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丨无立足境处，哲学能抵抗人生的丧失吗

2016年法国国宝级女演员伊莎贝尔·于佩尔（Isabelle Huppert）有两部电影上映，走向的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方向。

《她》（Elle）往暗处，《将来的事》（Things To Come）则去往明处。

于佩尔作为天才女演员的身份已无需再用奖项或评论来添花。在《将来的事》中 ，她却恰恰饰演了一个由中年步入老年，蓦然发现生活正渐次剥夺她所有的角色——高中哲学老师娜塔莉。

娜塔莉先后失去母亲、丈夫、最钟爱的学生以及教材编撰者的身份，逐渐不被需要。

与娜塔莉处在相似的生命阶段，一贯喜接性格复杂角色的于佩尔接下这部电影，对此也应有过自己的思考。

当一个人被生活夺去身份，甚至他人对自己的需求，还剩下什么？在这个几乎是每个人必经的过程中，哲学能做什么？

这部影片，描述的是一个女人从“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到“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过程。

于佩尔饰演的娜塔莉这个角色，由三个女人共同完成。

第一位是35岁的法国女导演米娅·汉森-洛夫（Mia Hansen-Løve）。这是她的第四部长篇，凭此片摘得柏林电影节银熊奖最佳导演。洛夫的电影有典型的欧洲气质，以善于描摹人生，把“白开水电影”拍出滋味著称。

她还很年轻，生活中是个对电影的一切充满热情，认为它是真正把自己从少年人对人生的虚无感中拯救出来，建立与外界联系的救命稻草。

娜塔莉的境遇只是汉森-洛夫的想象。就像这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仍是敏感少年人对未来的心理预设。影片的法语原名叫“L’Avenir”，原意即是“将来”的意思。

娜塔莉这个角色的原型，是成就这个角色的第二个女人：汉森-洛夫的母亲。洛夫的父母均为哲学教授，在她二十几岁的时候分道扬镳。她的母亲并未悲痛欲绝，而是平静地接受了事实，继续生活。

她对女儿把自己的人生拍成电影无丝毫不满和保留，只有一点：她的猫咪叫Desdemona，影片中变成了Pandora。洛夫母亲的原话是：“哦，请不要动我的猫，要尊重它的隐私。”

故事构建之后，于佩尔接下这个角色。她为之注入自己的灵魂，让纸上的“娜塔莉”变成活生生的人。

于佩尔也是一个典型的欧洲演员。尽管热爱美国电影，但绝不认同美国影人的一点是：“他们缺失了一点，那就是敢于归‘无’的勇气。他们不理解何为聆听，有时候仅仅是展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孔的意义。”

从影生涯中，于佩尔次次都把自己全部扔进角色中，好获得生的感觉。她太清楚为一个角色受苦，或者爱恨一个角色的感受。因此很多时候，一个角色的反应，就是于佩尔在这一刻的反应。

与她合作过的导演对她最大的赞美是：她总是能完成超出剧本所写的表演。

在《将来的事》中有一场戏，娜塔莉在公车上流泪，突然看见丈夫挽着年轻的西班牙情人逆向走过。这一瞬间她笑出了声。不可思议的反应。但细想，如果身临其境，对于黑色巧合，这却是极有可能的。荒诞的人生，难道必须要以哭泣面对吗？

这一笑，也成为影片撕开过去与现在，精神与现实的一道裂口。

哲学教给娜塔莉不拘泥于一的思考方式，给她立足之地，让她在逐渐失去的过程中仍然是一个自尊自立的人。并且，几乎在发生的当下她便明白，失去就是拥有，她将重获自由。

但是失去的何止是生活中休戚相关的人事。相处数十年的丈夫，年年花费巨大精力打造的海边乡村别墅，任性骄傲又美丽的母亲，都是她的一部分。舍弃，意味着失去的不仅是习惯，还有自己的一部分。就好比，听了二十年的古典音乐变成乡间小路上的伍迪·格斯里（Woody Guthrie），虽然阳光明媚，但是五味陈杂。

她还感受到了时间。曾经，时间缓缓流过，无知无觉。现在，时间的阀门被打开，过去和未来突然向她扑面而来。

她和得意门生法比奥（罗曼·柯兰卡饰演）可能有过情愫，但是终于渐行渐远。

这样的分道扬镳，比她获知丈夫外遇之初与法比奥在草坪上的谈话更为悲伤。

彼时她难免灰心，告诉法比奥：“女人过了四十就像垃圾一样”。

法比奥惊讶于自己骄傲而有智识的老师会这样说，不知这是司空见惯的俗例。

他正踯躅满志，在走娜塔莉走过的抗争之路。他年轻，仍想有所作为，愿意面对挑战和改变。

娜塔莉早就不相信年轻时的信仰，目前的人生目标是“教会孩子们思考的方法”。

她去法比奥和伙伴们的乡间别墅度假，疏离地与他们过曾是理想的“公社生活”。

但是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她的人生也不可能倒带。

所以回到最初的问题：在丧失的过程中，哲学能够帮助到什么？

《将来的事》没有好心地让娜塔莉遇见谁，没有让她的生活中发生什么扭转“败局”的奇迹。而是淡淡的，顺其自然地让她的女儿诞下新生儿。她成了外婆。

她什么都没有做。没有涅槃或者试图涅槃，而是退一步，站到人生的河流边，继续关注它的走向。最后，她将像夏多布里昂一样成为听海声和风声的人。这是影片开头的一幕场景。

对于必然走向丧失和孤独的人生，这部电影是一个诚实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