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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头张宗和:神仙眷侣的风尘面

2022-06-27 12:5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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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汪曾祺的《晚翠园曲会》提到张宗和夫妇,丈夫温文尔雅,妻子风致楚楚,并肩散步时真是“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只可惜,这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神仙眷也免不了风尘苦。

张宗和与孙凤竹也是如此,短短数年的婚姻,交织着疾病与战争,仓促画上了句号。

01 因曲结缘

张宗和与孙凤竹的相知相识归功于昆曲。

张宗和的曾祖父张树声在平定太平天国时立下功劳,做过直隶总督、两广总督、两江总督,张家是合肥的望族。张树声的长子张华奎当过四川川东道台,膝下无子,从五房过继了张武龄,这便是张宗和的父亲。

张武龄和妻子陆英生下四个女儿后方生下长子张宗和。

作为合肥张家四姐妹的大弟,作为盼望多年才出生的长房长孙,张宗和出生后全家“宝贝得不得了。出生后二十四小时不离人,有奶妈专门看护,住在妈妈的后房,另有一人服侍奶妈,洗尿布等事都不用奶妈动手。”

不过张家家风良好,张宗和天性腼腆,“是兄弟姐妹中最最老实厚道的”。

宗和年轻时写的遗嘱

孙凤竹的祖籍是镇江,不过全家早就迁到青岛生活,是个山东姑娘。

孙凤竹的父亲热爱昆曲,擅长唱老旦,是青岛曲会的总务主任,家学传承,孙凤竹也学上了昆曲。

1936年夏天,张宗和清华大学毕业,约上四姐张充和去青岛游玩,结识了山东曲会的孙家父女。

孙凤竹17岁,在读圣功女学,“活泼、大方、聪明、有趣、会说话”,昆曲唱得很不错,和宗和、充和很快就成为极熟的朋友。他们一起唱曲、看电影、吃小馆子,凤竹还教充和姐弟学游泳。

告别时,张宗和和孙凤竹拉的是一卷紫色的纸带,“船开了,我眼睛老望着她,她也望着我,远了,纸带断了,人也看不见了我收了三根纸带的断头,怀着十分喜悦、三分惆怅的心情进了舱。”

分别后便是漫长的通信,细细碎碎的琐事分享。凤竹的母亲看他俩书信甚密,让女儿读给自己听:“张宗和真是没事做,尽说些没要紧的话,五分邮票白花了。”

恋爱的快乐不就是这些吗?

1937年7月宗和四姐充和去青岛,商谈双方的婚事,孙家对张宗和是满意的,唯一的问题是孙小姐的肺病和变动的时局。

卢沟桥事变后,张家从苏州回到合肥老家,孙家从青岛到了香港最后在在广州住定。

1938年春天,张宗和到汉口,在犒赏科当一个小职员,七月底孙父从广州感到汉口,在凌宴迟(凌海霞的哥哥)的介绍下,请了一天客,登了三天报,举行了张宗和和孙凤竹的订婚仪式。

9月张宗和去广州孙家,当时凤竹的母亲患子宫癌卧床,孙父由重庆去成都的路上汽车翻车,在成都卧床养伤,还有一个“整天在外面游荡的吸鸦片烟的抱来压子的大哥”,大嫂忙着厨房和孩子,侄儿赤脚满地爬,家里的余款在逃难和治病中很快消耗殆尽,经济极为窘迫。

孙母有次对未来女婿开玩笑:“宗和,你为什么偏要娶这么一个棺材瓤子呢?”

1938年10月日军从大亚湾登陆,广州人也准备逃难。张宗和决定和巴金一起同到桂林。孙家二哥从汉口回广州,经过多次商讨,决定留在广州,让凤竹跟着宗和一起走。他俩变卖了一对订婚戒指,赎回冬衣,凑足路费。

炮火中的告别,是生离,亦是死别。

02 颠沛逃亡

张宗和与孙封住的逃难路,起初还算舒服,他们与宇宙风社和文化生活社的职员搭船同行,船上供应一天两餐,整天不是躺在铺上就是坐在铺上闲谈。

他们原先想到桂林,但桂林没有熟人,差事也没有头绪,因而到柳州后向巴金的弟弟李采臣借了一笔路费,搭乘汽车到重庆。

凤竹的病不适宜坐汽车,车开到贵阳,找到一家小旅馆,一停下来她就吐血了。旅馆又脏又漏风,止血药买不到,勉强买了一种云南白药,借住到有数面之缘的蹇先艾家。休养了十天后,他们于十一月十九日终于到了重庆。

一到重庆,孙凤竹就吐血,因此旅馆里住了十几天后,她住进了仁爱堂医院。宗和则住在三弟的宿舍里。宗和向凤竹隐瞒了孙父在成都过世的消息,宗和自己也收到了父亲逝世的消息。

1938年底,张宗和由教育部派到云南去教书,1939年2月5日,孙凤竹和张宗和在昆明结婚。

新娘19岁,新郎25岁。

宗和凤竹与家人

这桩亲事遭到了亲友们的好意阻止,凤竹的肺病并不宜结婚。宗和的三姐兆和、四姐充和却一力支持,毕竟孙父已经在成都病逝,孙家人远在广州,结婚显然更方便。

战时结婚,一切从简。

婚礼在蒋梦麟先生家(他家客厅大)举行,证婚人杨振声宣布证婚,清华校长梅贻琦发表演说,新郎新娘讲述自己的恋爱经历。

新房布置在四姐张充和的房间,“临时把四姐的房布置一下,就算我们的新房。又买了一盏大红烧灯罩,套在电灯上,桌上点着大大小小的红蜡烛,窗子上也是红玻璃纸,床上也是红被面,倒也像个新房。”

宗和凤竹的新婚照

“到房里来坐得得客人,大多是会唱昆曲的,如朱自清、浦江清诸先生、陶兄等。”

如此简单的婚礼,新郎“感到太简单了。我以前老幻想我结婚时一定要大热闹一下,而事实竟如此简单,也颇使我难过。”

新娘也很伤心,娘家一个人也没有。“第二天一早,凤竹又吐血了,睡了一天没有起来。”

疾病的阴影挥之不去。

03 风雨同舟

婚后十天,宗和与凤竹来到宣威,小地方生活成本低一些。凤竹时常发烧,偶尔吐血,雇的女佣人不大注意卫生,昔日娇养的大家公子张宗和学会了生炉子,烧水等杂事,因为经常让着多病的凤竹,还落了个怕老婆的名声。

凤竹怀孕了,宗和为了她的健康主张人工堕胎,凤竹却不顾虑自己的病和临产时的疼痛,保全孩子。为了方便照料并检查身体,凤竹从宣威搬到三姐、四姐所在的呈贡。

1940年7月9号,他们的女儿张以靖出生,母女平安。

8月,张宗和去昭通国立师范教书。携妻女同行,从昆明去昭通,汽车走了整整九天,最难的一天,没有东西吃,水全是泥浆水,以靖只能吃泥浆水和的奶粉。

昭通的日子是他们吵架最多的时间。

孩子小,不吃母乳,奶妈换了十几个没有合适(卫生不合格或者不出奶),大姐张元和从上海寄的奶粉也剩下不多了,最后决定吃洋牛奶场送的鲜牛奶,用黄果 做橘子水。煮奶,煮奶瓶,煮奶嘴,喂奶,换尿片,极其耗人也极易崩溃。

好在年轻的小夫妻吵吵也就好了,孩子大一些,凤竹去图书馆当职员,另雇了佣人,做一些琐碎的家事。

1942年张宗和去云南大学教书,不久后凤竹携女也来昆明。当时昆明的生活费非常高,用不起佣人。“我们过着苦日子,我背过炭,背过米,凤竹洗衣做饭,常常累得精疲力竭,”为了省房租,他们住到医学院一间空着的“动物饲养室”,隔壁就是厕所,隔开一片场地是医学院的解剖室。

就算这样,经济上依然捉襟见肘。

合肥县城沦陷,但是乡下的田还没有沦陷,张家姐弟思来想去,开了家庭会议。让宗和与四弟宇和回老家,宗和是长子,四弟宇和学的是农业,照顾田里的事情,筹出一些钱来。

贷到了路费,1943年12月张宗和夫妻踏上了归乡路。他们从重庆去内江,再到成都,转去陕西。1944年1月到了西安,因为宗和生病,咳嗽发啥,时好时坏,他们在西安停了一个月,转去洛阳,一路奔波,千辛万苦到老家合肥。

一到老家,还未给各处长辈们磕头,张宗和就病倒了。

发冷发热,嗓子又疼,喉咙里有一块白点,疑似白喉。老家根本找不到白喉血清,全家紧张慌乱,养阴清肺汤、外祖母念了大悲咒的水、藏青果、六神丸,吹药,所有的法子都用尽了。

身为妻子的凤竹应酬长辈,照顾病人,内心惶恐。

有人为他们夫妻求了签,凤竹是一支下下签:“病患时时命蹇哀,何须打瓜共攒龟。直叫重见一杨复,始可求神见佛持。”

宗和的病渐渐好了,凤竹病倒了。老家人多,也有佣人,不过生活中的烦恼也不少。

回家是为了料理田地,但年成不好,还得卖田。“回家为了钱,为了种种不痛快,已经是头大了,接着还有许多穷家们来‘想方’。他们以为我们是发了财回来了,我们穷得卖田,他们也要来要一点钱。来‘想方’的家门算起来还是长辈呢。有一次他居然抱着行李要睡在我们房里。”

房子热,不透气,人多事多,凤竹养病不太清净,好在终于在新圩子里找到合适的房子,搬过去过夏。

“初到新圩,我们高兴极了,房间大,畅快,佣人也不必住在房里。两间房三个人住,又很安静。我向十三爹借了二十四史来,预备好好地做一点事,凤竹也预备定心来养病。有佣人,以靖有人带,饭也不必自己做,还有婆婆天天来摘银耳给凤竹吃,真是太享福了。在新圩子的那两个星期,真是七年来凤竹跟着我过的最好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七月一号她就死了。”

那日张宗和去前圩陪客,凤竹和女儿在家,饭后佣人老徐来报少奶奶吐血了。

凤竹吐血是常有的事,这次吐血,是大口大口吐血,等张宗和到家的时候,她已经人事不知,脸色煞白,吃童便,香烧眉心,全无反应。

这位25岁的少妇就此匆匆离开人世,结束了多愁多病的一生。

凤竹

1945年张宗和出版追忆亡妻的《秋灯忆语》。

书里有他们的相识相知,有他们的日记书信,有他们的闺房秘事,那些凝结在文字中无法随时间而去的欢乐和悲伤。

若是凤竹活着,大约会说“倒头的张宗和,尽写些丑事,好的他全不说。”

这本书在特殊的年代里也给张宗和带来了噩运。贵阳师范学院(今贵州师范大学)有位同学回忆说:“在一次全校师生参加的大会上,一个老师上台批宗和先生的“资产阶级思想”,拿《秋灯忆语》说事,还装着不识文字,说什么这个口字旁加个勿,‘我不知是啥意思’,云云,像个小丑似的,连学生都觉得不成体统,替他害臊。”

好在那些不成体统的文字就像那些神仙眷侣的传说一样,依然在世间流传。

作者:

刘洋风:爱生活,爱写作,寻寻觅觅,迷迷糊糊。

原标题:《倒头张宗和:神仙眷侣的风尘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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