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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还记得那个读海德格尔的陈直?

2022-01-06 18: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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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引发了巨大关注,而后又逐渐平息。但在此次讨论中,极少被关注的一个面向,是陈直所阅读的哲学与海德格尔。

他到底对海德格尔有怎样的思考?他又是如何看待哲学与自身所处?这次,长期关注哲思话题的看理想专栏作者李厚辰,邀请到陈直,就这些议题进行了一次深入的笔谈。

我们选择尽量完整地呈现这次笔谈,即便它长达九千字,阅读起来需要许多时间和耐心,但我们依然邀请你进入到这段对话中,走进这两个人真诚的世界里,他们的讨论关于哲学,关于我们自身所处,也关于人和世界。

文 | 李厚辰 x 陈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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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

陈直阅读海德格尔所引发的关注和争议已经过去一个月,在这段时间,人们关心他的生活与生存,关心他的人际关系,关心基于“哲学”概念整体的一种“精神追求”,争论这种追求的价值。

从“农民工”与“海德格尔”这两个气质与指向相距甚远的概念中,我们自然感受到一种矛盾,这个矛盾代表了一种挖掘的深度,我们或想象着一个“精神王国”,或是想象这种追求的“代价”。

但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挖掘。试想,如果在这个话题中,我们还没有去检验过陈直所研究的“海德格尔哲学”,我们是否就遗漏了真正实质性的部分?因为并不存在一种大而化之的“精神追求”,哲学与海德格尔哲学在这里是具体的,因此这个话题的真正深度我想得深入到具体的“海德格尔哲学”之中。

《孩子王》

从思想性上讲,海德格尔可以与我们今天大多数人的困境带来直接观照。因为今天我们的问题是想不明白。我们积极从理论和反思上了解生活的问题,我们批判消费、批判娱乐、批判各种意识形态、批判互联网的文化、批判其他人对待我们的某种态度和方法。

当我们做这些批判的时候,我们抽身于物外,像个旁观者一样从外面观看品评,对人事物的“性质(本质)”给予名称和理解,例如竞争的“内卷”,关系中的“PUA”。但回到生活之中,大多数问题都是“死局”,除了消极的避免和放弃,难有积极改变的方法。

也就是说,我们无法设想一种“有自己在其中”的思考,我们熟练的都是给予我们观察之对象一个“消极性质”。在海德格尔看来,问题出在视角和思考中,即“遗忘了存在(忘了具体延续不断的实际生活与生存),只记得存在者(以静态观察的方法把握“性质”)。”

这样的思路被后来学习于他,大家可能更熟悉的“存在主义”所继承,所谓“存在先于本质”。对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而言,去理解人的“生存状态(虚无、自由与责任)”优先于理解实际人事物的“性质(本质)”,如果存在主义曾经给予你启发,那么其源头之一海德格尔哲学将给予你的只会更多。

在海德格尔(下简称“海氏”)的视角下,一种思想,和这种思想的承载者,即具体思考者的生活是分不开的。这就是说,生活之思不是数学和物理,谁来想都必须走向同样的真理。生活之思在不同的生活形式上会得到具体的呈现,这种思想与我们生活之间的具体性,和关联恰恰就是我们所欠缺的。

既然我们之前已经对陈直的生活有所了解,那么对于了解海氏哲学,从中获得对我们生活的启发,有什么会比听陈直来谈他对海德格尔的理解更合适的呢?因此他的思想,他的阅读和对海德格尔的翻译,对他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这让他如何具体地理解他的生活和世界?

这恐怕得进入这个“精神”之中,进入这个追求的实质与细节,即陈直理解的海德格尔哲学中,这件事的关键才向我们展开。

我尝试与陈直开展了一次笔谈,来为大家展示他的这场精神奥德赛中的风景与所得。也希望这个探索能够为我们其他人的生活与思考提供启发。

01.

李厚辰的发问

(*李注:海德格尔对生存的分辨,很重要的在区分“真假”,当然即便从词义上,“本真”的生活就比“非本真”的生活要好。这部分我就从陈直最近经常写到的“本真”入手,探讨何为本真,以及本真对人的价值。“真”有什么好处?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

你在最近的文章中数次提到“本真”、“使命”这样的词汇,并将“使命”作为你的一个关键词。前者在海氏哲学体系中具有重要的意谓。当然从词义上,“真”就比“假”要好,过一个真生活,在语义上好于假生活。

但问题马上变为了,何谓“本真性生存”,在海氏哲学内,这肯定没有简单答案,不过我想这个问题很牵挂人,也值得拿来做个引子。

我们经常说“真本事”这样的概念,还说“真本事重要,别学花花架子”,言下之意,真本事是真正能够达成目标,“起作用”的,而花花架子,可能起一时作用,却不能达成最终的结果。在这里,“真”代表“起作用”。

但有些时候就不起作用,例如善良肯定比邪恶更“真”,但我们也知道好人不长命,有时候坏人倒是过得很不错,可见这个善良的“真”未必有好的结果。

《都灵之马》

当然,我们也说,要直面生活的“真相”,这里就更没有“幸福”的确保,“真相”可能很残酷,更可能让人绝望。

可见“真”对生活起着各种各样的作用,有的与幸福相关,有的则不然。那么海德格尔的“本真性生存”是一种什么样的“真”呢?拥有这种“生存状态”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是有“使命感”吗?如果是,“使命感”为何重要呢?难道也是幸福吗?

02.

陈直的回应

海德格尔的“本真性”或“本真自我”用一般的话来说就是“真正的自己”,而这个真正的自己用他的话说就是:

“这个存在者在它的存在中选择他自己本身、获得自己本身”。

(*李注:这与我们流俗概念中的“活出自我”,“活出真我”产生了很大的联系,在日常流入概念中,这样的状态与反对和对抗外部的“要求”与“标准”高度相关,似乎“活出自我”需要走向“自我认可”,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海德格尔不同的解题方式。)

与此相对的是非本真自我,什么不是本真总是个更容易理解的方向,他说:

“非本真自我失去自身,或者说绝非获得自身而只是貌似获得自身”。

而这种失去自身的自我是我们日常中的最为普遍的状态,本真自我需要我们不断去努力才可能达到,并且也不是一劳永逸的,因为如同熵总是趋向于增加一样,我们也总是趋向于失去自我,本真自我需要不断地维护,否则就会倒退自非本真状态之中。(*李注:这也许会对当下火热的“普通人”概念产生一个敲打)

“人的存在首先与通常都不是它自身,而是失落在常人(Das Man)中的人。”

海德格尔所谓的“常人”就是指我们通常所说的普通人,普通的生活方式、普通的思维方式、普通的行为方式、普通的认知,正如他说:

“这个常人不是任何确定的人,一切人倒都是这个常人。…平均状态是常人的一种生存论性质…因此常人实际上保持在下列种种平均状态之中:本分之事的平均状态,人们认可之事和不认可之事的平均状态,人们允许他成功之事的和不允许他成功之事的平均状态,等等。平均状态先行描绘出了什么是可能而且容许去冒险尝试的东西,它看守着任何挤上前来的例外。任何优越状态都被不声不响地压住……我们称之为对一切存在可能性的平整。庸庸碌碌,平均状态,平整作用,都是常人的存在方式,这几种方式组建着我们认之为’公众意见’的东西。公众意见当下调整着对世界与此在的一切解释并始终保持为正确的。”

(*李注:“常人”是海德格尔哲学针对“非本真”状态很重要的概念,用来呈现一种很难意识到、很难摆脱的“无自我”。他的难以意识,恰恰在于,我们学着他人的方式,学着他人的方法来反思自己生活受到的“控制”和“异化”,异口同声地批判这种“异化”的时候,看上去是积极地争取自我,实际上是平均地“隐匿于常人”。)

从历史角度看,海德格尔的“本真性”这个词直接源于18-19世纪浪漫派的个人主义,这种个人主义强调了个体的不可还原性,比如说人的个体不能被简化为是一个“理性的动物”,不能被简化为是作为公司的一个“人力资源”(李注:也不太可能简单地简化为一种时代共性问题的面对者)。

它强调个体的独特性,创造性(比如在艺术中的创造性)以及强调个人的自由与责任。

当然,更为重要的一点是,这种个人主义要求个体的commitment(*李注:与自由主义的消极自由个人主义不同),我倾向于把它译为“使命(感)”。

我经常会以玄奘法师对于佛教或佛法的热忱来说明这种commitment(使命)。玄奘法师对于佛法并不是简单的热爱,也不是简单的兴趣,而是把佛法当做成为自己的“真理”,可以为之而生、也可以为之而死的“真理”。

这里的关键是,前往印度“取经”不仅仅是他的“理想”、“情怀”,而是切实的行动,切实的实践。通常我们所说的“理想”、“梦想”好像是不在自己近旁的东西,而是那些比较遥远的东西。比如很多小学生被问及他们/她们的“理想”、“梦想”是什么,这仅仅是他们/她们的“设想”,而不是行动的东西。

但是对于commitment(使命)来说,它就是正在做的事情,虽然可能会成功或失败。当然,这里的“做”并不是简单的做,不是“日常状态”那样的做,而是需要付出很大努力的做。

对于有commitment(使命)的人来说,不管最终结果成功还是失败,他/她已经是处在使命之中了。在玄奘法师之前,确实有不少像他那样前往印度“取经”的人就是因此而死亡的。但是这并不妨碍玄奘法师对于自己的“真理”的投入与奉献。即便他也像很多人那样在途中死亡,对于他个人来说,他也是“成功”的。

确实如你所说,真假问题是攸关的。或许可以用尼采的话说,人类有一种“求真的意志(will to truth)”,人类需要真理,拒绝虚假。哲学与“幸福”的关系问题应该可以说是“自古以来”就有的。

古希腊哲学家追求的良好或幸福生活的标准是:按照宇宙法则对于人的定位来生活,人按照宇宙秩序而过的生活才是良好或幸福的生活。亚里士多德说最完美、最高级的生活是“沉思”的生活,因为在宇宙秩序中,人是被设定为是“理性的动物”,因此”沉思”能够最好体现人的这种理性精神。

《维特根斯坦》

但是古希腊这种对“良好或幸福生活”的定义在后来的西方历史中被其他对“良好生活”替代,如启蒙理性传统。不过从18-19世纪开始,人们就对启蒙运动中对于“理性”的崇拜表达了怀疑与否定的态度。这就是“浪漫主义”的起源之一。

这种对于机械理性的对抗与反叛一直持续到了当代社会,而海德格尔就是其中对这种“理性社会”进行反思最著名的代表之一。海德格尔出生于虔诚的天主教家庭,他的父亲就是一个教堂司事(sexton ),而且由于家庭贫困,海德格尔的求学生涯都是由教会来资助的,这使得海德格尔在早年紧密地跟随着天主教的官方思想。

而反“现代主义”是天主教的核心之一。虽然后来海德格尔走出了天主教的教条(在与他妻子结婚时期,他明确终止了他的天主教信仰,改为信仰新教),但是终其一生,海德格尔对于现代主义都是持保留、批判、反对态度的。当然海德格尔对现代主义的反对不仅仅是他的宗教背景,他自己对于“存在问题”的探索也让他走向了反现代主义的道路。

因此回到幸福问题。从齐克果(甚至帕斯卡尔)以来的包括海德格尔在内的所谓“存在主义哲学”似乎对于“幸福”并没有过多的关注。似乎对于这些存在主义哲学家来说,“幸福”不是根本性的,人的“存在”才是根本性的。人生的目的不在于如何寻找幸福,人生的目的在于寻找真正的人生存在,或者寻找一种“本真的生活”。

这种本真的生活几乎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幸福”没有太大的关系。这种本真的生活在很多方面可以说是危险的、危急的、焦虑的、绝望的、沉重的、紧张的。这些概念显然与我们通常所指的“幸福”格格不入。

但是这些哲学家认为,正是与通常的“幸福”概念格格不入的“本真性”概念才真实地反映了人的根本所在,反映了人的“本质”,反映了萨特所说的“存在先于本质”。

03.

李厚辰接着发问

之所以提到“幸福”问题,确实因为这个问题在我们的生活中如真假一样“攸关”。

就拿“使命感”来说,我能想到的历史上最糟糕的事情,几乎都是在强烈的“使命感”驱使之下完成的,比如十字军东征。他们也许也并不在意自己的“幸福”,认为自己即使不幸福,也要完成使命,他们不仅不在意自己的幸福,也不在意他人的幸福。

海氏自己也在1933年出任纳粹党治下弗莱堡大学校长,这样的选择不能不说是“使命”使然。他当然很快辞任离开,也对此十分后悔。不过,我并无意说明“使命”是个恶的概念,而是在怀疑一种不以“幸福”为牵扯的“使命投入”之本真到底会有何种代价。

你认为commitment(使命)本身不论成败,都因“处于使命中”而无条件地获得了“成功”,我认为事实也许比这个残酷。

威廉斯的“道德运气”理论很大程度上就是对这种commitment(使命)之道德辩护的质疑,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抛家弃子追求艺术的高更。如果高更最终失败,不是现在这个伟大艺术家,那么这种对艺术的“使命”是否还可以获得一种无条件的道德价值,则是一种非常有风险的事情。

威廉斯雄辩地证明,以一种类似“动机”和“投入”,希望能够实现摆脱“结果”的道德至高价值,本身具有很大的缺陷。这本身也与对20世纪的浪漫主义批判,有很大的关联,在这场浪漫主义狂潮中,从魏玛到第三帝国的德意志不仅献祭了自己的“幸福”,也以整体欧洲甚至全人类的“幸福”作为了代价。

所以我们这里至少有两个问题与“本真性”相关:

其一是“沉思“与“浪漫主义“,这与本真性的关系是什么,“思考”和“认识”就可以通达“本真”吗?

其二是个体行动的结果与他人的关系,也就是“幸福”问题。这与本真性又是否存在张力呢?是否要达到幸福才是“本真”呢?所以不知道我们是否可以回到海德格尔的哲学中,找到对这种张力的解答。

例如在《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谈到一种重要的本真状态“决心”时,他说:

“当良知的呼声向着能在唤起此在,它不是把空洞的生存理想摆到它眼前,而是向前唤入处境。下了决心的此在已经行动着。但决心也不是与理论相对的实践所特有的。决心是本真的操心,是此在为能够本真地生活而操心。操心是至为源始的整全,无论怎样区分理论与实践,总先得把操心设为前提。”

例如这里关键的“操心”该做何解释呢?

《冬眠》

关于结果和今日之“幸福”,我想无可避免地与一种物质生活相关,建立在一种市民阶级的消费充分上的生活安全;另一面则是“成功”,不管内核是什么,我想总是与“影响力”有脱不开的关系。在一种知识分子的意义上,这都是被批判的,不管是消费、物质追求、成功,对很多人,这些东西也带来很大的压力,而希望予以抛除。

但市场、消费、物质生活、获得影响力,这是城市生活的基本形式。即便是靠批判这些为己任的知识分子,也是靠这样的知识生产构成来获得他们的影响力和物质生活基础。齐泽克与彼得森关于资本主义批判的辩论会,票价高至1500美元一张。

这是市场为吸引力开出的价格。在这个价格上,是参与者、场馆方、举办者共同的“幸福需求”推动的。我很难想象,至少是当代的情况下,我们可以离开这样的设想来开展生活。

我想这个问题是否也与海德格尔的“共在”概念产生了关联,我们的本真性,如何考虑到我们必然生活在其他人之中这样一个基本的情况。

(*李注:“真”与“幸福”的关系不是个简单的关系,从某种视角上看,“真”高于幸福。确实好像一谈幸福吧,“真”就俗了。不过这个问题不那么简单,我就在“个体使命”与“幸福”之间提出挑战,提示一种不考虑整体“幸福”之使命感的危险。

我在这里还引入海德格尔的“决心”概念,以此来分辨今天很多人以“思考”、“反省”、“认识”假的方式来感觉到求真;并引入海德格尔“操心”和“共在”的概念,发问这种“本真性”生活与公共生活和他人的必然关系,而不是以“真”构成一种自我防御。)

04.

陈直的回应

和很多其他东西一样,“使命”这个概念也会被作为不同的用途,有的是好的,有的是坏的。很多社会理想的执行都会存在很多问题,甚至导致灾难性的后果。这个确实是一个问题。但是关于社会性的问题,我这里不过多谈论。

因为齐克果、海德格尔等人谈论的“使命”、“决断”、“选择”等概念更多的是一种关乎个体的概念,这些概念更多是为了实现单一的个体的精神目标,或许可以近似地说(但是并不等同),“使命”是为了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中的“自我实现”。

在1930年代,海德格尔的确希望改革德国大学乃至整个德国文化中的无精神状态,重塑德国的精神,并且认为希特勒能够带领德国人重塑德国精神。海德格尔只当了一年弗莱堡大学校长,因为他意识到了他没有能力去完成这种理想中事业,现实中的纳粹党也不是他期待的那种理想的纳粹党。

这或许可以说再一次表明了哲学家的“没用场”。但是在这之前,他的主要精力都是在个体之上,在个体如何理解存在本身的问题上(至少从本真性这个维度来讲)。而且他当校长期间,也并不是不以德国人的福祉而工作的,可能恰好相反,他期待并且努力尝试的变革正是以德国人乃至欧洲人的福祉为基础的,至少这是他自己的看法。

你提到的“使命”与“运气”在道德上的关联,我认为海德格尔的讨论要高于这个问题,或比这个问题更深。他一直强调他的“基础存在论”不是伦理学或道德论,他的“基础存在论”要为所有一切道德基础或伦理价值奠基,但是它本身不是伦理学。

而齐克果也明确要超越道德的普遍概念,道德会扁平化个体,使个体不成为真正的个体(而成为了“公众”的一个样本)。因此,高更最后成功了,但是人们依然可以从社会层面来批评、指责他,不能说高更最后成功了,他就能免除道德的批判。

(*李注:陈直把我发问中对于“公共性”的关照,更多地拉回了属于个体的视角,并强调这个视角是超越“道德共识”的,是且只能是,只应该是一个人他“自己的事儿”。这可是个很重要的事儿,人是否能“仅从他自己”就确保本真呢?佛教应该认为能,通过处理和练习自己的情绪、感受与念头,人即可获得真与幸福,那自然对我们都是一件很有希望的事儿。如果不能,这个本真性则要从与他人共同的生活中去“碰撞出来”,这是现在大家都深感压力的情况。海德格尔说过“此在向来我属”,似乎支持着“一个人自己的事儿”。但在晚年,这句话又添加了注解“向来我属意味着被让渡。”为这个问题提供了很大的张力。)

关于决心,海德格尔把人的本真生存定义为“先行的决心”。决心是本真生存的一个见证(Attestation),因为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人们的目标、规则与标准都是被制定好了的,我们只需要按部就班地生活就可以了,日常生活并不需要“决心”。

(*李注:其实现在互联网上流行的对于社会标准的消极对抗,依然是一套他人给定的按部就班)。

海德格尔把这样的无决心的状态称之为“非本真的生存”,也就是丧失自我的生存,我们的一切都由社会来制定,我们只需要完成社会规定的任务、标准就可以了。在人的本真生存中,人就必须在当下的处境中进行决断。

海德格尔说人的存在就是操心(care),因为人的“基本建构”是在世界中存在,也就是:

“(操心作为)此在的存在说的是:先行于自身已经在(世)的存在就是寓于(世内照面的存在者)的存在。”

这句话或许可以简单理解为:作为人的存在的操心,人本质上是:(1)已经处在一个社会、历史、文化、地理背景中,也就是人已经是处在被抛在一个给定状态中;(2)人是面向未来而“筹划”的,也就是人的存在根据于对于未来(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一种规划、态度、理解;(3)人又是在当下中与那些在世界中相遭遇的实体或事物(也包括作为此在的其他人)打交道的,我们当下要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要面对各种各样的事情。

即便你现在百无聊赖,对于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但是也是处在与这些事物“相遇”的状态之中。通常我们也是下意识地这么日常生活的,但是我们没有很明确地理解到这点,而海德格尔把我们下意识或者前理解中的生活用现象学的方式呈现出来,从而让我们对于我们自身有更加准确的理解。

(*李注:“操心”与“先行”是海德格尔很重要的视角,说出来却一点不玄,就是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做些啥”,要做些啥就要与物,与人打交道,就肯定是在“未来”做些啥。不过这个视角很重要,这就与人活着是“想明白”或者活着为了“活在当下”有了很大的区别,这就是一种基础的所谓“存在论”的视角。在海氏来看,不是说“想明白”或“活在当下”好不好,值得不值得的问题,而是不可能的问题。)

《维特根斯坦》

而“在世界中存在”就包括与他人的共在。如果说齐克果的本真性更倾向于独立性、去社会性的话,那么海德格尔的本真性概念则有社会性的维度,他甚至说本真性只是常人的非本真生存的一个变式。这种社会性的维度使得“共在”在海德格尔中具有重要性:

“出于选择了自身的能在这种“为何之故”,下了决心的此在解放自己,自由面对其世界。唯有断然朝向其自身的决心才把此在带入这样的可能性:让一道存在着的他人在他们自己最本己的能在中去“存在”,而在率先解放的操持中把他们的能在一道开展出来。这种下了决心的此在可以成为他人的“良知”。本真的共处,唯源出于决心中的本真的本身存在,而非源出于模棱两可心怀妒嫉的约许和在常人及其所欲从事之业中的喋喋不休的称兄道弟。”

我觉得应该要把本真性与社会分开来,因为本真性更多是关乎个体的。至于个体的本真的决断、使命导致了什么社会性的结果,那么或许再完成后进行评判,除非是那种有明显的严重后果的“决断”。

✍️

笔谈总结.

这是我与陈直笔谈的第一部分,和大家分享。希望可以让大家了解海德格尔哲学,以及这其中对于我们生活的启发。而这个启发是通过陈直从他的生活出发对海氏的理解构成的。

何谓本真可能更为关键,对他而言,细致的哲学研学与“本真生活”有关,这个本真性关乎于“使命”(他不认为他的使命是哲学,哲学也许仅仅是路途)。

这个使命并非是一种消极自由的“个人精神栖居地”,在他的探索路径中,与他人关系的“共在”以及实际的实践和“操心操持”一直是重要的,我想这是他接受这样的笔谈,进行对话而非仅仅“沉思”的关键。

就像陈直引用海氏的那句话:

让一道存在着的他人在他们自己最本己的能在中去“存在”,而在率先解放的操持中把他们的能在一道开展出来。这种下了决心的此在可以成为他人的“良知”。

《乡愁》

但这里我与他依然有个分歧,或者说是需要继续探索之处。在这段笔谈的结尾,他说“要把本真性与社会分开来,因为本真性更多是关乎个体的”,但在上面他又说“如果说齐克果的本真性更倾向于独立性、去社会性的话,那么海德格尔的本真性概念则有社会性的维度”,这并不矛盾,但这之中却有一个关键的问题。

那便是,“本真性”可以脱离结果吗?

如果本真性靠“顾好自己想要的”就可以成形,这自然最简单,或看上去最明了,毕竟自己不喜欢什么好像就对这个问题有了很大的启示;如果本真性靠“面向公共性(共在)的问题”,自然要难一些,不过在互联网时代,投身线上的公共正义讨论和关切,学习一些批判的视角,倒也不是特别难;如果本真性还得靠“真正影响了些什么”,本真性的获得就显得麻烦多了。

如果玄奘真的出发即在途中遭难,如果一个人面对公共与社会的勉力求索真的毫无结果,那真的可以在“个体”的维度上获得本真性吗?当然这里就像内格尔与威廉斯所写的《道德运气》文章,本真性是否也关乎于运气呢?

这不仅仅是本真性的某种“证明问题”,这个问题非常根本,也会反过来深刻影响着我们的实践,和对人生历程的整体理解。

希望这次与陈直就哲学具体探索的讨论,能给予大家一点点启发与鼓励。

*本文原名《与陈直的笔谈》,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

文章头图来自《孩子王》,编辑:苏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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