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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青年沈从文:只有“乡下人”,才能那么生气勃勃、勇敢结实

2022-06-20 18:4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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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人问沈从文为什么写作,沈从文回答到:“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生活或许使我平凡与堕落,我的感情还可以向高处跑去;生活或许使我孤单独立,我的作品将同许多人发生爱情同友谊……”

也许正是这份热爱,使得沈从文在1922年怀揣着“大学梦”离开湘西的军营奔赴北平,成为了最势单力孤的北漂,甚至被亲戚嘲笑为“天字第一号理想家”。生计无着、家徒四壁的沈从文却认为新晋北漂也是自己的优势:“新从乡下出来,什么天大困难也不怕,且从来不知什么叫失望,在最难堪恶劣环境中,还依旧满怀童心和信心,以为凡事通过时间都必然会改变。”

于是,年轻时对书发生的浓厚兴趣,以及在孤独之中训练得很好的想象力,都内化成沈从文逐渐成为作家最好的滋养。在最困难的境地,沈从文称自己为“一个善于使用生命的人”:“我一面向自己弱点作战,顽强的学习下去,一面却耐烦热心,把全生命投入工作中。”

下文摘选自沈从文的《文学课》,从不同角度讲述了沈从文从一名穷困北漂成长为著名作家的各种心路。他的选择、坚韧、孤独与热爱,成就了大家现在能够读到的沈从文。

我怎么就写起小说来

(节选)

我知道世界虽然尽够广大,但到任何一处没有吃的就会饿死。我等待一个新的机会。生活教育虽相当沉重,但是却并不气馁,只有更加坚强。这里实在不是个能呆下去的地方,中国之大,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比这里生存得合理一些。孟子几句话给了我极大鼓舞,我并没有觉得有个什么天降大任待担当,只是天真烂漫的深深相信老话说的“天无绝人之路”。一个人存心要活得更正当结实有用一点,是决不会轻易倒下去的。

于是在一场大病之后,居然有一天,就和这一切终于从此离开,进入北京城,在一个小客店旅客簿上写下姓名籍贯,并填上“求学”两个字,成为北京百万市民的一员,来接受更新的教育和考验了。

和当时许多穷学生相同,双手一肩,到了百万市民的北京城,只觉得一切陌生而更加冷酷无情。生活上新的起点带来了新的问题,第一件事即怎么样活下去。第一次见到个刚从大学毕业无事可作的亲戚,问我:

“来做什么?”

我勇敢而天真的回答“来读书”时,他苦笑了许久:

“你来读书,读书有什么用?读什么书?你不如说是来北京城打老虎!你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理想家!我在这里读了整十年书,从第一等中学到第一流大学,现在毕了业,还不知从那里去找个小差事做。想多留到学校一年半载,等等机会,可作不到!”

年轻时的沈从文

但是话虽这么说,他却是第一个支持我荒唐打算的人,不久即介绍我认识了他老同学董秋斯。董当时在盔甲厂燕京大学念书,此后一到公寓不肯开饭时,我即去他那里吃一顿。后来农大方面也认识了几个人,曾经轮流到他们那里作过食客。其中有个晃县唐伯赓,大革命时牺牲在芷江县城门边,就是我在《湘行散记》中提及被白军钉在城门边示众三天,后来抛在沅水中喂鱼吃的一位朋友。

我入学校当然不可能,找事做又无事可做,就住在一个小公寓中,用孟子上所说的“天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戕伐其身心,行拂乱其所为……”来应付面临的种种。第一句虽不算数,因为我并没有什么大志愿,后几句可落实,因为正是面临现实。在北京零下二十八度严寒下,一件破夹衫居然对付了两个冬天,手足都冻得发了肿,有一顿无一顿是常事。好在年青气概旺,也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受不住的委屈,只觉得这社会真不合理。因为同乡中什么军师长子弟到来读书的,都吃得胖胖的,虽混入大学,什么也不曾学到,有的回乡时只学会了马连良的台步,和什么雪艳琴的新腔。但又觉得人各有取舍不同,我来的目的本不相同,必需苦干下去就苦干下去,到最后实在支持不下,再作别计。另一方面自然还是认识燕大农大几个朋友,如没有这些朋友在物质上的支持,我精神即再顽强,到时恐怕还只有垮台。

当时还少有人听说做“职业作家”,即鲁迅也得靠做事才能维持生活。记得郁达夫在北大和师大教书,有一月得三十六元薪水,还算是幸运。《晨报》上小副刊文章,一篇还不到一块钱稿费。我第一次投稿所得,却是三毛七分。我尽管有一脑子故事和一脑子幻想,事实上当时还连标点符号也不大会运用,又不懂什么白话文法,唯一长处只是因为在部队中作了几年司书,抄写能力倒不算太坏。新旧诗文虽读了不少,可是除旧诗外,待拿笔来写点什么时,还是词难达意。在报刊方面既无什么熟人,作品盼望什么编辑看中,当然不可能。

唯一占便宜处,是新从乡下出来,什么天大困难也不怕,且从来不知什么叫失望,在最难堪恶劣环境中,还依旧满怀童心和信心,以为凡事通过时间都必然会改变,不合理的将日趋于合理,只要体力能支持得下去,写作当然会把它搞好。至于有关学习问题,更用不着任何外力鞭策,总会抓得紧紧的,并且认为战胜环境对我的苛刻挫折,也只有积极学习,别无他法。能到手的新文学书我都看,特别是从翻译小说学作品组织和表现方法,格外容易大量吸收消化,对于我初期写作帮助也起主导作用。

《湘女萧萧》剧照

过了不易设想的一二年困难生活后,我有机会间或在大报杂栏类发表些小文章了。手中能使用的文字,其实还不文不白生涩涩的,好的是应用成语和西南土话,转若不落俗套有些新意思。我总是极单纯的想,既然目的是打量用它来作动摇旧社会基础,当然首先得好好掌握工具,必需尽最大努力来学会操纵文字,使得它在我手中变成一种应用自如的工具,此后才能随心所欲委曲达意,表现思想感情。应当要使文字既能素朴准确,也能华丽壮美。总之,我得学会把文字应用到各种不同问题上去,才有写成好作品条件。因此到较后能写短篇时,每一用笔,总只是当成一种学习过程,希望通过一定努力能“完成”,可并不认为“成功”。

其次是读书日杂,和生活经验相互印证机会也益多,因此也深一层明白一个文学作品,三几千字能够给人一种深刻难忘印象,必然是既会写人又能叙事,并画出适当背景。文字不仅要有分量,重要或者还要有分寸,用得恰到好处。这就真不简单。特别对我那么一个凡事得自力更生的初学写作者。我明白人是活在各种不同环境中的复杂生物,生命中有高尚的一面,也不免有委琐庸俗的一面。又由于年龄不同,知识不同,生活经验不同,兴趣愿望不同,即遇同一问题,表现意见的语言态度也常会大不相同。我既要写人,先得学好好懂人。

已经懂的当然还不算多,待明白的受生活限制,只有从古今中外各种文学作品中拜老师,因之书籍阅读范围也越广。年纪轻消化吸收力强,医卜星相能看懂的大都看看,借此对于中国传统社会意识领域日有扩大,从中吸取许多不同的常识,这也是后来临到执笔时,得到不少方便原因。又因为从他人作品中看出,一个小说的完成,除文字安排适当或风格独具外,还有种种不同表现思想情感的方法,因而形成不同效果。我由于自己要写作,因此对于中外作品,也特别注意到文字风格和艺术风格,不仅仔细分析契诃夫或其他作家作品的特征,也同时注意到中国唐宋小说表现方法和组织故事的特征。到我自己能独立动手写一个短篇时,最大的注意力,即是求明白作品给读者的综合效果,即文字风格、作品组织结构和思想表现三者综合形成的效果。

我知道这是个艰巨工作,又深信这是一项通过反复试验,最终可望作好的工作。因此每有写作,必抱着个习题态度,来注意它的结果。搞对了,以为这应说是偶然碰巧,不妨再换个不熟习的方法写写;失败了,也决不丧气,认为这是安排得不大对头,必须从新开始。总之,充满了饱满乐观的学习态度,从不在一个作品的得失成败上斤斤计较,永远追求做更多方面的试验。只是极素朴的用个乡下人态度,准备三十年五十年把可用生命使用到这个工作上来,尽可能使作品在量的积累中得到不断的改进和提高。

从表面看,我似乎是个忽然成熟的“五四”后期作家。事实上成熟是相当缓慢的。每一作品完成,必是一稿写过五六次以后。第一个作品发表,是在投稿上百回以后的事情。而比较成熟的作品,又是在出过十来本集子以后的事情。比起同时许多作家来,我实在算不得怎么聪敏灵活,学问底子更远不如人,只能说是一个具有中等才能的作者。每个人学习方法和写作习惯各有不同,很多朋友写作都是下笔千言,既速且好,我可缺少这种才分。比较上说来,我的写作方法不免显得笨拙一些,费力大而见功少。

工作最得力处,或许是一种“锲而不舍,久于其道”的素朴学习精神,以及从事这个工作不计成败,甘心当“前哨卒”和“垫脚石”的素朴工作态度。由于这种态度,许多时候,生活上遭遇到种种不易设想的困难,统被我克服过来了;许多时候,工作上又遭遇到极大挫折,也终于支持下来了。这也应当说是得力于看书杂的帮助。千百种不同门类新旧中外杂书,却综合给我建立了个比较单纯的人生观,对个人存在和工作意义,都有种较素朴理解,觉得个人实在渺小不足道。但是一个善于使用生命的人,境遇不论如何困难,生活不论如何不幸,却可望在全人类向前发展进程中,发生一定良好作用。

我从事写作,不是为准备做伟人英雄,甚至于也不准备做作家,只不过是尽一个“好公民”责任。既写了,就有责任克服一切困难,来把它作好。我不希望做空头作家,只盼望能有机会照着文学革命所提出的大目标,来终生从事这个工作,在万千人共同作成的总成绩上增加一些作品,丰富一些作品的内容。要竞赛,对象应当是世界上已存在的最高纪录,不能超过也得比肩,不是和三五同行争上下、争出路,以及用作品以外方法走捷径争读者。这种四十年前的打算,目前说来当然是相当可笑的,但当时却帮助我过了许多难关。

概括说来,就是我一面向自己弱点作战,顽强的学习下去,一面却耐烦热心,把全生命投入工作中。如此下去,过了几年后,我便学会了写小说,在国内新文学界算是短篇作家成员之一了。

一九二八后由于新出版业的兴起,印行创作短篇集子容易有销路,我的作品因之有机会一本一本为书店刊印出来,分布到国内外万千陌生读者手中去。工作在这种鼓舞下,也因此能继续进行,没有中断。但是,当我这么学习用笔十年,在一九三五左右,有机会从一大堆习作中,编印一册习作选,在良友公司出版时,仔细检查一下工作,才发现并没有能够完全符合初初从事这个工作时,对于文学所抱明确健康目的,而稍稍走了弯路。摇动旧社会基础工作本来是件大事,必需有万千人从各方面去下手,但相互配合如已成社会规律时,我的工作,和一般人所采取的方法,不免见得不尽相同。我认为写作必需通过个人的高度劳动来慢慢完成,不宜依赖其他方法。从表面看,这工作方式和整个社会发展,似乎有了些脱节。我曾抱着十分歉意,向读者要求,不宜对我成就估计过高、期望过大,也不必对我工作完全失望。因为我明白自己的长处和弱点。正如作战,如需用文学作短兵,有利于速战速决,不是我笔下所长;如需要人守住阵地,坚持下去,十年二十年如一日,我却能作得到,而且是个好手。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限度,我本来是一个平凡乡下人,智力才分都在中等,只由于种种机缘,居然在过去一时,有机会参加这个伟大艰巨工作,尽了我能尽的力,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原来工作可说是独行踽踽,因此颠顿狼狈,而且不可免还时有错误,和时代向前的主流脱离。现在却已进入人民队伍里,成为我过去深深希望的“公民”之一员,踏踏实实,大步向共同目标走去。……如今试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过去,觉得实在没有丝毫可以骄傲处,但是一点作公民的努力终于实现,也让我还快乐。因为可以说曾经挣扎过来,辛苦过来,和一些“袭先人之余荫”,在温室中长大的知识分子的生命发展,究竟是两种不同方式,也活得稍微扎实硬朗一些。但比起万千革命家的奋斗牺牲说来,我可真太渺小不足道了。

《边城》剧照

我年轻时读什么书

每个人认了不少单字,到应当读书的年龄时,家中大人必为他选择种种“好书”阅读。这些好书在“道德”方面照例毫无瑕疵,在“兴味”方面也照例十分疏忽。中国的好书其实皆只宜于三四十岁人阅读,这些大人的书既派归小孩子来读,自然有很大的影响,就是使小孩子怕读书,把读书认为是件极其痛苦的事情。有些小孩从此成为半痴,有些小孩就永远不肯读书了。一个人真真得到书的好处,也许是能够自动看书时,就家中所有书籍随手取来一本两本加以浏览,因之对书发生浓厚兴趣,且受那些书影响成一个人。

我第一次对于书发生兴味,得到好处,是五本医书。(我那时已读完了《幼学琼林》与《龙文鞭影》,《四书》也已成诵。这几种书简直毫无意义。)从医书中我知道鱼刺卡喉时,用猫口中涎液可以治愈。小孩子既富于实验精神,家中恰好又正有一只花猫,因此凡家中人被鱼刺卡着时,我就把猫捉来,实验那丹方的效果。又知道三种治癣疥的丹方。其一,用青竹一段,烧其一端,就一端取汁,据说这水汁就了不得。其二,用古铜钱烧红淬入醋里,又是一种好药。其三,烧枣核存性,用鸡蛋黄炒焙出油来,调枣核末,专治瘌痢头。这部书既充满了有幻术意味的丹方,常常可实验,并且因这种应用上使我懂得许多药性,记得许多病名。

我第二次对于书发生兴味,得到好处,是一部《西游记》。前一书若养成我一点幼稚的实验的科学精神,后一书却培养了我的幻想,使我明白与科学精神相反那一面种种的美丽。这本书混合了神的尊严与人的谐趣——一种富于泥土气息的谐趣。当时觉得它是部好书,到如今尚以为比许多堂皇大著还好。它那安排故事、刻画人物的方法,就是个值得注意的方法。读书人千年来皆称赞《项羽本纪》,说句公道话,《项羽本纪》中那个西楚霸王,他的神气只能活在书生脑子里。至于《西游记》上的猪悟能,他虽时时刻刻腾云驾雾,(驾的是黑云!)依然是个人。他世故,胆小心虚,又贪取一点小便宜,而且处处还装模作样,却依然是个很可爱的活人。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若想在书籍中找寻朋友,猪悟能比楚霸王好像更是个好朋友。

我第三次看的是一部兵书,上面有各种套彩阵营的图说,各种火器的图说,看来很有趣味。家中原本愿意我世袭云骑尉,我也以为将门出将是件方便事情。不过看了那兵书残本以后,他给了我一个转机。第一,证明我体力不够统治人;第二,证明我行为受拘束忍受不了,且无拘束别人行为的兴味。而且那书上几段孙吴治兵的心法,太玄远抽象了,不切于我当前的生活。从此以后我的机会虽只许可我作将军,我却放下这种机会,成为一个自由人了。

这三种书帮助我,影响我,也就形成我性格的全部。

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

我可以说是与文学毫无关系的一个人,在这种题目上来说话,真是无话可说的。第一,我看不懂正在研究文学的人所作的文章;第二,我弄不明白许多作家教人作文章的方法;第三,我猜不透一些从事于文学事业的人自己登龙为人画虎的作用。近十年来我虽写了一大堆小说,但那并不算个什么,这不过从生活上,我经过的是与人稍稍不同的生活,从书本上,我又恰恰读了一些很杂乱的书,加之在军营里作书记时,我学得一种老守在桌边的“静”,过去日子又似乎过的十分“闲”,所以就写成了那么些小说故事罢了。

但在我的工作上,照一般称呼说来既算得是“文学事业”,这事业要来追究一下,解释一下,或对于比我年青一点的朋友,多少有点用处。我可以说的,是我这个工作的基础,并不建筑在“一本合用的书”或“一堆合用的书”上,因为它实在却只是建筑在“水”上。

在我一个自传里,我曾经提到过水给我的种种印象。檐溜,小小的河流,汪洋万顷的大海,莫不对于我有过极大的帮助。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

“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来还有个你自己。”这是一句真话。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与思想,可以说是皆从孤独得来的。我的教育,也是从孤独中得来的。然而这点孤独,与水不能分开。

《边城》剧照

年纪六岁七岁时节,私塾在我看来实在是个最无意思的地方。我不能忍受那个逼窄的天地,无论如何总得想出方法到学校以外的日光下去生活。大六月里与一些同街比邻的坏小子,把书篮用草标各作下了一个记号,搁在本街土地堂的木偶身背后,就洒着手与他们到城外去,攒入高可及身的禾林里捕捉禾穗上的蚱蜢,虽肩背为烈日所烤炙也毫不在意,耳朵中只听到各处蚱蜢振翅的声音,全个心思只顾去追逐那种绿色黄色跳跃伶便的小生物。到后看看所得来的东西已尽够一顿午餐了,方到河滩边去洗濯,拾些干草枯枝,用野火来烧烤蚱蜢,把这些东西当饭吃。直到这些小生物完全吃尽后,大家于是脱光了身子,用大石压着衣裤,各自从悬崖高处向河水中跃去,就这样泡在河水里,一直到晚方回家去,挨一顿不可避免的痛打。有时正在绿油油禾田中活动,有时正泡在水里,六月里照例的行雨来了,大的雨点夹着吓人的霹雳同时来到,各人匆匆忙忙逃到路坎旁废碾坊下或大树下去躲避。雨落得久一点,一时不能停止,我必一面望着河面的水泡,或树枝上反光的叶片,想起许多事情。所捉的鱼逃了,所有的衣湿了,河面溜走的水蛇,钉固在大腿上的蚂蟥,碾坊里的母黄狗,挂在转动不已大水车上的起花人肠子……因为雨制止了我身体的活动,心中便把一切看见的、经过的皆记忆温习起来了。

也是同样的逃学,有时阴雨天气,不能向河边走去,我便上山或到庙里去,在庙前庙后树林或竹林里,爬上了这一株,到上面玩玩后,又溜下来爬另外一株。若所爬的是竹子,必在上面摇荡一会,爬的是树木,便看看上面有无鸟巢或啄木鸟孵卵的孔穴。雨落大了,再不能作这种游戏时,就坐在楠木树下或庙门前石阶上看雨。既还不是回家的时候,一面看雨一面自然就需要温习那些过去的经验,这个日子方能发遣开去。雨落得越长,人也就越寂寞。在这时节想到一切好处也必想到一切坏处。那么大的雨,回家去说不定还得全身弄湿,不由得有点害怕起来,不敢再想了。我于是走到庙廊下去为作丝线的人牵丝,为制棕绳的人摇绳车。这些地方每天照例有这种工人作工,而且这种工人照例又还是我很熟习的人。也就因为这种雨,无从掩饰我的劣行,回到家中时,我便更容易被罚跪在仓屋中。在那间空洞寂寞的仓屋里,听着外面檐溜滴沥声,我的想象力却更有了一种很好训练的机会。我得用回想与幻想补充我所缺少的饮食,安慰我所得到的痛苦。我因恐怖得去想一些不使我再恐怖的生活,我因孤寂又得去想一些热闹事情,方不至于过分孤寂。

到十五岁以后,我的生活同一条辰河无从离开,我在那条河流边住下的日子约五年,这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至少我还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那条河水正流与支流各样船只上消磨的。从汤汤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我的想象是在这条河水上扩大的。我把过去生活加以温习,或对未来生活有何安排时,必依赖这一条河水。这条河水有多少次差一点儿把我攫去,又幸亏他的流动,帮助我作着那种横海扬帆的远梦,方使我能够依然好好的在人世中过着日子!

再过五年,我手中的一支笔,居然已能够尽我自由运用了。我虽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影,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我文字中一点忧郁气分,便因为被过去十五年前南方的阴雨天气影响而来,我文字风格,假若还有些值得注意处,那只因为我记得水上人的言语太多了。

再过五年后,我的住处已由干燥的北京移到一个明朗华丽的海边。海既那么宽泛无涯无际,我对人生远景凝眸的机会便较多了些。海边既那么寂寞,他培养了我的孤独心情。海放大了我的感情与希望,且放大了我的人格。

1931年摄于青岛

我为什么要写作

——萧乾小说集题记

在都市住上十年,我还是个乡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远不习惯城里人所习惯的道德的愉快,伦理的愉快。

我崇拜朝气,欢喜自由,赞美胆量大的,精力强的。一个人行为或精神上有朝气,不在小利小害上打算计较,不拘于物质攫取与人世毁誉,他能硬起脊梁,笔直走他要走的道路,他所学的或同我所学的完全是两样东西,他的政治思想或与我的极其相反,他的宗教信仰或与我的十分冲突,那不碍事,我仍然觉得这是个朋友,这是个人。我爱这种人,也尊敬这种人,因为这种人有气魄,有力量。这种人也许野一点,粗一点,但一切伟大事业伟大作品就只这类人有分。他不能避免失败,他失败了能再干。他容易跌倒,但在跌倒以后仍然即刻可以爬起。

至于怕事、偷懒、不结实、缺少相当偏见、凡事投机取巧媚世悦俗的人呢,我不习惯同这种人要好,他们给我的“同情”,还不如另一种人给我“反对”有用。这种“城里人”仿佛细腻,其实庸俗;仿佛和平,其实阴险;仿佛清高,其实鬼祟。这世界若永远不变个样子,自然是他们的世界。右倾革命的也罢,革右倾的命的也罢,一切世俗热闹皆有他们的分。就由于应世技巧的圆熟,他们的工作常常容易见好,也极容易成功。这种人在“作家”中就不少。老实说,我讨厌这种城里人。

曾经有人询问我,“你为什么要写作?”

我告他说:“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它崇拜和倾心。这点情绪同宗教情绪完全一样。这点情绪促我来写作,不断的写作,没有厌倦,只因为我将在各个作品各种形式里,表现我对于这个道德的努力。人事能够燃起我感情的太多,我的写作就是颂扬一切与我同在的人类美丽与智慧。若每个作品还皆许可作者安置一点贪欲,我想到的是用我作品去拥抱世界,占有这一世纪所有青年的心。……生活或许使我平凡与堕落,我的感情还可以向高处跑去;生活或许使我孤单独立,我的作品将同许多人发生爱情同友谊……”

这是个乡下人的意见,同流行的观点自然是不相称的。

朋友萧乾弟一个短篇小说集子行将付印了,他要我在这个集子说几句话。他的每篇文章,第一个读者几乎全是我。他的文章我除了觉得很好,说不出别的意见,这意见我相信将与所有本书读者相同的。至于他的为人,他的创作态度呢,我认为只有一个“乡下人”,才能那么生气勃勃、勇敢结实。我希望他永远是乡下人,不要相信天才,狂妄造作,急于自见。应当养成担负失败的忍耐,在忍耐中产生他更完全的作品。

本文选自

《文学课》

作者:沈从文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紫云文心

出版年:2019-3

原标题:《北漂青年沈从文:只有“乡下人”,才能那么生气勃勃、勇敢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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