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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瑜评《苏联犹太人研究(1941-1953)》︱关于苏联的反犹主义

中山大学历史系 肖瑜
2022-02-18 11:08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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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犹太人研究(1941-1953):以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为中心》,宋永成著,商务印书馆2021年4月出版,600页,186.00元

《苏联犹太人研究(1941-1953):以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为中心》是宋永成教授在2021年4月在商务出版社出版的作品,这是在他2008年通过的博士论文答辩稿的基础上大幅扩充完成的。

关于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案

该书从一个具体的历史问题——苏联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案——出发来研究苏联犹太人问题。

“犹委会”是苏联在战时成立的一系列反法西斯委员会之一。苏联成立“犹委会”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在西方国家的犹太人当中为苏联争取援助,动员全世界的犹太人来支援苏联的卫国战争。“犹委会”在苏联情报局的领导下,采取各种形式:包括开办希伯来文报纸、向国外寄送材料、组织犹太人大会等,用大量事实向全世界揭露纳粹惨无人道的罪行;报道苏联红军同德国法西斯浴血奋战的英雄事迹;并通过和欧洲、北美的犹太人组织(其中也包括犹太复国主义组织)进行联系,为苏联政府赢得了大量的国际援助。

然而在战后,1948年11月20日,联共(布)中央委员会做出了查封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的决定,理由是该委员会已经成为了反苏宣传的中心,并且经常向国外情报机关提供情报。同时查封的还有“犹委会”的报刊出版机构。

从1948年底到1949年初,几乎所有的“犹委会”成员都被逮捕了。1949年1月28日,《真理报》发表社论,在全国范围内又一次掀起了反对“世界主义者斗争”运动,矛头直指犹太人。苏联政权机关和部门,首先是党和国家高级领导层,几乎开始全面地解除犹太人的职务。

在1952年5月,军事法庭在莫斯科开始对1948-1949年期间被逮捕的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成员进行秘密的审判。十四名囚犯之中十三名被判处死刑。1952年8月,对政治局点名的人员进行了处决。

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案是二战后斯大林发动的一系列政治迫害案件的其中之一,影响非常深远。斯大林在对待犹太人问题上的错误,也就是处理民族问题的错误。在当今世界,无论在民族国家之间还是在多民族国家之内,正确地对待和解决民族问题仍是一个重大课题。而民族问题处理不当也是苏联解体的众多原因之一。

正如为本书作序的杨存堂老先生所言,这本专著充分使用了现有的英文和俄文的原始资料,所有的记述和分析都建立在可靠的材料基础之上,非常难能可贵。使用外文档案首先要理解原文的真实含义,既要贯通原文,又要字斟句酌,选用适当的汉语词汇。宋永成教授在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为了搞清楚一些问题,他经常向有关专家请教。

其次,本书的另一个特点是立足于国际学术界前沿,填补国内学界的研究空白。宋永成几乎阅读了能够看到的有关苏联犹太人及反法西斯委员会问题的所有论著,参考了前人对事件的记述和分析。书中的引证很多,既能丰富自己的分析和判断,又能给读者提供必要的思考。

对于本书观点的一些商榷意见

作为同一领域的直接同行,我对宋永成教授的观点并不完全认同,有些问题我们争论了十几年,但都没有结果。我想借助这个短短的书评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

宋永成教授在专著中详细列举了从二战前到二战后大量苏联当局迫害犹太人的事例,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西方学者甚至把这段时期称为“苏联犹太人的黑色年代”。但他也承认1917-1941年间,苏联犹太人的社会地位得到了提高和改善(第一章第一节的第一小节)。事实上列宁和斯大林在解决沙皇俄国遗留下来的反犹主义问题方面做出过巨大的努力,而且卓有成效。这两者之间显然存在一定的矛盾。

事实上,在十月革命胜利后,布尔什维克领导人在任何场合都拒绝承认苏联社会存在反犹主义问题。笔者认为布尔什维克革命本身就是一场世俗化的运动,反对一切宗教行为。布尔什维克当局对犹太教和犹太文化的批判,实质上与对其他宗教文化的批判没有区别。当时的苏联党政机关中有许多要员是犹太人,其中既有斯大林的反对派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等,也有忠于斯大林的卡冈诺维奇、李维诺夫、麦赫利斯、贝利亚等,像莫洛托夫、加里宁、伏罗希洛夫、安德烈耶夫这样一些关键人物,斯大林多年的私人秘书波斯克列贝舍夫也娶的是犹太妻子。马林科夫的女婿是犹太人,斯大林的秘书室里有两个犹太人。受传统的东正教文化影响,斯大林不喜欢犹太人是可以理解的,但作为布尔什维克党人,他绝不会因个人好恶行事。

所以,宋永成教授和很多西方学者在他们的著作中列举了犹太人在苏联遭受迫害的种种事实,希望以此证明斯大林主义与反犹主义具有某种共性。他们的证据是确凿的,但是笔者不大同意他们由此所得出的结论。

因为沙俄时代所遗留下来的反犹主义传统一直根深蒂固。尽管以列宁和斯大林为首的苏联党和国家领导人做出了大量努力,但是要消除这种陋习的影响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苏维埃政权成立以后,苏联依然长期存在着严重的反犹主义情绪,但是这种反犹主义情绪多半存在于下层民众之中,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当时苏联领导层中出现了某种反犹主义情绪,也不能说明苏联当局开始实行了反犹主义政策。因此,把苏联社会中实际存在的反犹主义问题归结在苏联领导人头上,是很不客观的。

事实上,苏联的社会主义建设根本离不开犹太人。一五计划开始后,需要大批有文化的和熟练的簿记员、管理员、商业工作者、官员、宣传工作者、工程师、教员和科学家。由于当时苏联人口中文盲占绝大多数,因此,受教育程度较高的犹太人比许多别的民族更快地适应了这个需要。

二战结束后,苏联出于各方面综合考虑采取了支持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在巴勒斯坦地区建国的政策,但是斯大林未能料到苏联的这一政策在国内引起了强烈反响,它极大地激发了苏联犹太人沉睡已久的民族主义情绪。当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国正式成立之后,苏联犹太人和全世界犹太人一样欢呼雀跃,欣喜若狂。许多犹太人给“犹委会”写的信件明显流露出民族主义情绪,对苏联犹太公民和生活在资本主义国家的犹太人不加区分,并且把以色列视为自己真正的祖国,有把以色列置于苏联之上的倾向。在苏联这样的社会,犹太人对以色列的狂热认同和支持必然要被当局看成是对国家的不忠和对共产主义思想的背叛,特别是在以色列倒向西方和美苏冷战的前提下,与以色列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苏联犹太人势必会被看作是西方的“第五纵队”。于是斯大林才发动了以“犹委会”案和“医生间谍案”为代表的大规模的国家反犹主义运动。这些事实都是毋庸置疑的,笔者在这里也无意给斯大林的反犹主义行为进行平反。

但是,斯大林的反犹主义行为,既不是宗教的,也不是种族的,更不是日常生活习俗的。斯大林的反犹太主义纯粹是其政策的需要。而犹太人成为犹太布尔什维克或其拥护者,就能被当局所包容。有充分证据表明,犹太布尔什维克要比非犹太党员更认同苏联当局对犹太人的同化政策。而这种认同是发自内心的,是对布尔什维克主义理想的一种认同。

尽管犹太人在斯大林时代遭到了严重迫害,但是在苏联境内的其他民族也同样遭受了这种迫害。很多学者在提到斯大林主义时都特别强调大俄罗斯沙文主义,但事实上,占苏联人口最多的俄罗斯族人的利益在苏联时代也遭到了忽视。夏金教授主编的高校历史教材《祖国现代史》中明确指出:“人口最多的俄罗斯族人在苏联恐怕是最无权的。”

因此仅仅把犹太人所遭受的迫害单列出来对于苏联境内其他民族来说是不公正的。对于斯大林来说,谁要是反对他,或者是威胁到了他的地位,他就要消灭谁。至于这个人是犹太人还是俄罗斯人,对于克里姆林宫的主人来说并不重要。这也可以解释即使在大清洗的时代,苏联党和国家机关中,仍然有大量犹太高级官员的存在。因为他们是忠于斯大林的犹太布尔什维克。

1925年至1938年期间,犹太人在前苏联农业定居点工作。

本书的不足与瑕疵

《苏联犹太人研究》无疑是一部优秀的史学作品。但是白璧微瑕,本书在引注中也存在一些不尽如人意之处。望再版时予以考虑更正。

1、书中多次引用乌克兰作家巴别尔的作品《敖德萨》和《骑兵军》的中文译本。但巴别尔不是历史学家,这两本书也并不是史学专著或者回忆录,而是文学作品;同样,书中也多次引用苏联著名学者罗·亚·麦德维杰夫的论著,尽管麦德维杰夫经常在俄罗斯的重要历史学刊物上发文,但他更多情况下被认为是历史当事人和作家,而不是历史学家。他的许多论断并没有史料来源。因此,在严肃的史学论著中引用他们的作品需要非常小心谨慎。

2、书中多次称苏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列·波·加米涅夫为犹太人,事实上这是不妥当的。加米涅夫的父亲是犹太人,母亲是俄罗斯人,众所周知,犹太民族身份是以母系相传为标准的。严格地说,加米涅夫并不是犹太人,他的身份证上的民族那一栏填的是俄罗斯族。因此,斯大林清洗加米涅夫是党内政治斗争的需要,并不能归结于反犹主义行为。

3、书中第95页“由于纳粹领导人把德国与苏联之间的战争看成是国家社会主义与‘犹太-布尔什维克’主义之间的生死较量,甚至‘把苏联政府和共产主义思想视为犹太人用来控制世界的工具’,所以,在实施“轴心”总计划以前,纳粹首先要‘彻底解决犹太人问题’”。宋永成教授引用的是列夫·别济缅斯基的中文译著和伊利亚·爱伦堡的英文论著。事实上笔者即将在俄罗斯出版的俄文专著《苏联与犹太复国主义运动(1941-1948)》(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 и сионистское движение[1941-1948])也沿用了这一说法,但引起了俄罗斯出版社编辑部的强烈不满。他们认为:“纳粹对苏联的侵略是针对全体苏联人民的,而不只是针对犹太人的,事实上,苏联各民族在反法西斯战争中都付出了重大牺牲和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们认为我引用的这种观点反映了西方学术界的一些片面和不客观的论断,因此建议我删去,并提出,如果我坚持引用,他们就不再担任我这本书的责任编辑。 我觉得这个观点似乎触碰了俄罗斯人的一些“政治敏感话题”,所以我尊重俄罗斯编辑部的意见删去了。如果宋永成教授以后想要让俄罗斯史学界了解这本专著,我认为也应考虑删去这部分内容,事实上删去它对本书结论的形成并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4、书中第311页 “犹太戏剧界在莫斯科工艺博物馆礼堂举行晚会,纪念已故犹太作家门德勒·莫凯尔·塞弗里姆诞辰。米霍埃尔斯即兴表演了塞弗里姆的作品《便雅悯三世游记》当中的几幕戏。”此处应为门德勒·莫凯尔·塞弗里姆逝世纪念日而非诞辰。这位著名犹太作家生于1836年11月2日,死于1917年12月8日。1947年是他逝世30周年纪念日而非诞辰纪念日。

5、书中第358页“联共(布)中央政治局委员、苏联部长会议副主席伏罗希洛夫元帅的犹太妻子、列宁博物馆副馆长伏罗希洛娃·叶卡捷琳娜·戈尔普曼在以色列国成立当天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激动地对家人说:‘ 今天我们终于有自己的祖国了。’”注释5:О. Платонов, Тайная история России ХХ век,Эпоха Сталина,c.264. 1942。此处页码有误,经查证应为c.340-341。

    责任编辑:于淑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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