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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乡村教师不竭的动力

2022-02-21 15:0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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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姚文忠(成都师范学院教授,成都市陶行知研究会会长,成都市人民政府参事)

本文的主人翁不是教育家,是一个我们心中的人物,几十年也不曾淡忘,常常清晰地在脑子里浮现。他叫老吴,主任教师,浑号不能说出来,大名却记不准了。

因为反右运动和参与开办民办学校,我的本科一直读了6年,到1963年才毕业。原说留校,却下派到最基层的村子里,如同梦一般,十分有意思,让人留恋。与农村教师在一起生活工作十四年有余,见过听过关于他们的动人故事,似乎直觉到他们情感深处的乡愁,没有太精彩往复的诗情画意,只能说内含着乡愁的原义本义。

同“办公室”的老吴,今年,2017年96岁,身体不大行了。那个时候,社来社去的年轻教师经常在他家里闲聊,一月不来者寥寥无几。对于“乡愁”他是一个最清晰的注解,虽然这些都是过往的故事。

“愁”:离开学生是“愁”

我们的村小离县城近80公里。在那里的日日夜夜最难熬的是没有书读。已经过了逼读的年岁,仅仅读自己带的书显然不行。没有书,就与乡亲和同伴闲谈,这也是读书。

学校的主任教师要去县城开会,来回160公里,靠步行。但是,类似通知会引起大家兴奋,希望主任能够带回新消息和图书,也希望带点新鲜的、好玩好吃的东西。去一趟算算至少需要三天吧!“主任,你就四天后回来。课我们上,你要准备用一天时间讲外面的事情,这趟差才值哈!”第三天一早,主任就在学校露面上课了,只是对大家笑着打招呼,并且说,“下午放学后到二年级教室。”下午三点半,五个人齐聚。主任把“上海大白兔”发到每个人手里,一人一把。那蓝白红图案,好看,没有人放进口。主任说话了,要实行“教学六认真。”他翻着笔记本一条一条念,生怕出错。末了,“一句话,就是备课上课认真,不许马虎。”很有力道。主任把话头转向手扶式拖拉机。他说,“第一次坐它。声音大,力量当然大了。跑得快,拉得多。拉货拉人都行。我就是坐回来的,给了5角钱。少走30里。”“晚上做梦,尽梦见学生。会完后,拿上三个馒头就往这边了。书和糖是前天中午买的。”

两个大学生沉默了。假期,我们一定回家的,回大城市。但是,那县城对一年到头在农村猫着的主任居然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去看看6分钱一场的电影也好哇!”“不!主任心里只有学生。哪个衣服纽扣松动了,哪个作业本脏了破了,哪个头发该剪了……主任心里装着,他不能呆在县城,不能不回学校。”

学校驻在公社所在的九大队。九小的学生从不迟到缺席,笔记本整齐干净,写画有规矩。以我们的眼光,九小很不错。乡亲们杀猪宰羊,总有学校一份,这种情谊是对敬业者的犒赏。

“愁”:学生的需要是“愁”

1972年夏,我们回城度假了。村子遇到龙卷风,宿舍遭殃。所有书籍、笔记本、照片毁于一旦。公社把情况通过电报告诉我们,叫回去清理。“毁就毁了,反正毁了,回去也没有意思,不如在城里呆够。”第三天,九大队的天没有放晴,主任来电报了。说是“不少学生的脚丫溃烂,需要药。十五个学生需要药!”电报里连用三个“烂了。”拿到电报,我们想起主任的神态,决定:“只有把药买到,明天赶回去!”。一会儿,又接到电报,“县里有一辆解放牌货车要回县,车一早在南门车站等你们。就是武侯祠附近那个车站。下午,学校找一个手扶式拖拉机来县城接。”

这个消息,使我们心里像打翻五味瓶一样。起初,不知道分配大学生到九大队引起过怎样的轰动。到学校我们知道了,宿舍是前几天腾出的,屋子光线最充足;床上的草垫子是主任亲自打成了。他边学边打,很厚实,很结实。伙食团置备了酱油,以前就用食盐。学校几人的肉票集中使用,为了给我们接风。主任动员大家,“大学生来了,我们要好好向他们请教。今后,九小的书一定能够教得更好。九大队的孩子有福啊!”

拿着药见了主任,他没有向我们道辛苦,提上就往学生家里跑。我们知道“他为我们找车,可能四处打探,不知道托了多少人情,为我们省却十多个小时乘车转车的麻烦!”他心里装着学生和老师,没有解决他们的问题,心里就是一个“愁”。

“愁”:分享条件是“愁”

主任每一个学期要到县里开一次会,有时,县上会安排分配一些物品给村小。遇上这种好事,主任每一次都要再去争取一点,多多益善,原因是穷乡僻壤,教育不错,学生不错。有关他个人的事从来没有向谁提说过,比如调到城里,他就是县城的人。

分配脚踏风琴,10个村小,只分一台,咋办?整个公社有两个村小,各有一位老师能够弹。主任左磨右磨,磨了两天,总算有两台了,他才自己把风琴挑回公社。挑担的一头是风琴,另一头不知道是些啥。担子很重。第二天,主任就把风琴送到五大队学校。以后,每个星期天安排一所村小老师到学校学习。他争取的另一台,下学期去领。音乐老师要先学习,准备以后大家都有风琴用。主任有一个信念,学校有风琴,大家唱歌,多好!他想为所有村小配上风琴,“愁”一个完全齐备。

1974年,公社获得一个向清华大学分校推荐学生的指标。学生要读大学,主任和乡亲都高兴。但是,那么多想读书的学生,一个名额太少。他动员贫协代表与他去分校,准备了若干感人的理由,居然获增一个名额。回到公社,经常叹惜,名额还是太少。

在1981年,公社学校已经改名,叫新晖,试行九年制,办学条件极大改观,主任已经有些显老,但他更“愁”。去了一次北京,回乡后经常睡不着觉,“不知哪年哪月,学校才能够像北京一样?”乡书记开导他,“北京学校也是逐步变成现在这模样的,你也太着急了。”主任说:“想想也是。”几天后,他告诉老师们,其他条件不去争,图书总要多一点嘛!书记表扬主任:“这个想法实际,明天让财务挤200元给学校,你们去买书!”

“200元啊,买什么书?主任有些‘愁’。”他征询我们的意见,当时,我们已经办完调离手续,到高校教书。主任一阵语重心长:“你们要走,应该。这里大材小用了。这是真心话。但是,请你们一定为孩子们,为老师选些好书。乡上给了200元!”我们连说“主任放心,我们回去,一定首先去书店。选出来就写一张单子,你们批准了再买。”一个星期,主任就回信了,“就买这些,谢谢你们!”新晖学校审核书单子非常慎重,全体老师同意了,乡里的干部点头了。书价是打了折的,我们忘记讲。3天后收到一笔款,是补差的。我们将这笔补差款汇回给主任,作了一番解释,后悔死了。后悔给他增添心事。

“愁”:提升教师的水平是“愁”

请主任和一位老师到城里访学,主任另外加了两位。主任时尚,带了一个海鸥牌照相机,一台砖头录音机。安排的主要活动是听课。80年代中期,城市中小学正在开展“开发智力,培养能力”的科研,课堂上课放进一些新环节。听课下来,主任他们显得有些慌乱,“这样上课是什么意思?学生能够有收获吗?”相似的问题还有怎样实施……

吃罢盖浇面晚饭,大家在招待所拉开研讨会。主任以同一篇教材再上一次,现在称为“同课异构”。“大家讨论讨论!”那阵子的研究课,花拳绣腿少,很实在。两种课的区别只在提问多寡,学校的课学生回答较多,师生有些讨论。一一对比下来,学生发言次数和内容成为讨论焦点,研究课的意义渐渐明白。一位老教师说:“我读私塾时,老师抽我背书。背好了,老师摸我的脑壳,心里得意。以后放学路上,边走边看书,还摔过一跤。看来,是应该让学生发言回答……”

主任一直不吭声。他想,这办法是好,回去在全乡怎样汇报?怎样推广呢?“愁”上眉头。城里教研室主任看出他的心思,问道:“主任,我们请两位老师,与你们一同回去,让他们上课,请大家议论议论,怎样?”主任几乎从床沿弹起来,“胡老师,明天起早,你到车站去买票,一定要两张前排的,想想办法!”

那次乡里的研究课,我们不在现场。主任在电话里告诉我们,星期天上午,全乡老师都来了。课在乡党委会议室进行,上课老师对学生的提问没有在城里时难,我们的学生都能够回答。回答错了,老师不批评,让大家补充,学生们兴奋得很。什么叫“开发智力?”这下有些清楚了。学生们愿意举手发言,一个个的脸通红通红。

主任请城里的老师带话,“今后每学期我们乡安排十位老师来学习,行不行?”这件事被常规地固化了,5.12地震那年也没有中断。2008年6月,主任拄着拐杖到新晖学校,看看老师是不是到城里教研了。他的心惦记着老师的进修,惦记着教学的质量。教研活动是新晖的传统,一直坚持到现在2017年,以后还会坚持……

无论哪个乡村,总有这类主任教师,他们视学校生活为自己的生命,学校的事与他们的心脏一同跳动。与学校有关,无论大事还是小事,无论丰事还是歉事,无论关涉学生还是老师,不解决绝不罢休。他们心系师生,心里装着师生的一切。为学生送温暖“愁”,学生升学了“愁”,学生的父母有痒“愁”,学生的父母出外打工“愁”,老师病了“愁”,老师要结婚了“愁”,老师出去培训“愁”。在两个“愁”之间,也有轻松的时候。在轻松时分,他们萌思着另一桩预感和有蛛丝马迹的现象,心里又激荡起念想。

像主任那样的人生,是农村学校和师生的福分,正是这种怀揣事业的热肠,使这块纯洁的土地和三分讲台充满活力和希望。啊!美丽的“愁”容,“乡愁”是热爱的人们心中的神圣和依恋。农村教育不一定就差,乡愁是其可靠的支柱,延续到现在,去追求现代或者未来的教育。

摘自 /《师陶学刊》201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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