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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国当校长:要把铁杵磨成针,干吗?
【编者按】
钱志龙,毕业于上海南洋模范中学,保送北京大学,后旅居美国近十年,美国南加州大学教育学博士,曾担任美国硅谷中心一家著名私立三语学校半岛国际学校小学部校长。他的四十多篇校长日记,并非是对美国教育模式的全盘肯定和照搬,而是希望通过曾经担任美国小学校长的工作经历和视角,呈现一个真实的美国教育现场;以个人的见闻和感受,为中国的家长和教育工作者们提供一些参考和思考的空间。
在教育问题上,或许任何一本书都不会是万能的药方和攻略,但持续地为自己保有思考的空间和调整的可能,大概是帮助我们克服不断升级的焦虑和迷茫的保障。
在以下这篇日记中,钱校长主要涉及了美术和数学教育的话题,由澎湃新闻经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就算没有代课,我也喜欢有事没事到美术教室溜达溜达。全校最大的一间教室被用来做美术教室,堆满了各种好玩的工具和材料。每次看到学生们用各种新鲜有趣的形式亲近和表达着艺术,我都羡慕得不行。
在西方的艺术教育理念里,非常忽略技法,或者更确切一点,是延迟技法的传授。早期阶段,更重要的是让孩子尽可能多地接触各种艺术形式,老师只做些铺垫和讲解,点到为止。更多时候是给孩子无限的想象空间,并让他们无拘无束地在这个空间里自由飞翔。与其说我们是在启迪在开发,不如说我们在保护、呵护一些他们与生俱来的东西。我们不是在培养工匠,不是在传授他们谋生的本领,所以不应该有正确的做法、统一的标准。
艺术教育的根本目的是熏陶,是浸染,于“润物无声”中提高一个人的艺术涵养,从而提高一个人的整体气质。很多家长没有领悟到这一点,为了一些功利的目的,用各种兴趣班填满学生的课余时间,完全忽略了学生本身的爱好和诉求。国内题山考海式的教育让我顺利上了大学,但也差一点就把我变成一个无趣的人,没有任何特长爱好。对我来说,唯一的救赎就是中国书法,这也算是我最亲近的艺术形式。
这还得感谢我高中得的一场大病。当时我休学了一年,这才有时间可以做一些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有一天我趴在窗前写字,正好被路过的隔壁邻居顾叔叔看到。顾叔叔在民政局工作,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家里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各种书籍和字画。每次去他家,我都努力去嗅那空气中墨香的味道,流连忘返。书桌上的文房四宝摆得端庄,我小心翼翼地摩挲,生怕自己的浅陋玷污到它们。顾叔叔很慷慨地送了我一整套精致的文房四宝,我是属龙的,顾叔叔特地给我挑了一方龙纹的砚台,我像得了皇上赐的官印一样满心喜悦,小心翼翼地捧回家。
我是一个把物质看得很淡的一个人,不追逐任何品牌的东西。偶尔有人送了我大牌子的东西,我会悄悄找个合适机会转赠他人。以至于我的死党送我好东西时会特别警告我不许送人,我真怕他抽查,就锁藏起来,也不去用它。我是个简约主义者,不喜欢性价比严重失衡的东西。
但是当我第一次用湖州善琏狼毫,在龙身端砚里蘸着手磨的徽墨,在洁白的生宣纸上落笔,那种感觉让我激动得差点落泪。现在很多小孩别说毛笔,连钢笔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因为他们使用便宜的不知什么毛做的学生用笔,在橡胶制的摔不碎的学生砚台里,蘸着大瓶装廉价墨水,在旧报纸上写毛笔字。这不光是对书法的亵渎,也把如此高雅、如此风雅的事情搞得毫无美感和乐趣。
如果赶上让我代美术课,我会给孩子们演示我自成一派的“飞龙体”书法。我不会给学生讲技术,这么高深的一门学问,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明白。很多专业的书法老师一定是从一点一横让学生练,直到把他们仅有的一点点兴致耗尽才罢休。小学那几年是最好奇的年纪,我们该做的就是让他们对所有美好的事物产生兴趣和好奇心,从而产生了解这个世界的源源不断的动力。
我会先给学生看几个美丽的象形汉字,跟他们一起拆解出字的各个部分,比如一只小鹿在土上飞奔,留下一路风尘的“塵”。造词法一定不能按理论来讲,直接讲例子就好了,孩子们真的产生了兴趣,就会主动找你刨根问底。
再给他们看看汉字演变过程中的不同样式、不同字体,最后给他们看一些著名的书法作品,讲一些我自己粗浅的审美理解。然后就可以把毛笔丢给他们了,自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下课时,你会很惊喜地看到,很多作品竟然很像出自大书法家之手,其实篆书本来就表现得很活泼有趣,很适合小孩子呆萌的本性。
西方教育理论指出,过早地强调了技法,付出的代价是扼杀了想象力,得不偿失。所以在用全世界1.1%的人口揽走全世界50%以上的诺贝尔奖的德国,法律明文规定,禁止一切所谓的学前教育。你别以为德国的孩子在上学前天天就是傻乎乎地玩,其实德国人对“学”前教育有自己的理解,孩子们会学一些更重要的东西,一些可以救命的技能,一些可以伴随他们终身的能力。比如如何乘坐公共交通回家,如何遵守交通规则,在公共场合不可大声说话,甚至是如何进行垃圾分类等公共道德教育。除此之外,还有自理能力、规则意识、爱心、坚强、尊重、礼貌、理财、承担后果、承担责任、诚信、自信以及团队合作。在德国有这么一句话:
"Wer alleine arbeitet, addiert. Wer zusammen arbeitet, multipliziert." (“一个人的努力是加法,一个团队的努力是乘法。”)

我曾遇到过一个中国爸爸,他对儿子的未来做了仔细的规划,说出来头头是道,也受到很多家长们的仰慕和追捧。他的计划是:“我的孩子将来一定要出国读书。”
这真的是一个不错的主张,我一直也鼓励留学,因为只有见识过世界的广大,才能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只有见过世界上还有资源更匮乏的人群,才能弱化自己的痛苦,体会自己的幸运,才能学会珍惜和感恩,并包容更多元的世界。
“但一定要让孩子先在中国念完小学再送他出国。”他又接着说。
我觉得也很有道理,孩子人格养成之后再出去,父母比较放心,而且先接受中国的文化熏陶对于孩子的价值观和审美标准的塑造,对于他将来对自己的文化认同感都非常重要。我觉得中国孩子要想在世界舞台得到认可,你首先得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然后才可能知道你与众不同的优势和竞争力。我33岁出任一个美国学校的校长,并不是因为我的英语说得比他们好,而是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我能给这个学校展示不一样的东西,我能跟学生们分享不一样的想法。但这位爸爸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中国的数学学得扎实,将来能甩开美国学生一大截。”他补充说。
这我就不能苟同了,我尤其要质疑他所谓的“夯实基础”的说法。我认为中国的数学教学不是扎实,而是走偏了方向。我们提前把高年级数学知识教给学生,以为提前领跑就能赢。我们用题海战术追求零误差,用过于刁钻的难题去挑战孩子的极限,把培养数学家的方法用在通识教育里,还要让成千上万的学生陪绑。我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所有的国家都把认字和识数看得那么重要,我们到底希望孩子们通过数学教育得到些什么?
我在大家眼里应该算是个文科男,但是作为学霸,我当年数学也是可以考满分的。因为熟能生巧,铁杵终于磨成了针。我学会的更多的是答题的技巧,我进步的最快的是做题的速度,但我并没有真正理解数字的奥秘。而且,现实生活里,谁又真的会为了得到一根针而去浪费一根本来可以做成锤子的铁杵呢?
就我个人而言,虽然我奋力拼出了傲人的成绩,但整个过程让我内心充满厌倦和恐惧,以至于烦透了数学。虽然我个人的案例不足以说明这个问题,但是如果十几年的磨炼,仅仅为了考一个高分,而彻底摧毁了一个孩子对于一门学科的兴趣,彻底磨灭了一个人对一门科学的尊重,这个代价是不是有点大?
那我们到底应该怎样看待数学教育呢?我们到底怎样教数学才不会把孩子们推得离数学越来越远呢?我不是数学专家,但我觉得还是得回到原点,尊重几条最朴实的教育规律就好。
第一,不能求快求早。有些东西三年级不教,五年级孩子自然就会了。第二,不能求难求偏。出题的老师不要以难倒孩子为目标,也不要为了出题而脱离生活或者不尊重常识。大家小时候都做过“进水管和排水管同时开几个小时后水池注满”之类的荒诞题目。任何学问应该跟生活,最好是跟孩子们的生活发生联系,孩子们才会有兴趣去寻找答案。第三,不能舍本逐末。数学教育最关键的功能是让孩子们理解数字的功能和艺术,理解数学题背后的逻辑、归因、推论、概率、统计等更重要的数学概念和意义。不要盲目地过度强调“算术”的精准和速度,毕竟再好的技能最终会被机器取代,而推动社会进步发展的最根本的动力还是来自于人类所做出的创造性的探索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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