸟员的工资和保护站的维护都要从这笔钱里出,“基本够吧,能维持这项工作的运转”。

他说,2013年和2014年,护鸟的费用虽然也是县里出,但是“经常要打报告,有了专项经费后就有了保障”。

在今年8月的一次会议上,桂东县副县长周国栋表态,2016年将安排30万元专项经费用于候鸟保护工作。

护鸟员黄平权等人在天山坪护鸟点。 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吕啸 图

三县联防联保公约

在护鸟员黄平权的兜里,放着一张通讯录,里面不仅有湖南郴州市桂东县护鸟员和县林业局、森林公安局工作人员的电话,还有湖南株洲市炎陵县和江西吉安市遂川县相关人员的电话。

湖南桂东县、炎陵县和江西遂川县都地处罗霄山脉周边,以山峰为天然界限。四年前引发震动的短片《鸟之殇——千年鸟道上的大屠杀》拍摄的主要地点之一南风坳,就是三县的交界处。

三县呈品字形分布,县城之间不过数十公里,无论是从地理还是人文上都有着紧密的联系。

桂东县林业局森林植物野生动物保护股股长谢庆凯说,有时候遂川那边的人会跑到桂东县城买东西,“因为遂川的有些地方离桂东县城要比离遂川县城近”。

他说,江西人和湖南人互称老表(表兄表弟),意思关系很近,走动频繁。

也正因为这样,以前不时有遂川县的鸟贩子将打来的鸟拿到桂东的市场上来卖,这让谢庆凯很恼火。

跨越了省份、市域的三县,在应对无地域限制的猎鸟者的游击战时,经常遭遇尴尬和无奈。

“过去是各自为政,导致捕鸟的跟我们打游击战,你刚从山那边爬上来,他们就顺着另一侧逃到了炎陵或遂川境内”。桂东县森林公安局副局长黄志敏说。

2012年的“鸟之殇”事件,最终促成了如今湘赣“两省三市三县”候鸟保护联防联保会议机制。

据《南方周末》报道,2012年10月23日,当天赶赴桂东县的国家林业局调查组和湖南、江西两省的各级官员连夜召开督导会议。调查组领导提议起草“联防行动”协议,最终,工作落在了桂东这个小县城头上。

当年12月18日,三县在桂东县召开了湘赣“两省三市三县”候鸟保护联防联保第一次会议(启动仪式),《桂东、炎陵、遂川三县边界候鸟保护联防联保公约》正式生效。

根据联防联保公约的规定,联防联保的区域范围包括湖南省郴州市桂东县(沤江镇、寒口乡、桥头乡、增口乡、新坊乡),株洲市炎陵县(下村乡、龙渣乡),江西省吉安市遂川县(高坪镇、塘湖镇、营盘圩乡)。

以后每年的第三季度,也就是秋季候鸟迁徙之前,三县都会在一起召开联防联保会议,总结、推广候鸟保护相关信息和先进经验。

黄志敏说,联防联保主要体现在三县的森林公安可以联合行动了。

他回忆,2014年的候鸟迁徙期,遂川县森林公安曾通知他,在白沙坳的江西地界发现有人捕鸟,提醒桂东这边也注意一下。

黄志敏和同事上山巡查,在增口乡白沙坳那里抓获了一名江西人,这个人当时正骑摩托车准备用车灯诱捕候鸟。

在黄志敏看来,护鸟员是森林公安的触角。他向澎湃新闻展示了一份通讯录,上面是三县各个候鸟保护站负责人和护鸟员的电话,还有三县执法人员的电话。

黄志敏介绍了护鸟员之间是如何联防的,“一旦这边发现有打鸟的跑到遂川地界,我们的护鸟员可根据通讯录上的电话,直接给遂川护鸟员打电话,提醒其注意警戒。”

他还说,在南风坳上,桂东和遂川两县联合设立了一个候鸟保护站,各派两名护鸟员值守巡护。

建在白沙坳的护鸟站仅是一座活动板房,每年迁徙季过后,护鸟站还要被拉回山下村里。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吕啸 图

“谁打鸟,谁坐牢”

和许多地方一样,桂东县有着上百年的捕鸟、吃鸟传统。

护鸟员陈亚英介绍了当地的一个习俗:小孩子出生后要吃点儿鸟肉,当地人认为这样开口说话早、说得好。

经年累月后,捕鸟慢慢成了一种习惯。“以前到候鸟迁徙过境的时候,一听到鸟叫心里就痒痒,就想上山打几只。”他坦言,2012年“鸟之殇”事件以前,自己也会约上几个外地来的朋友上山打鸟。

为了改变这一传统,桂东县耗费了极大的气力。

桂东县林业局森林植物野生动物保护股股长谢庆凯认为,“抓典型”的做法起到了极大的作用。他说的“典型”,发生在2013年4月份,离“鸟之殇”事件刚过去半年。

桂东县森林公安局副局长黄志敏提供的一份刑事判决书显示,2013年4月29日晚,桂东县当地的陈某德和王某军等四人在山上用探照灯、鸟铳等工具猎杀了一只候鸟。经相关部门鉴定,猎杀的候鸟系国家三有保护野生动物——夜鹭。

“当时很恼火,这不顶风作案嘛。”谢庆凯嗓门一下子大了。

每年的三四月份,候鸟从南往北迁徙,但通常飞得很高,且过境只有两个月,这段时间不作为候鸟保护的重点时期。不料竟然也发生了猎鸟事件。

经桂东县法院审理,陈某德因犯非法狩猎罪和非法持有枪支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一年;王某军因犯非法狩猎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九个月。

黄志敏回忆,当时借这个案子印发了五万份宣传单,分发全县各家各户,“收到宣传单的要签字,表示知道这个事情了”。

这起刑案确实在小县城引起了轰动。当地一位出租车司机告诉澎湃新闻,桂东县不大,开车半个小时能转城区两个来回,有点儿风吹草动大家就都知道了,人人都晓得“抓个鸟要判刑的”。

如今,寒口坳候鸟保护站外仍然竖着一个宣传牌:谁打鸟,谁坐牢。

澎湃新闻在桂东城区随机暗访了一家菜馆,问及有没有候鸟可吃时,店主说“谁还敢啊,要把牢底坐穿的”。

在桂东县城唯一的一个农贸市场——湘桂大市场,也没有了当年提着候鸟等待买家的鸟贩子。

谢庆凯戏言,今年本来还想搞个“典型”,结果没发现捕鸟的。

成绩来之不易,桂东一直在努力防止捕鸟行为的反弹。

桂东县副县长周国栋在今年8月的一次会议上强调,“捕鸟行为越来越分散、隐蔽,执法难度越来越大”。此外,县城之间边际联防、联治、联打、联创等活动有待加强,需进一步探索建立长效机制,“如果这些问题不逐步加以解决,联防区滥捕乱猎现象将有可能造成反弹。”

在为期五年的禁止猎捕野生鸟类通知于去年年底到期后,今年3月,湖南省林业厅宣布,禁猎野生鸟类的时间延长至2020年年底。

护鸟员陈亚英则建议,禁猎期要一直持续下去,“最怕就是反弹”。

11月11日晚上,在天山坪候鸟保护点,护鸟员黄平权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这一两年看到的鸟比以前多了”。

湖南环保联合会会长何建军也表示,桂东的护鸟工作确实有了成效。

但桂东尚未享收到掌声,就先感受到了一些烦恼。

沙田镇胜利村村民王云林告诉澎湃新闻,作为精准扶贫项目,自己承包了13亩鱼塘,因白鹭吃鱼,去年他每亩鱼塘损失500元。“轰也轰不走啊,鱼塘上白茫茫一片”。

扶贫项目的负责人,湖南省畜牧水产局渔业处主任唐湘北也很无奈,“候鸟肯定是要保护的,但也希望国家考虑一下农民的收入,给些生态补偿”。

桂东县旅游外事侨务局局长罗建东略显悲观,“可以预见,今后人和鸟的矛盾会凸显,我倒是觉得可以适当捕杀”,话锋随后又一转,“当然,还是要保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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