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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的国语罗马字全国代表大会与陇海铁路之因缘

秦斯棠
2022-07-21 11:3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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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近出版的《好玩儿的大师:赵元任影记之学术篇》中有两张赵元任1934年到郑州开会时拍摄的街景照片,十分珍贵。这场在郑州举办的会议全称是“中华民国国语罗马字促进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以下简称“国罗代表大会”),赵元任作为南京代表参加会议。这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是纯粹的街景人物照,另一张则聚焦于大街上的横幅——“要发扬中国文化就要推行国语罗马字”,应是当时国罗代表大会会议主办方特意悬挂的宣传标语。

赵元任1934年拍摄的郑州街景照片(图片来自《好玩儿的大师:赵元任影记之学术篇》)

不过问题随之而来,国罗代表大会为什么要选在郑州召开?自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出“汉字革命”的主张以来,相关讨论的主阵地无疑是北京的《新青年》《新潮》《国语月刊》等杂志,而且国语罗马字运动的主将钱玄同、黎锦熙、赵元任等人也都聚集在北京活动。郑州在清末时不过是一座人数不足2万的小城,1913年撤州置县,改称郑县,民国时凭借平汉铁路与陇海铁路交汇于此才逐步发展起来,况且当时河南省省会还在开封,无论从何而言,郑州作为国罗代表大会的召开地都略显突兀、令人费解。不过经过一番检索后,我发现这次会议选在郑州召开应主要归功于一人,即时任陇海铁路总务处处长的黄学周。

国语罗马字的制定

中国人自主运用拉丁字母创制汉语拼音的尝试,最早可以追溯至清末的“切音字运动”。当时国势颓败,民族陷于危亡境地,有识之士纷纷认识到救亡图存必须先要普及教育、开启民智、消除文盲,但遇到的最大障碍就是汉字繁难、言文不合、语言歧异等问题,于是喊出了“言文一致”和“统一语言”的口号。稍后,晚清政府为寻求富国强兵之道,又学习日本近代以来的“国语”制度,国语运动随之兴起。辛亥革命后,国语运动的两大组织平台相继建立,一是1916年成立的国语研究会,二是1919年成立的国语统一筹备会,前者为民间团体,后者则是隶属于教育部的官方机构。

在官方与社会力量的互动下,1922年由国语研究会主办的《国语月刊》推出“汉字改革专号”,集中讨论和宣传的话题就是采用罗马字母拼写汉字,钱玄同、黎锦熙、赵元任等人为此分别撰写了长篇论文。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赵元任的《国语罗马字研究》一文从语言学专业角度为国语罗马字奠定了扎实的理论基础,同时提出了罗马字汉语拼音的初步方案。

《<国语月刊>汉字改革号》曾作为“拼音文字史料丛书”中的一种在1957年由文字改革出版社(今语文出版社前身)重新出版

1923年,国语统一筹备会内增设“国语罗马字拼音研究委员会”,表明国语罗马字研究正式成为官方认可的国语运动的一部分。1925年,从法国获得语言学博士学位后归国的刘半农又与“国语罗马字拼音研究委员会”中的部分委员在北京组织了名为“数人会”的小型学术团体。“数人”取典自隋朝陆法言在《切韵·序》中说的“我辈数人,定则定矣”,显示了强烈的学术自信和权威。

“数人会”以赵元任的国语罗马字方案为蓝本,经过近一年的讨论制定出《国语罗马字拼音法式》,并由“国语罗马字拼音研究委员会”议决通过,却没有被教育部批准公布,只能以图书出版的非正式方式自行公布。直到1928年,《国语罗马字拼音法式》才由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蔡元培批准,正式向全社会公布:“可以为国音字母第二式,以便一切注音之用,实于统一国语有甚大之助力。”

上述便是国语罗马字制定与合法化的大致经过,由此可见一波三折,而且最终大学院在公布时也只肯定了国语罗马字为汉字注音的用途,并没有赋予其取代汉字的功能属性。国语罗马字1928年取得法定地位后,虽然被倡导者竭力推广,但使用范围始终局限于精英圈层,未能被社会大众接受,其尴尬处境正如周有光后来评价的那样:“国语罗马字的身世是坎坷的。不但出生就像‘私生子’(自行发表),勉强公布充当‘偏室’(第二式),而且始终没有机会进入小学,在社会上也步履艰难。”(《汉字改革概论》)

黄学周与国语罗马字

1930年,为在全社会进一步推广国语罗马字,国语罗马字的倡导者们成立了国罗促进会,创办《G.R.》(国语罗马字Gwoyeu Romatzyh的缩写)杂志,在全国各地开办若干暑期讲习班、设立促进会分会。

黎锦熙在《国语运动史纲》(商务印书馆,1934)中指出:“全国定期刊物中,宣传国语罗马字最力,而其实际上的推行传习又颇能相应的,却要让济南和郑州两处作中心了。”当时郑州出现了《路工半月刊》、《大华日报》的附刊《晨光》、《布丁》等一批国罗宣传报刊,背后的主事者其实都是陇海铁路总务处处长黄学周。

黄学周原籍是福建龙岩永定的客家人,曾长期在铁路系统担任要职,《永定县志》中记载了他的简要生平:

黄学周(1895-1956),字培泉,别字拙余,高陂乡平在厦黄村人。由于父亲在南宁经商,少年时期就在那里度过,稍长,毕业于广州法政专门学校,后又在广东大学经济科肄业。民国12年(1923年)回乡,任高陂区保卫团团长,民国13年,出任龙岩县县长。民国15年12月参加北伐军东路军,任国民革命军东路军总指挥部交通处设计股长、交通处总务科科长,随军转战福州、浙江、上海等地。民国16年任津浦铁路运输司令部总务科中校科长、车务处中校主任。民国19年任陇、津两路运输司令部运输处上校处长、上校参谋长兼陇海铁路总务处副处长。民国20年起,调任陇、津、平、道四路运输司令部少将参谋长兼陇海铁路总务处处长。

……抗战中期,他离开铁路部门,到昆明、贵阳、都匀一带经商。以后在广西柳州与同乡苏子牧等创办柳州新华烟厂,发展民族工业。抗战胜利后,寄居南京,不幸中风瘫痪,解放前夕回到家乡。1956年病逝,享年62岁。

从简历中可以得知,黄学周是一位并不知名的民国军政人物,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太过耀眼的功绩,毕生从事的事业似乎也和文化无甚关联。但鲜为人知的是,黄学周早年间着实深度参与了民国年间的国语罗马字运动,是汉字拼音化的实践者和推动者,并且主导了国罗代表大会在郑州召开。

关于黄学周最初是如何接触到国语罗马字并对之产生浓厚兴趣的,如今似乎已经难以知晓。1933年,黄学周在郑州设立国罗促进会分会,致力于在陇海铁路职工中传习国罗,并编有《国语罗马字三民主义问答》,作为国罗促进会丛书印行,黎锦熙在为此书作序时介绍说:“黄学周先生是一个福建人,他在陇海铁路任了重要的职务又兼党部的常务委员,只费了一年的功夫,就把国语罗马字无师自通地练得很熟。他下了最大的决心,要把国语罗马字在陇海路上极力宣传应用。”

1933年7月,上海《新闻报》记者顾执中、陆诒等人乘火车从上海出发赴青海考察,一路途经徐州、郑州、潼关、西安、兰州等地,沿途写下49篇通讯报道,这些通讯最初在《新闻报》上连载,后汇编成《到青海去》(商务印书馆,1934)一书。青海考察团抵达郑州站后,黄学周热情地为考察团一行接风洗尘,双方交谈甚欢,通讯中因此也记录下黄学周积极推广国语罗马字的事功:“黄氏近来对教部颁布之国语罗马字之提倡,颇为努力,他已起草了国语罗马字的三民主义问答和铁路电码等,不日将出版献给注意民众教育的人们。”

1933年第78期《良友》杂志上对黄学周的介绍

国罗代表大会始末

国罗代表大会召开于1934年9月24日至26日,关于赵元任到郑州去参加的这次会议,现有研究文献大多一笔带过、语焉不详。实际上,由国语统一筹备会创办的《国语周刊》(1934年第7卷)上登载有一则《中华民国国语罗马字促进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开会记》,详细介绍了此次会议召开的缘由、筹备经过和议题内容,因此前尚未有人注意,现将有关内容介绍如下:

国罗代表大会召开之前,大会筹备处就给各地会员发出第一号通知,号召大家踊跃参加:

本会的事务近来渐渐的发展,国内海外的通信跟分会的组织一天比一天多起来,这当然是因为G.R.本身有使民众容易接受的可能,跟使我们容易宣传的便利。现在会务既然慢慢儿的复杂,关于我们的整个儿的推行计划,跟G.R.本身应当研究的问题,和本会应当改进的事务,都有立刻由我们全国同志来共同商量的必要。

说明开会缘由之后,通知特别对黄学周承担此次会务工作表示感谢:“这回大会大半的事务,如各铁路交通的便利,跟在郑州的会场与宿舍的布置,和华山游览上的招待,都是由本会陇海铁路分会干事黄学周同志负责办理,这是我们应当致谢的。”“开会须知”中还罗列了大会预备讨论的事项:

a.推行国语罗马字的方案。

b.研究国语罗马字本身的问题。

c.改进本会会务。

d.其他。

1934年9月23日晚,各地代表陆续抵达郑州,包括南京的赵元任,上海的陈彝煜,镇江的李北海、史佩淑,济南的萧迪忱、孔凡均、王玉川,开封的杜子劲、沈东浦,天津的李仲吟,北平的汪怡、魏建功、王茀青、贺昌群等,共计40余人。

9月24日上午,大会第一次预备会在陇海路工会大礼堂举行,公推郑州代表黄学周为临时主席。黄学周在大会上致欢迎词,并报告大会筹备经过,各地代表报告当地推行国罗的情况和各分会会务。随后,大会根据提案性质,组成了审查文字提案委员会和审查事务提案委员会,由两组委员会分头对国罗促进会会员前期提交的会议提案进行审查。会议议程相当充实,“因三日来工作过于紧张,审查会几乎夜以继日,会员精神均极疲惫”,以至于原定的学术讲演计划被临时取消。会议结束后,一部分代表在黄学周的安排下,搭乘陇海铁路西行游览华山,另一部分代表如赵元任则踏上归程。

有趣的是,黄学周作为会议东道主,为了体现国语罗马字的实际应用,特意将“请客片”上的文字也都采用国语罗马字印刷,正面写明邀请人以及赴宴时间、地点,反面就是宴会的具体菜单。这张“新式请客片”中提到的陇海花园众乐轩,也是当时郑州的门面性建筑。陇海花园由陇海铁路局始建于1915年,最初是供陇海铁路沿线绿化之用的苗圃,园内广植花草树木,后改扩建为可供郑州市民休息娱乐的场所。“众乐轩”是园内最大的一座礼堂建筑,众多民国政要都曾在此开会,匾额上金色的“众乐轩”三字为陇海铁路局局长钱宗泽所书。

国罗代表大会的“新式请客片”

黄学周在陇海铁路掌权总务处期间,每遇重要客人来访,几乎都会安排他们到陇海花园一游,比如上文所述青海考察团,通讯中也记载了一行人游览陇海花园的感受:“吃罢早餐,黄处长招待我们到陇海花园去散步,那个花园占地五百亩之广,里面广植着许多鲜艳的花草,再陪衬着原有的古柏苍松,益呈现出雄壮秀丽的姿态。有几株柔枝倒垂的柳树,竟和上海法国公园中的杨柳,具有同一的风格。我们身临其境,几疑尚置身于金迷纸醉的上海,忘掉了仆仆于旅途中的辛劳。”可惜1937年抗战爆发后,陇海花园尽毁于战火之中,1949年后成为郑州铁路工人文化宫所在地。

1934年5月立法院院长孙科(前中戴墨镜者)及立法委员视察郑州时,在陇海铁路郑州花园众乐轩合影,前排左二为钱宗泽,后排左五为黄学周(图片来自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历史图片档案·第2卷(1)》)

此次国罗代表大会的成果集中体现于《中华民国国语罗马字促进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这篇宣言以“G.R.促进会”的名义发表在济南的《民众周刊》上,最后一段气势澎湃地总结了会议达成的共识:

本会的两大宗旨:第一国语普及,目的是扫除五万万国民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文盲,实行唤起民众的工作;第二国语统一,目的是联合南北中心汉满蒙准回藏苗的情感和精神,完成本国民族的统一。本会唯一的工作,就是结合同志推行并研究G.R.,工作的大纲就是:(一)编译书报:介绍新知识,叫民众认识现代;介绍旧文化,叫民众了解历史。(二)训练G.R.的人才,从普通应用到文学作家。(三)推行G.R.于各级各种教育,用来增高并扩大教育的效能。(四)推行G.R.于交通界科学界,用来解除从汉字发生的一切困难,和语言不通,文字难识的种种阻碍。本届代表大会共同决定了实践以上各项工作的具体的计划,凡我同志,大家努力干起来!G.R.促进会万岁!

不料事与愿违,1934年的这次国罗代表大会结束后不久,国语罗马字运动就因各种原因转入低潮,黄学周精心筹备的国罗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实际上也成了最后一次。

念念不忘推广国语罗马字

黄学周虽然称不上是文化人,却对推广国语罗马字极为热心,1934年堪称他为国语罗马字推广做出卓越贡献的一年,除了在郑州筹办国罗代表大会外,还做了其他很多务实的工作,现根据当年《国语周刊》上登载的相关消息,简述一二。

白涤洲本是民国国语运动的一员干将,先世为蒙古八旗,辛亥革命后取姓白,他因为自幼成长于北京,“国语”非常标准,所以1933年8月应中华书局之邀到上海灌录了一套标准国音国语留声机片。1934年初,黄学周到北京出差,发现白涤洲送给他的这套课本没有国语罗马字翻译,深感遗憾,于是就向白涤洲提出翻译建议。但白涤洲事务繁忙、无暇翻译,就将此事项委托黄学周代劳。黄学周回到郑州后立即着手翻译工作,还把它印刷出来供陇海工会的工人学校当作国语罗马字课本使用。

白涤洲发音灌录的《标准国音国语留声机片课本》

当年,国罗代表大会在郑州召开,白涤洲亲自到场参会,谁知会议结束后不久的10月12日,大有前途的青年学者白涤洲就因伤寒菌侵袭在北京去世,年仅35岁。这是继国语运动的另一员主将刘半农在三个月前去世后,中国语言学界遭受的又一重大损失,钱玄同、黎锦熙、罗常培等人都写有专文悼念。

黄学周得到消息后,亦写下《挽白涤洲先生文》,其中回忆了他和白涤洲的初识经过:“我认识白先生,是在他到陇海铁路沿线来调查入声的时候儿:我对于音韵学的认识,就是在这一次发动,同时我对于国语罗马字的兴趣,也是在这一次激增。”而后表达了对白涤洲去世的无尽哀痛和推进逝者未竟事业的决心:

啊呀!白先生!您果真是死了吗?您真的追随着半农先生,永远地去研究你们调查所得的材料去了吗?但是,但是你们的研究所得,还能不能传播到人间来呢?唉!这是一种梦想,绝对不会实现的!对于他的遗著的整理,我们同志间是人人有责的,虽然是很愚笨的我,也有一部分的整理的责任,我又怎么能够搁起他那本东西呢?如果把它真搁起来,怎样对得起白先生?又怎样对得起全国的民众?努力吧!我们不能因为这种损失而灰心,我们要完成死者没有完成的遗志;白先生九泉有知,也可以瞑目的吧?然而我们对于这种不幸的损失,怎么忍受得了呢?不由不捶胸痛哭了。

除了在自己管理的陇海铁路职工中推广国语罗马字外,黄学周还曾介绍位于开封的河南建设厅传习国语罗马字,以及总是不失时机地在各种场合加以推广:比如1934年6月“中央党部民众运动委员会”召集全国省市党部常务委员到南京开民众运动工作讨论会,黄学周就提交了一个“推行国语罗马字普及教育,唤起民众,以利党务案”,又比如在军官学校举行纪念会和招待南京新闻界时,他同样不遗余力地向众人介绍国语罗马字。

黄学周本人对于国语罗马字的意见集中体现于《中国文字澈底改革谈》(载《大众画报》1934年第5期)一文中。他直接把中国近代落后的原因归结为汉字繁复导致的民智未开,并将国语罗马字当作追求进步革新的工具,态度极为坚决:

文字是传达思想的工具,是为大众提高知识应用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古董玩具、单单的给少数人的享受,任凭一般所谓知识阶级把持着专利品呀!我们要为大众谋福利,为国家民族而奋斗,那么只有把民众的知识提高,才能达到民治民有民享的目的,那种古董式的历史美术品——方块儿汉字——既然不能供我们活的民众应用,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另用一种活的文字,来代替它,作我们求知的工具呢?

为了举例说明,黄学周在《中国文字澈底改革谈》结尾将“人人都念得出的”《总理遗嘱》翻译成国语罗马字

黄学周离开铁路系统后,是否还在继续推广和使用国语罗马字,目前不得而知。不过承蒙黄学周的传记作者同时也是黄氏同乡的廖永茂先生相告,黄学周1948年回到老家后,曾在家教人学习国语罗马字,这足以说明黄学周对推广国语罗马字抱有强烈的使命感,到了晚年依旧念念不忘。

尽管国语罗马字在民国年间昙花一现,最终未能流行普及,但它的研制过程极为科学精密,而且还是汉语拼音发展史上第一个由官方颁布的、中国人自己制定的罗马字汉语拼音方案,无论如何都值得被人知晓和纪念,而黄学周在推广应用上做出的那些努力,同样不该被湮没在历史的灰尘之中。

    责任编辑:顾明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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