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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爱你身上一切尚未被完全驯化之处 | 小王子的 9 封情书

2022-06-28 21:0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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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样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法]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

1944年7月31日,44岁的法国飞行员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驾驶着战斗机冲上云霄。他已经超龄8岁,这是他最后一次被允许执行任务。祖国被纳粹占领,他要去为之战斗。

几个小时后,他驾驶的飞机从雷达显示器上消失。那天,他所在中队的记录中添了一行字:“圣埃克苏佩里执行法国南部高空飞行拍摄任务,未归。”

“他没有叫喊,他慢慢地倒下,甚至连声音都没有”,他笔下的《小王子》的结局成为命运的谶语,他就这样消失在茫茫苍穹中。

就在安托万逝世不久前,他在给妻子康苏爱萝的信中写下了自己的遗憾:“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事吗,康苏爱萝?就是没有把《小王子》献给你。”而康苏爱萝写给他的信件尚未送达:“如果我在这个星球再也见不到你了,要知道,你在上帝身边一定能找到我,等着你,无怨无悔!”

妻子康苏爱萝就是安托万生命中那一朵“玫瑰”。2021年,夫妻俩留下的168封情书从他们的遗物中被发现,现实版“小王子与玫瑰”的爱情故事就这样展现在了我们面前。今年6月,这本书信集被译介出版,中文版《小王子的情书集》上市。

他们长达14年感情中的一百多封情书,如同《小王子》的番外篇,也是安托万《小王子》的创作灵感。情书中记录了“小王子”与“玫瑰”初见的惊喜与忐忑、“小王子”出走后彼此的思念与原谅。在长期的异地恋中,他们无法及时沟通、按捺不住背叛,在这份恋爱中身心俱疲。

然而,无论他们的爱情经历了多少的风雨,他们写下的这些信件,却是爱情发生最真切的见证——

“我要带您走遍异国他乡,一起驯服满天星辰。”

“我用世上的一切方法想念您。”

“我得了怀乡病,我的故乡就在你身上。”

下文从《小王子的情书集》中摘选安托万在不同时期、不同城市写给康苏爱萝的 9 封信,这些信件中的深情与孤独,呈现出一个更为复杂的“小王子”。

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与妻子康苏爱萝

安托万 致 康苏爱萝

@ 布宜诺斯艾利斯

1930年

我喜爱你的不安,喜爱你的怒气。我喜爱你身上一切尚未被完全驯化之处。但愿你知道你到底给了我什么,而我对于那些没有民族特征的面孔何其厌倦。

我炽热的朋友。

我炽热的朋友,我站在您面前,时常像是个野人得到了一位长相过于漂亮的女俘,她说着一门过于优美的语言,以至于这野人由于无法时刻正确领会而张皇失措。

我想读懂您表情里的每一个微小起伏,读懂您的思绪在脸上与阴影激荡出的一切。我想要更好地去爱您。您能教教我吗?

我想起一个不算太古老的故事,我把它略做改编:

从前有一个男孩,他发现了一件珍宝。但是对孩子来说,这件珍宝实在太过于美丽,以至于他的双眸不知道如何去欣赏,双手不知该如何去把握。

于是孩子变得忧郁了。

安托万

@ 图卢兹

1931年7月

我的爱,

我来这里已经三天了。机库、机场、办公室,一切都很平静。这是一个平安的夏季,邮航来往顺利。巴黎还有它那些正在发生的大事,这里根本无人问津。办公室的窗户下面栽种的旱金莲开花了。看起来就像是一栋退休水手住的房子。

傍晚我回到了城里。梅尔莫兹来了:我们共进晚餐。我们都谈到了各自正在康复期的太太。我说:“我的妻子……”他说:“我的妻子……”我们都非常骄傲。夜色降临,我独自一人漫步了很远。于是回家时已经筋疲力尽、清心寡欲了。

这座小城市到底是死是活,人们根本搞不太清楚。有许多不值一提的小激情,但都不会持续多久。在咖啡馆露台上,充斥着一个无欲无求的小圈子,脑子里记住的全是钓鱼、打猎或者桌球。还有一些记忆是关于那些不难满足的爱情,相关画面正活生生地坐在他们中间:一群少妇,既客气又乏味。一座永远不会再创造任何东西的城市,它已经停止填充它的博物馆,再也不会添加一幅画作,它不再丰富自己的生活必需品,不慌不忙地慢慢花光它的法国年金、它的生活岁月和它的心。你了解这些幸福的小城市,在那里似乎所有人都在悄悄地一同老去,没有任何新意。似乎所有人都迈着小碎步,共同走向衰老。

我还知道别的事情。你还记得吧,在塔格莱街窗外,那座刚刚爆发革命的城市。《批评报》报社的警笛声,国会的炮声,还有其他地方的报警声,有时会制造出一首绝妙的歌曲,给这个巨大的躯体带来生机。当时我们站在阳台上说道:城市病了……1月1日那天夜里,我把你叫醒了,因为市民为了营救伊里戈延发出了同样的声响,让我心绪不宁。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对着哪个暴君怒吼,在朝着哪种希望喊叫。我对你说:一次革命!而那时正赶上新年。人们正在欢庆人生中的这场胜利。我当时非常感动,你也一样。我发誓一辈子都要把你紧紧靠在我心头,要和你一起迈进许许多多新年……

我想起了那颗凶恶的星星,它在大地的另一端闪烁,长着女巫般的眼睛。你想要再去看它一眼吗?我不想。它用这种方式钉住我们的心。

我的小妇人,我的伴侣,我的财富,我对您忠心耿耿。我要带您走遍异国他乡,一起驯服满天星辰。以便在炎热的夜晚,我们能够在露台上感到整片天空的恬淡温柔。

好好照顾自己,给我写信。

属于您的

安托万

@ 撒哈拉

1931年夏

亲爱的金羽(爱称),

这里刮大风了,掀起了沙尘。整片沙漠都在移动,完全不成形。你在离我两千千米之外的地方安睡着,睡在一座无比平安的城市里,而我呢,我透过茅屋的墙板,聆听着每一阵沙暴激起的各种抱怨。我们全都精疲力竭,围拢在桌边。有些人在读书,我在给你写信,但所有人都感觉浑身不自在,连狗也是这样,摩尔人都躲在帐篷里,我们唉声叹气,口出怨言,我们辗转反侧,久久难眠。金羽,这就是沙暴。它发出的迁移之声让我们保持清醒。这种推动着整个世界移动的力量冲击着我们读书的小屋。我走到门口,金羽,透过漫天迅疾的黄色烟尘看到了月亮,它是一个标记,金羽,当我们逃跑时,它是一个浮标,一动不动地高悬在这片移动的地面之上。今夜这片大地在移动。金羽,这一切都让动物和人类感到担忧。

我也感到担忧。我把自己全部的宝贝都从身边移远了。她在惆怅,她在梦想,她在沐浴,而我却不在那里迎接她,帮她重返海滩,阻止她在梦境和海水中走得太远。我离她很远,身处一片无形之地,今夜这里的每一座沙丘都在崩塌。在这里,大地在月光下开始了它的潮汐,没有任何其他声音触及我们,除了风声在门外尖啸,敲打着瓷砖,在沙漠中的某个地方,演奏着一曲悲伤的阿拉伯曲调,就像一首没完没了的童年歌谣。

金羽,我在为我们谋生,我在做着梦。我要给你买一辆小汽车,这样你就可以在坚固的道路上随处兜风;我不喜欢让我的爱人到海里去,就像也许你也不喜欢这些沙子,它们会比大雪更稳妥地把篷车覆盖。我会把你想要的一切都给你。我将会非常温柔、强壮而且专情。尤其是,金羽,我会尽一切力量保持公正,直到永远。

我听人说过一些关于宝藏的美妙故事。这些宝藏散落于各地,它们对摩尔人来说是神圣的,是白人碰不得的,因为这个地方禁止白人这么做。它们在月光下长久沉睡,我想象自己某天夜里前去探宝,就像今晚一样,全身都被裹在沙子里,心中充满强烈的希望。我不认为人们喜欢宝藏是因为其中的黄金,而是因为宝藏中有从未被碰触过的童贞。这就是此地的土壤,守护着神秘之物。某些宝藏在黄沙中闪闪发光,为它带来了更诱人也更苦涩的土壤。如果能够坐着篷车,在星星的指引下驶向这个沉睡中的源点,那就太美了。我们扒开沙子,发现冰块、碎石与黄金……

好吧,我还知道另一个宝藏,那就是你。于是我的整个回程之旅都有了意义。你拥有宝藏中所有的这一切,金羽。明天夜里,当你入睡时,我们将成为一个移动中的辎重队,紧紧抓住无线电,盯住月亮,握住带照明的指南针,为了重返属于我的清凉源泉,为了她可以用双臂温柔地把我俘获而挣扎、计算、握紧双拳。我将在属于我的家中入睡。我将吃属于我的米饭并拥吻属于我的妻子。

我本可以给你写得更好,但这些沙尘让我们所有人感到透不过气,这间房子现在发出的声响和一条沉没中的船只一模一样。狗都躲到了桌子下面,可怜的丈夫们则想到,为了和他们的妻子重逢,必须顶着这股强风逆行而上足足两千千米,竭尽全力地与它对抗……

金羽,有个人非常爱您,以至于他在头脑与心灵中寻找可以把什么献给您。他没有找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除了他强烈的爱意。

飞行员圣埃克苏佩里

@ 纽约

1943年冬

我不想冲你发怒。

我不想怀疑你。

我不想相信,你明知道我到底能承受多大的痛苦,却在行动之前不来和我谈谈。

我不想在我的傲气中受苦,我对你的朋友们来说,只是一个用电话打发的先生:“我不回来了”,就这么简单。找个仆人给他打电话通知一下就行了。我不想要这种丑陋的痛苦。我只接受在我的爱情中受苦。

我只接受为你受苦。受苦于你的担忧,它阻止你快乐。也许还受苦于不知道怎么足够恰切地告诉你,你是我的光明,并因此而感到自责。

受苦于没有把你的胳膊抓得足够稳,不能带你出去散步,让你像未婚妻一样,走进人生中的美妙事物。

受苦于不够富有,不能每天晚上给你带回珠宝。

受苦于想到在我身边,当我工作、读书、做梦时,你可能体会不到被我的温暖保护着,并且感到孤独。

我甚至不想忍受当下的孤独,这太痛苦了,但这孤独仅仅是来自你。

因为我爱你。

安托万

@纽约

1943年冬

康苏爱萝您是我的妻子,我的夏天,我的自由。

康苏爱萝您是我的家园。

康苏爱萝您必须是纯洁的,这样我才有理由如此珍爱您,如此笃定地拯救您。

康苏爱萝我必须为您感到骄傲。您必须让我为您感到骄傲。

康苏爱萝您必须用您的温情帮助我并挽救我,因为生活出奇地沉重和困难,头脑与心灵的正直比世间万物更加昂贵——需要一座花园来治愈头脑与心灵。您必须是我的花园,康苏爱萝。

康苏爱萝我的妻子,我永远不会变,永远。但是请给我一点点安宁饮用吧。我选定做我妻子的那个人,必须在我过于痛苦时拯救我。

康苏爱萝为什么不告诉我您现在在哪儿?我感觉您迷失在大地上,它是那么、那么广阔,而我是那么、那么惶恐。

康苏爱萝我的柔情,康苏爱萝我的小姑娘,康苏爱萝……

安托万

康苏爱萝

@ 纽约

1943年3月27日

亲爱的康苏爱萝,

马力坦可惜了。明天晚饭之后我会带你去华盛顿。康苏爱萝,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我晚上是在拉扎莱夫那里过的。我悲伤地回来了。世界正在走向错误。工作太多了。我将变得不幸,将会受苦,因为不存在可以给予人类的明确真理。而我如此热爱真理,即便对属于我自己的真理缺少足够的把握,我依然会为了真理而受苦。

我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的祖国。我不知道究竟站在哪一边才能好好为它服务。如果我淹死了,亲爱的康苏爱萝,在这次跨洋飞行中,我将满嘴苦涩地淹死。今天我发现吉罗非常愚蠢。康苏爱萝,我的宝贝,我的爱人,我完全绝望了。

我对自己没有任何要求或期望,康苏爱萝。亲爱的康苏爱萝,我对金钱或者类似的东西没有任何野心或欲望。我只想让自己有点用处。而现在我很可能死得毫无用处。

您的丈夫

安托万

@纽约

1943年3月29日或30日

康苏爱萝,您看看,我已经四十二岁了。我遭遇过一大堆事故。现在我甚至无法跳伞、我三天两头肝脏阻塞、每隔一天都会晕船、由于在危地马拉骨折的后遗症,一只耳朵昼夜嗡嗡作响。还有物质方面的巨大问题。花费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对付一项工作,而那些未能免除的焦虑使得成功比搬山还要难。我感觉太累了!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出发了,虽然我有充分的理由留下来,我有十种退伍动机,我已经严酷地参与过属于我的战争。我要出发了。也许我是唯一到了我这个年龄还要出发的人。但我要出发了,不是为了去当官,而是为了去做参战的飞行员。对此我负有必要的义务。我要出发去打仗了。远离那些正在忍饥挨饿的人,这样做让我无法忍受,我只知道一种与我的良心和平共处的方法,那就是尽可能多地受苦,就是去寻找尽可能多的痛苦。痛苦被慷慨地给予了我,像我这样的人,哪怕背上两公斤的背包,从床上坐起来或者捡起地上的手帕,都要忍受身体的疼痛。

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一个伴侣。她把手放在我肩头:“您看起来很累,我能做些什么来帮助您吗?”她在家里等我回来:“您工作顺利吗?您开心吗?您难过吗?”她分享着我的担心、忧虑与希望。

您知道我为什么在这篇序言上挣扎了十五天吗?您了解其中的哪个段落行不通吗?为什么行不通?变化之处在哪里?可怜的博凯尔比您更了解情况一千倍……

要是我跟您谈论的不是一杯鸡尾酒,那就是一场闹剧!您从不询问我的担忧、我的不适、我的努力、我的梦想、我的恐惧。我可以在整晚整晚良心的斗争中一个人把自己撕成碎片,而您对此却一无所知。但是,如果某次晚餐中遇到了两个多嘴多舌的女人,我当时以为她们是男的,那么您能跟我说上三个月。

我梦见过一个始终在场的女人。她能够在家里等我。一个像夜灯般被人看见的女人,一个给你拖下厚重雨衣的、让你在旺盛的炉火边就座的女人,那是她趁你不在家时提前准备好的。“看啊,我就在那里,期盼着您……”一个减轻你许多烦恼的女人。她消除了周围的噪声。是一间避难所。

您认为这根本不存在吗?我认识的每一位女性都具有这种奉献的需求。她们都具有保持在场的美妙品质。

这是因为爱情吗?噢,康苏爱萝,我开个头,请您记好。在经历了那么多恐惧之后。我心想:如果我来开头,那么第一个场景,第一次夜晚的等待就能把我弄死。这还没完。那是圣诞之夜和楼梯上整整六小时的深夜嘶吼。我没法从头再来。但我多么希望回头啊。当时,正是那些夜间的失踪令我无法忍受,因为您曾经利用它们搞出过不少花招。

那么现在,离动身还有五六天(或者四天),从您那里我得到了什么?各种辩护词,为了向我好好证明错的人是我,各种谣言,社交界的评论。一间比任何时候更加空旷的屋子……还有对爱情的保证,却没有对任何行为做出承诺,比如按时回家,哪怕是那些能够挽救我、我的事业还有您的实际安全的东西。

我出发不是为了去死。我出发是为了受苦,从而与我的那些同类们交流。我在人生中做过不少好事,我拥有我的小行李箱。在家中我呼吸过于困难,如果被杀死了,我会很高兴。我并不渴望自己被杀。但我欣然接受如此长眠。

安托万

龚苏萝与安托万的雕像

@乌季达

1943年6月15日前后

康苏爱萝,我亲爱的小宝宝,我的心上人,康苏爱萝,我歌唱的喷泉,康苏爱萝,我的花园与草地,我悲伤得无以复加。那么多、那么多的爱意流进了我心里。

你看啊,我的地榆花,我和你分开已经漫漫三载了。这就像是一场流亡。我很清楚自己爱着你,这个世界上我爱的只有你。哦,我的小姑娘,我和你是用同样的面团揉成的,我不知道如何去换一个家。康苏爱萝,康苏爱萝,我无法想象一间没有你的房子,一个没有你的晚年,没有你的冬夜。康苏爱萝,我从我的胸膛、我的心脏、我的骨髓深处感谢你如此用力地抓住我,像一只顽固的小螃蟹一样紧紧夹住我。噢,康苏爱萝,没有您,我永远也无法变老。失去您我就会死。康苏爱萝,当您拒绝分手时,您便救了我的命。

当然,我的杏子,您对我造成过太多伤害。那么频繁。那么强烈。不过这一切都已经被忘掉了。我只记得我对您造成的伤害了。属于您那些眼泪的康苏爱萝。属于您那些孤单夜晚的康苏爱萝。属于您那些期待的康苏爱萝。康苏爱萝,在这个世界上我爱的只有您,感谢您知道我爱着您。

康苏爱萝,我需要您白发苍苍时靠在我身边,好让我安然死去。我永恒的康苏爱萝。上帝赐予我的康苏爱萝,因为我们是夫妻。同行康苏爱萝。我在睡梦中再也不能没有康苏爱萝。康苏爱萝,我是统领你睡眠的上尉。现在我老了,我知道自己经历过的最美丽的冒险,就是与你一同穿越那些黑夜,跨向白昼之神的礼物。噢,我的小家伙,你属于我的泪水,属于我的期待,属于我们的觉醒,也同样属于我紧靠在你身边的夜晚,就像身处波谷之中,永远不变,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如此深刻的真理,以至于我现在独自入睡时就会大声呼救。

我老了,茕茕孑立,没有亲爱的姐妹,没有孩子,我用世上的一切方法想念您。我为您担心,我为自己担心,我担心星辰的数量,担心夜晚、海洋、革命、战争、遗忘,我宁愿快点死去,也不要找不到您。我太老了,跑不动了,太老了,无法等待夜色降临了,太老了,无法在您迟到时从我的窗口听着城市的噪声了,太老了,不能失去您了,在这个污秽星球上的数百万居民中,哪怕等上一个小时,我们都何其不幸啊。

我急需一个一切都安全可靠的天堂。它永远不会发生变化。在那里,您的嗓音的旋律不再改变,也不再有被改变的危险。在那里,您再也不会心不在焉、变幻不定、茫然无措。我金色的收获,我需要,我非常需要在您身边得到保护,得到收获。我的心上人,我已经受够了外面所有的雨水,所有的人群,所有的男人,所有的女人,我需要与你合二为一,以此让我得到休息。

我住在营地的一个木板房里。一个房间要睡三个人。我甚至没有避居之处,甚至没有哪怕一小时的庇护所。在炎热的时段,黄沙龙卷像沉重的塔楼一样缓慢移动,阳光灼热,烫伤了我的眼睛。飞行让我筋疲力尽,它再也不是我这个年龄能做的事了。我行走着,疲惫不堪,拖在一大群逃难者后面,我的那些旧伤比任何时候更加让我感到难受。地榆花猜得到这一点,除了您,还有谁会稍稍同情我一下呢?噢,我的小姑娘,我想在你身边度过这一切!你会认出我,并亲切地把水罐从你的肩膀上放下,让我解渴。康苏爱萝,我渴望着你。

作为一片绿洲,这里甚至没有用餐时间。人们拿着饭盒排队从美式汤锅前经过。美国厨子把勺子伸进锅里,给你定额的肉、果酱和蔬菜,所有这些都混在一起,大家盘腿坐下,狼吞虎咽,甚至没有桌边的休息、食堂的歌声,没有红酒、面包与咖啡的礼仪。我是白蚁群中的一只白蚁,昆虫群里的一只昆虫,我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说。我得了怀乡病,我的故乡就在你身上。

三天前我差点自杀。我在飞行中经历了一件非常罕见的事情,尽管我阅历丰富,也从来没有遭遇过。(具体内容我不能告诉你。)当时我看着大地,我以为会在那里给自己挖个洞。我既不感到恐惧,也不感到悲伤。我想到:我将是第一个赴约之人。为了永恒,我会在永恒中乖乖站着等你。

康苏爱萝,我不能再怀疑或害怕了。我就像活了十万岁一样,我需要安宁。我需要你。我的康苏爱萝,你属于我的鬓鬓白发,岁月之雪把我们包裹在一起,我们的白发也交织在一起。你教过我如何一同入睡,你还记得吗?也应该教我如何变老。也许这也很棒。

康苏爱萝,康苏爱萝,我轻柔地呼唤着。我需要得到安慰,得到劝导。需要被手握住,康苏爱萝。对你而言,我是一个非常不幸的孩子。

安托万

@阿尔及尔

1943年11月

啊,康苏爱萝,我的爱,我再也吃不消了。把这封信留给你自己吧。不要谈及它,除了和鲁肖。批评这个国家会让我惹上一大堆麻烦。噢,康苏爱萝,在这个所有人心都破败不堪的国家,一切都那么悲伤。

每个人都互相憎恨,人们都疯了。当法兰西在一旁奄奄一息时,法国人满脑子只想着彼此仇恨。这真让人想吐。康苏爱萝,我真的再也吃不消了。康苏爱萝,康苏爱萝,我求您帮帮我吧。

待在这儿心里实在太冷了。诗人小姑娘,我需要您的歌,来自您熊熊烈火的歌。而且,既然我选择了您,既然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我和您分开,既然婚姻最为坚不可摧,那么我就需要把自己永远安顿在我的小船上。噢,康苏爱萝,您必须乖巧地、温柔地划桨,好把您衰老的丈夫带向晚年。

你知道,我实在太傻了,以至于连冬衣都没有准备。我冻得直哆嗦。我实在太傻了,以至于没有在灯火管制期间看清楚楼梯。我重重摔倒在地,撞在石阶上,摔断了一根脊椎骨。我现在走路的时候,背让我很难受。当我出门的时候,寒气让我很难受。当我想您的时候,心让我很难受。所有那些我在法国拥有的,那些让我喜欢的东西,都让我很难受。

我太冷了,你看,冷到字迹都写不清晰了。

我像需要夏天一样需要你。

需要你。

这种从来不愿死去的爱情真的非常神秘。现在我学会了依靠你。我知道自己可以依靠你。你给我写信,我读了又读。这是我唯一的快乐。唯一的。绝对是在这黑暗时代中唯一的快乐。我爱您,康苏爱萝。

我再也没法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了。我四十三岁了。美国人觉得我太老了,不适合飞闪电战斗机了。我曾经驾驶着高速歼击机从高空俯瞰法国,现在我再也看不到它了。我心心念念的只有战争,但这种无情而愚蠢的年龄法则意味着我现在失业了。在战场上失业了。我不明所以地浸泡在这个腐化的国家里。我申请去美国执行任务,以便获得飞行的权利,尽管我已经胡须花白。也许我会得到这个许可吧。也许吧。在这里,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受到政治的支配。而我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反对这种心灵与大脑的惰性。你必须搞清楚,在那边,那些统治者并不当真是我的朋友。在战场上我内心平静,但在这里,在这个阿尔及尔的垃圾桶里,我的内心失衡了,每天都在目睹着惊人的不公,肮脏的报复,目睹着诬告、监禁、诽谤(经历过这些人生经验之后,只能进修道院了却余生了)。所以我不太相信自己奔波一趟就能够拿到授权。我更多想到的是,有朝一日,有人会指责我用我自己的方式而不是他们的方式爱我的祖国,会找到一个漂亮的借口把我关得严严实实。我身处所有这些仇恨组成的斜坡上。啊!康苏爱萝,我想把你抱紧在我胸口。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夏天,我的自由。

照顾好自己,维护好自己,保护好自己,永远不要晚上出门,永远不要着凉,永远不要忘记我,要为我祈祷,我心中悲痛却不知道如何自我安慰!

您的丈夫

安托万

本文选自

《小王子的情书集》

作者:[法]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

[法]康苏爱萝·德·圣-埃克苏佩里

出版社:北京日报出版社

出品方:读客文化

译者:张博

出版年:2022-6-10

原标题:《我喜爱你身上一切尚未被完全驯化之处 | 小王子的 9 封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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