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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95岁国宝爷爷: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

2022-06-12 12:1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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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宝艺术家蓝天野于2022年6月8日离开了我们,

享年95岁。

蓝天野一生演过七十多部话剧,

导演舞台剧十多部,荣誉无数,

更多观众认识蓝天野,

是通过《封神榜》里的姜子牙。

他93岁时,还在演出话剧《家》。

蓝天野和万方在《冬之旅》巡演途中

“一条”专访了曹禺女儿、剧作家万方,

请她回忆蓝天野先生的点滴故事。

她从小称呼他“天野叔叔”。

1952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建院,

万方在这年出生,

曹禺是人艺的第一任院长,而蓝天野是第一批演员。

蓝天野88岁时出演《冬之旅》,

是万方应他邀请所写的剧本。

将近2个小时的戏,蓝天野需要从头演到尾。

在北京很小的小剧场,

人们时常能看见这位白发高个的老人,

他爱看年轻人不同风格流派的实验戏剧。

作为表演老师,

他带出过人艺成材率极高的“81班”,

其中有宋丹丹,《北京人在纽约》的王姬、

塑造出狄仁杰、张大民等经典形象的梁冠华……

蓝天野和妻子狄辛从20多岁起,

携手半个多世纪,一直是舞台同行,

2018年狄辛去世,享年93岁,

他在《“野”说狄辛》里写道:

狄辛走了,我能做的,

大概就是尽我所能,活得更好,

在舞台上再多做一些事情。

我相信这样也能代狄辛表达她对舞台的感情吧”。

万方老师从她的视角,

讲述了这样一位国宝艺术家在她心里留下的难忘时刻。

1944年17岁时第一次登台演话剧,图为19岁时,饰演一位老更夫

1957年,演《北京人》里能诗善画、养鸽子的世家子弟曾文清

1958年,《茶馆》首演,他饰演从风华正茂到风浊残年的秦二爷

1989年,演电视剧《封神榜》里的姜子牙

2020年饰演《家》中的冯乐山

自述:万方

编辑:倪蒹葭

责编:陈子文

我小的时候一直叫他天野叔叔,他就像我的一位父辈,直到后来我也成了一名编剧,一个戏剧人,随着大家的称呼渐渐才改叫天野老师。

很小的时候跟爸爸去首都剧场,在排练厅或者后台我都会看到他,在我的眼睛里,是一个特别有魅力的、英俊的,一位声音洪亮的了不起的叔叔。他和爸爸见面就像老朋友,聊得特别畅快,我并听不懂他们聊什么,但是能够感受到那种亲密。

1953年北京人艺一周年院庆,曹禺院长(右一)、蓝天野(左一)

所以有一次让我觉得很奇怪,爸爸领着我从首都剧场后门进去,走廊上远远地就看见天野叔叔穿一身长袍走过来,他看见我爸爸就跟没看见一样,脸上毫无表情,目不斜视,迎着我们走来,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我当时就好奇怪啊,他怎么不认识我们了?

当时爸爸牵着我的手,等天野叔叔走过去,他把我的手稍微攥紧了一点,小声地告诉我,“天野叔叔在酝酿情绪,他就要上台演出了。”

爸爸的声音很小,但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赞赏或是得意,那意思是“你不懂吧,你看我们的演员,是怎么对待他的角色的!”现在大半辈子过去了,当时的情景以及演员和舞台的那种关系还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蓝天野和狄辛

《冬之旅》之后我们交往更多了,会聊起各种老事,我说狄辛阿姨年轻时候真是美,天野老师先是沉默,好像在心里回味我这句赞美,然后笑笑说她是个美人。

——万方

对天野叔叔再一次更深的接触,是70年代末“文革”结束后排演爸爸刚写好的《王昭君》,他演呼韩邪单于,他的夫人狄辛阿姨演王昭君。

爸爸写这个剧本时,我一直陪在他旁边,但是呼韩邪单于是一个什么样子,在我心里一直出不来一个形象,因为又是草原上成长起来的匈奴族,又是一个连年征战的王,但看了天野叔叔的呼韩邪单于,一下觉得就是这样子。

呼韩邪单于挚爱亡妻玉人阏氏,对着玉人石像有一段独白,爸爸写作时自己读出来过,但是舞台上看到天野叔叔这一段戏的时候,我被一种深情打动了,那段独白所蕴含的情感,非常独特。

《王昭君》中的蓝天野和狄辛

我期望尽可能捕捉这一人物的更多层面,呼韩邪虽然贵为单于,但‘他也是一个心在跳动的人’,也有他的快乐和苦恼,有着各种矛盾和痛苦。

——蓝天野 摘自《烟雨平生蓝天野》

我觉得天野叔叔台词的独特魅力,主要还是跟人的性情有关。他一直是有一颗童心的人,他的声音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节奏和情感的表达是那么直接、真诚,他不是扮演,是他真的从心里发出的声音。我觉得他的台词无论从节奏,从声音的把控,从情感的表达,都是唯他独有的。

1992年我在人艺看天野叔叔、于是之叔叔那一版《茶馆》的最后一场演出,因为后来于是之叔叔病了,这版《茶馆》再也没演过。天野叔叔饰演的秦二爷,那精气神真是非一般人能达到的,当时他已经65岁了,但秦二爷出场时设定的是意气风发、正当盛年,他一上场,我真的心里一惊,我想哇!居然他是这么有精神,充满了一种放射到整个剧场的光,那种生命力的光一下就打到我心上了。

1982年电影版《茶馆》,蓝天野饰演的秦二爷出场

1992年最后一次演《茶馆》时,必须解决一个难题:怎么把秦仲义第一幕那种年轻气盛、风华正茂的人物感觉体现出来?于是逐渐琢磨,先是上场前较早在候场区活动,来回慢遛快走,找到一种骑在马上路经街市的感觉,勒缰,下马,跃上茶馆大门的台阶;站在门口巡视这房子——目中无人,只是端详这房子的时候,撂下掖在腰间的长袍大襟,甩开绕在颈脖的辫子,伙计上来接过我微举的马鞭……我希望一出场就有与众不同的人物身份感觉。

——蓝天野 摘自《烟雨平生蓝天野》

再后来到第三幕,秦二爷已经垂垂老矣,到了生命的尾声,他整个让你感受到人生暮色的苍凉,甚至超出了秦二爷这个人物。当然不止他一个人,于是之老师、郑榕老师他们三个人那场结尾的戏,让人生的苍凉弥漫到整个剧场。

50年代,这版焦菊隐导演的《茶馆》排练时,天野叔叔是下了极大的功夫来琢磨,他找过很多不同的人去采访了解秦二爷这样一种民族资本家,到1992年演出,这个事情已经融化在他的血液里了。

演出结束,观众长时间的鼓掌,那样一种热烈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很骄傲。好像是由于我爸爸,北京人艺跟我是有一种生命的联系。

1996年,为举办第一次个人画展作一幅丈二画

蓝天野画《姜太公钓鱼》,题词“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天野老师1987年,60岁时主动从北京人艺离休,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他就离开戏剧了,甚至都不去看戏,全部精力投入到画画书法上,这段时间我和天野老师的交流来往就很少了。

后来他重新回到戏剧的工作(注:契机是2011年受北京人艺之邀演出《家》),我们才经常一起去看戏。随便聊天时,他说起过,“那时候忽然觉得我就放弃了,我不演戏了,我离开戏剧了,我更喜欢书画这些”,他并没有解释,我也没有提出疑问。

天野老师做出选择也可以理解,他是一个给自己很大自由的人,不是那种约束自己的,他所有一切做的,都是他愿意做的。

万方拍下的天野老师

因为天野老师比我住得更北,我家在他去剧场的中间,我们经常是约好,他开车捎上我一起去、一起回来。他很爱去很小剧场看年轻人的演出。胡同里的小剧场——蓬蒿还成立不久时,他就去看。

2012年我们在蓬蒿看戏,他突然跟我说,“万方你能不能给我写一出戏?一出两个老人的戏。”

他说和上海演员焦晃老师相交多年,总希望有个机会合作,共同演一个戏。我就很惊喜,那时他80多岁了,我直觉反应就说两个人的戏,台词量会很大的。他笑一笑没说话,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他说不不没有,完全看你的想法。我说太好了,一定回去好好想。

就是这么一个很简单的约定,但特别让我激动,我想好好写一出戏,配得上他。

《冬之旅》是关于两位老人共同拥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围绕这段记忆展开的忏悔与宽恕

从天野老师这样一位老年人的角度想,他们更多的是回望人生,人生中的伤害和宽恕,我想是每个人都必然经历的,就有了《冬之旅》这么一出戏。

这个戏想得挺顺,写出来第一个给天野老师看,他立刻就要演,我觉得我们很相通,对于这出戏蕴含的东西和人物的命运,我们心有灵犀。

《冬之旅》里的“老金”是天野老师用他全部的人生经历来塑造的,他一生的经历还远远丰富于老金。

从最初排练到后来演出,我觉得他是有变化的,他让“老金”变得更加生活化了。天野老师他是有一种高贵气质的,他自带的,我跟他不管去哪儿,去一些别人不认识他的公共场合,人家都会觉得这个老头不是一般人。但他排演老金的时候,他慢慢地褪去了那一层东西,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生活中的老金。

《冬之旅》剧照

有一场戏是老金身患癌症,和陈其骧见面,排练场有一件非常漂亮的大衣,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不是情景中的,我问赖声川导演,生病的时候能不能穿一件中式棉袄,天野老师也立刻赞同,他一直有收集积存各式各样人物形象图片的习惯,他告诉赖老师是什么样的棉袄,老式对襟什么的……后来那场就用了。

我觉得天野老师对这个人物有极深的感情。因为他带来的那种感动,让我们整个央华戏剧的团队,每次看都会流泪,而且我们都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了。

巡演的两三年我们非常密集地相处。我其实真的挺为天野老师担心,2015年首演时他88岁,将近2个小时的戏,他上了台就不再下来了,还要在一个高台上表演,那么多的台词。

每一天演出前,大概下午3点,他都要和李立群老师在酒店房间对一遍词,哪怕已经演得很熟了,他还是每天下午对一遍,这样他心里踏实,我觉得说“敬业”都太轻了。

《冬之旅》最后一幕,老金向着一束光芒下场(央华戏剧提供)

最后一幕,他整部戏唯一一次穿上那件漂亮的大衣,作为一个已经死去的灵魂,和曾经的老友告别,一束光照着他,他向着那束光芒下场,然后谢幕,他甚至会小跑上来谢幕,观众席欢呼鼓掌,我觉得爆发出对老金这个角色和天野老师本身的爱,真的是热爱。

我从来没有问过天野老师,他怎么会忽然想起让我给他写一个戏呢?如果没有天野老师,我以后的戏剧创作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

《冬之旅》对我的创作是一个很大的提升,对于用戏剧来表达人生的感悟、我和戏剧的关系,都有一种更深入的推动。我理解到,写戏是因为心中困惑,是想寻求答案,答案也许永远找不到,但写作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向答案靠近的过程。就像戏里有一句台词,“没有一条道路通向真诚,真诚本身就是道路”。

天野老师后来转做导演,我看过他导演的《家》《贵妇还乡》《吴王金戈越王剑》,还有他90岁导演的《大讼师》,最突出的印象,他是一位老人,但对新鲜的东西永远有一种理解和身体力行,《大讼师》的一开场,四个人物从黑暗中走出来,给我的感觉很新。

我们经常一起去看国外来的不同风格流派的戏,他永远是一种在接受汲取的心。我觉得他对于一切他所看到的,他的心都是敞开的,接受融为自己的东西。

1986年,和濮存昕爬长城

2002年,75岁时畅游大海

天野老师不吃安眠药就睡不着已经太多年了,这点在戏剧院团里不是个别现象。当时我爸爸和他一起在农场劳动,他们睡大通铺,两人挨着,每天晚上发小药,我爸跟他还要交流一下,说吃了啊,两人都要吃。

有一次巡演《冬之旅》,我忘带安眠药,结果真的一夜睡不着,但是我一点不着急,有天野老师我可不着急。第二天我就问他,他说有,要什么有什么,拿出好几种来。他对此特别放松,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他常和我说,年轻时,人艺的那批演员里头他身体是最不好,演《蔡文姬》的时候还在后台晕过去,没想到老了,倒是他一直在舞台上能够演能够导。

我觉得他能够这样,是因为他心态非常积极,他总在想还要做什么。

《冬之旅》台湾巡演途中,蓝天野对大家的跨年、划船、唱KTV等各种活动都有兴致

2005年,访问日本,在游乐园“海盗船”上玩一把

《冬之旅》之后,他跟我说,你再给我写一个戏,只不过一直还没能实现。他有很多爱好,热爱写字画画,每年给朋友们寄他字画做的挂历,他家里有很多奇石的收藏,还和身边的年轻人一起去抓娃娃、唱KTV,养猫养狗,他的狗叫大腕,原本是中戏的一只流浪狗,他收留了,它其实一个串串(杂交品种),但是故意给取名叫“大腕”。

他酷爱京剧,长安大剧院或者哪儿有戏,他都要去看,时间排得可满了。我有时候跟他说,天野老师你别把自己弄那么累,但是他愿意。

为什么他90多岁还那么有精力,我觉得他就是热爱生活,生活非常充实。他是一个行动派,他也说自己不是一个沉思型的。

我写了《你和我》(关于父亲曹禺和母亲方瑞的非虚构作品),他看了特别感慨,不止一次这么表达过,你写得太好了,他说其中很多事情他都经历过,但是让他用文字来表达就不成。

2020年,爸爸110周年诞辰的一次纪念活动,他特地讲到这本书,他说见过我妈妈,就像书里写得文静典雅,那时候他头疼,大概50年代末60年代初,他说“师母给了我一个梅花针,让我敲一敲,看能不能缓解头疼”。

2020年北京人艺《家》剧照

天野老师后来演了李六乙导演的《家》(巴金原著,曹禺编剧),原本是想让他演高老太爷,但他想演个不一样的,自己选择了冯乐山老太爷。

冯老太爷表面是很儒雅的乡绅,但实际上非常狠毒,他内在的本质是恶,而且万恶淫为首。我也看过其他版本的《家》,但在冯老太爷的人物塑造上,觉得都不是我爸爸写的,但是天野老师这个太生动了,他对于人性的深刻理解,才能够表现这样一种人性。

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去人艺第二次看他演《家》,是2020年,他已经93岁。冯老太爷这个人物如果演不透,这个戏就缺一大块,因为《家》所呈现的社会,冯老太爷代表的是压迫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力量,鸣凤之所以要死,实际上就在于冯老太爷。天野老师的表演,给整个戏带来非常强烈的悲剧性。

谢幕的时候,天野老师对观众深深鞠躬,他对于舞台的热爱,观众对他的热爱,我都能感受到。

直到去年他生病之前,我都一直觉得他比我身体还棒,他总想着再排一次《北京人》,看他的日程安排,我都觉得太累了做不到,他的心真的一点都不老,生命力非常充沛,有很多要做的事情。

我难过就是……前些天,他们让我去录北京人艺70周年的视频,我还说这次天野老师能来就好了,我知道他病了,但我觉得天野老师应该能来的,在我的感觉里,我真觉得还能够见到他。

部分图片来源于《烟雨平生蓝天野》,蓝天野、罗琦著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原标题:《送别95岁国宝爷爷: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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