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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外销夏湾,消闲消夏更消忧

2022-07-30 10:3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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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愁予

注意!!!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近些日子全国各地持续高温,酷暑难耐,我相信很多读者在家里面的状态,都是这个样子的:

南宋 佚名 《槐荫消夏图》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这幅《槐荫消夏图》描绘了庭中老槐浓荫下,床榻上一高士袒胸露乳,恬然安睡,展卷即一股清凉扑面袭来。如果将老槐树换成空调,再让高士拿着手机,或许更符合许多读者夏日的情状。今人炎夏全靠空调风扇续命,古人则喜欢放情于山水之间,在如今的苏州太湖之畔,西山脚下,就有一处胜景名为销夏湾,消闲消夏更消愁,受到了不少文人墨客的青睐。

一、避暑胜地

古时销夏湾位于苏州太湖之畔的西山脚下,三面临山,中抱一湾,是天然的避暑胜地。销夏湾之名,似乎与春秋时期的吴王略有关系,据范成大《吴郡志》记载:“销夏湾,在太湖洞庭西山之趾,山十余里绕之。旧传吴王避暑处。周围湖水一湾,冰色澄澈,寒光逼人,真可消夏也”,《苏州府志》对销夏湾避暑效果的描写更为详尽:“水口阔三里,深九里,烟萝塞望,水树涵空,杳若仙乡,殆非人境”。正是因为销夏湾几成仙境的美景,相传此处乃是春秋时吴王夫差携西施避暑之处,故得名。

销夏湾早在唐代就进入了文人墨客的视线之中,唐代著名的诗人皮日休、陆龟蒙就曾游览过销夏湾并留有诗文,皮、陆二人交往甚密,陆龟蒙为销夏湾所写之诗文即是和皮日休之诗。也因此,二人的诗文无论是行文还是意境都有相似之处。皮诗开头即用“太湖有曲处,其门为两崖。当中数十顷,别如一天池。号为销夏湾,此名无所私。赤日莫斜照,清风多遥吹。”指出销夏湾乃是太湖旁一别有洞天之处,而既然是消夏之处,自然就要突出此处的凉爽之境:“我来此游息,夏景方赫曦。一坐盘石上,肃肃寒生肌”。皮日休游览销夏湾时乃是盛夏,但一进入此处却觉得寒气缠身,虽不免有夸张之嫌,但由此可见销夏湾并非虚名。

陆诗为了应和皮诗,也在诗中突出了销夏湾的凉爽之境,不过陆诗明显更加夸张:“岂知烟浪涯,坐可思重裘”,于此处静坐,不免想要披上裘衣。如此胜景,如此清凉之地,不免让皮、陆两人都心生退隐之意,皮日休说:“京洛往来客,暍死缘奔驰。此中便可老,焉用名利为”,陆龟蒙也附和皮日休说:“我真鱼鸟家,尽室营扁舟。遗名复避世,消夏还消忧”,但是即便是让皮日休、陆龟蒙消夏又消忧的销夏湾也没真让二人隐居于此,文人对于山水胜景,总是见异思迁的。

若从吴王夫差的传说算起,数千年间销夏湾迎来了不少的过客,或许每个到访此处的人都对这里倾心不已,但真正做到了不贰臣的或许只有明代“吴门十子”的蔡羽。蔡羽的祖上自宋朝即世居太湖畔的西山,蔡羽则是少年失怙,父亲弃养,其母亲就承担起了教育蔡羽的责任,史载“母夫人吴亲授之,(蔡羽)书辄能领解,年十二,操笔为文,已有奇气。稍长,尽发家所藏书读而通之,然不事记诵,不习训诂,而融洽淹贵能自得师,为文奥雅宏肆,诗尤隽永”

清 顾沅撰 孔继尧绘:《吴郡名贤图传赞》蔡羽像
清道光9年长洲顾氏刊本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极富才气的蔡羽,却久困于场屋之中,四十年间连续十四次乡试不第。嘉靖十三年(1534),已经六十四岁的蔡羽终于获得了贡生头衔,被授予南京翰林院孔目的官职。但也仅三年的时间,蔡羽便致仕回西山,再次与销夏湾为伴。蔡羽号“消夏居士”即是因为他长年居于销夏湾,仕途上的不顺使得他有大把的闲暇时光与吴中文人寄情山水,他常常和文徵明、王守、王宠等好友结伴出游,快意人生,石湖、飘渺峰、林屋洞、玄墓山都曾留下过蔡羽的踪迹,而销夏湾更常常是他们的风云际会之地。

正德十一年丁丑(1517)秋七月廿五日,久与销夏湾为伴的蔡羽觉得不该为自己窗前的这片景色而吝啬笔墨,他稍作构思,挥笔写下了《游销夏湾记》。观蔡羽的《游销夏湾记》,开篇即以一“奇”字点题,颇为自信的说:“山以水袭为奇,水以山袭尤奇也。载袭之以水,又袭之以山,中涵池沼,宽可二十里,举天下所绝无,奇之又奇,销夏湾是也”,但偏偏是这奇之又奇,天下独一无二的销夏湾,但自从吴王避暑以来,“游而显者不过三五辈,其不为凡俗所有可知已”,这三五辈既包括之前提到过陆龟蒙、皮日休等人,当然也包括他蔡羽自身,也因此蔡羽便毫不客气的将自己与世俗区分开了来。

正因为世居销夏湾,蔡羽可谓是对销夏湾熟悉备至,也因此接下来的行文里面,蔡羽对销夏湾之景色娓娓道来,对销夏湾的物产也是如数家珍:“湖之峰莫大于包山,山之峰莫大于缥缈峰,高不知其几里,足袤五十里有畸”“明月之湾,其背为梭山,厥土壤垆,厥产林禽、鸭脚、樱、荈、柚、柿、梨、栗。龙头之背为圻峰,厥土白砾,厥产玉石、卢橘”,除了粗笔勾勒销夏湾之物产景色外,蔡羽还转动大笔对销夏湾的内部进行了工笔细描:“帆落洲上,则四面围合,为屏为翰,耸妍效谲,以与缥缈峰朝拱。峰之巅多草无木,其麓多木无草,厚翳之下,多毒龙之潭。谷长而壁岸,翠重而岚湿,丹宫梵室,蒙蔽林霭,钟鸣鼓应,然后知仙释之庐。鱼行鸟飞,常在镜中,帆翔其上而不知避。”峰高湾深,谷长壁悬,又有翠树丹宫隐于雾霭之中,钟鼓不绝,似有仙人遗迹,鱼鸟欢腾,顿感生灵之趣,若驾一叶扁舟游于湾中,那真的是“人与物俱忘,天与水俱空”

最后,蔡羽又自信地宣称:“向使移是水置之附郭,则撰壶觞秣车马者日不暇给”,若此处生齿日繁,那么每天驾车拎壶来此处游玩者将不可胜数,但是自信骄傲之余的蔡羽又陷入了纠结之中,万一果真如此,销夏湾还是他爱的那个销夏湾嘛:“人将僬僬乎剑负以趋,万物失所矣,湾亦岂得而颛其乐哉!”,若世人皆对销夏湾趋之若鹜,销夏湾就不成之为销夏湾了,蔡羽或许就会避俗远去,不复留恋。蔡羽坚信销夏湾乃是天下绝顶,这股迷之自信又让他在文章结尾发出了:“夫造化无意者也,设是湾如有意,鬼神之能不得而与,非冥契其事,熟能通之”的感慨。

(明)蔡羽《游销夏湾记》私人收藏

文徵明曾评价蔡羽的文章是“为文必先秦两汉为法,而自信甚笃。发扬蹈厉,意必己出”,观此文可见一斑。《游销夏湾记》通篇既可见蔡羽对销夏湾的热忱之心,甚至不惜将其描绘为天下无二之所,这或许既是蔡羽对销夏湾之自信,也是其行文风格之流露。而文章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读者,销夏湾虽绝美,但世上能知晓该处者却寥寥无几,这也暗示了读者:我蔡羽可不是一般人,这当然也是蔡羽迷之自信的流露。

蔡羽在明代以诗文并重于世,然其书法亦别有风致,曾撰有《书说》一篇,但其传世的墨宝并不多见,因此长篇幅的《游销夏湾记》就显得尤为珍贵。起初的《游销夏湾记》只是以书法的形式呈现,直到陆治的出现,才用画卷的形式勾勒出了蔡羽游记中的销夏湾模样。

二、书画合璧

尽管蔡羽这个小纠结在《游销夏湾记》里面既极力夸赞销夏湾的美景,但又怕世人皆知其风致进而涌进销夏湾,打扰到独属蔡羽的那份宁静,但胜景终究还是需要和三两知己好友分享才是快事。因此,与蔡羽友善的吴中文人包括文徵明、王鏊、王守等人都曾访蔡羽与销夏湾,就在蔡羽完成《游销夏湾记》的同年八月二十日,王鏊携其侄子辈泛游太湖之时偶遇大雨,当日便夜宿蔡羽居住的销夏湾,文徵明亦是销夏湾的常客,他与蔡羽二人经常于夏日泛舟于湾中,享受天人之境,文徵明的《溪山秋霁图》即是描绘蔡、文二人泛舟于销夏湾的场景:

(明) 文徵明 《溪山秋霁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文徵明《溪山秋霁图》中所绘的销夏湾峰高湾深,翠绿嫩红点缀其间,画面下方的蔡羽和文徵明二人分别乘一扁舟,相对而视,似在畅叙天地。画的右上角还有文徵明的题诗一首:

最爱吴王销夏湾,轻桡短楫弄潺湲。

凉风数点雨余雨,落日千重山外山。

文徵明之于销夏湾亦是倾心不已,蔡羽见此诗画精神当为一振。当时吴中盛行文人之间互赠笔墨画卷,每有佳作出世,众人皆欲一睹为快,嘉靖十三年(1534),与蔡羽相去不远的陆治拜读了《游销夏湾记》之后,顿感笔痒难耐,亦想为这幅佳作做一锦上添花之举。按年代来说,陆治是蔡羽的晚辈,少年时居住于离销夏湾不远处的包山(即西山),号为包山子,史载陆治“工写生,得徐黄遗意,山水喜仿宋人而时出己意,王世贞称其上逼李郭马下,而下勿论也”。

清顾沅撰 孔继尧绘:《吴郡名贤图传赞》 陆治像 清道光9年长洲顾氏刊本

陆治的书画在吴中地区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嘉靖十一年(1532),陆治丁外艰回到包山守丧,与师长辈的蔡羽交往甚密,早在陆治拜读蔡羽的《游销夏湾记》之前的嘉靖十二年仲春,陆治便曾画了一幅名为《山静江横图》,后人认为此画中的景物特征与文徵明的《溪山秋霁图》颇为类似,所画之景应为销夏湾之景。在《山静江横图》中,陆治重点突出了隐于山林中的楼房,那是蔡羽的读书之所:

(明)陆治《山静横山图》安徽省博物馆藏

或是想为蔡羽的《游销夏湾记》做一锦上添花之举,也是受当时吴门为诗文配图或是为画卷题诗风气的影响,嘉靖十三年仲秋,陆治根据蔡羽的《游销夏湾记》制《销夏湾图》传世。与文徵明《溪山秋霁图》展现出销夏湾“高深莫测”特点不同的是,陆治《销夏湾图》继承了北宋山水画“平夷远阔”的风格,不再刻意将全部风景收纳其中而去描绘理想的山水之景,而是采用简笔勾勒的手法,既将销夏湾胜景的关键之处纳入其中,也拥有大量的空白惹人遐想。

《销夏湾图》从右往左,山水相扣,将《游销夏湾记》与《销夏湾图》相互参看,虽然无法看出销夏湾峰高谷深的特点,但亦可见瞥见万物欣欣向荣,感受到销夏湾内静谧祥和的氛围。陆治还特意在画面的右上角描绘了楼台之中主人招待客人的场景,后人多认为此人便是蔡羽,以销夏湾知己自称并与陆治友善的蔡羽也确实值得享受这份殊荣。

(明)陆治《销夏湾图》私人收藏

蔡羽终生与陆治来往友善,其诗文书画互动亦不止《销夏湾图》一处,二人还一起留下过《明陆治蔡羽书画合壁册》,册中由蔡羽书陈启之诗作十首,再由陆治根据诗文内容进行相应的绘图,读来也令人觉得兴趣盎然:

(明) 蔡羽 陆治 《陆治蔡羽书画合壁册·临江话别》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三、流传有序

蔡羽与陆治的《销夏湾记书画合璧卷》诞生之后,辗转多方文人之手,众人皆对其爱护有加,对书画内容更是倍感赞赏,历史是层累叠加生成的,一件艺术品也是在历史的淘洗中愈发夺目。《销夏湾书画合璧卷》后有王鏊“济之”半印,说明此卷当时为王鏊所有。入清之后,此画辗转来到了高士奇的手上,蔡羽《游销夏湾记》后面有一段高士奇的小字题跋:

陆包山画、蔡九馗书,皆一时名笔。三旬酷暑,大是困人,安得向销夏湾一避炎歊乎?展之以为一快。康熙庚辰(1700)六月十四日跋。忽有清风徐来,并记。竹窗高士奇。

高士奇于夏日展卷观赏,除了对蔡书陆画表示赞赏之外,二人笔下的销夏湾之景也让身处炎炎夏日的高士奇心生向往,虽不能至,但精神依然为之一快。看来销夏湾的凉爽之风已经伴随着蔡陆二人的笔墨融汇于其中,展卷之人皆能心感之。更神奇的是,高士奇写题跋时一阵清风袭来,吹动了画卷,撩拨了心弦,这种历史时空的交错感也令我们这些后人读之兴奋不已。

高士奇之孙高岱亦学其祖父在卷后有所题跋,但高岱所题乃是一首七言诗:

千顷湖光望渺弥,飞云遥映碧玻璃。

采莲歌断菱歌起,正是湾头销夏时。

缥缈临波倒影低,连村橘柚暗东西。

披图便拟移家住,到处垂纶与杖藜。

高岱题跋(右)

我们并不知晓高岱是否游览过销夏湾,但这首诗中确实流露了浓浓的向往之情,展卷即想搬家于此,可见此卷亦在高岱的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涟漪。1929年,著名画家、鉴赏家吴湖帆于上海得到此卷,从卷后的题跋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吴湖帆得到该卷的欣喜:

己巳(1929年)嘉平望后四日大雪得此,愿神游消夏湾避暑情景,竟忘严寒冰结之时,呵冻而书,以志欣快。吴湖帆于梅景书屋。

隆冬大雪,本不应该心生避暑之意,但是吴湖帆于冬日展卷竟然忘记了时节,脑海中幻想着自己畅游销夏湾的场景,从“呵冻而书”四字也足以看出吴湖帆写跋时的激动心理。高士奇等人对销夏湾心生向往或还可说是环境使然,但身处隆冬的吴湖帆依然热情不减,可见《销夏湾书画合璧卷》的魅力所在。同年的夏天,苏州文人邓邦述、吴曾源、杨俊、潘承谋、张茂炯、蔡晋镛、顾建勋、吴梅、王謇九人组织六一词社,填词避暑,事后汇编众词为《六一消夏录》刊行于世,流传甚广,众词之中即有《隔浦莲·消夏湾怀古》。吴湖帆得到《销夏湾书画合璧卷》之后,或是为展示吴门文风之盛,他邀请六一词社的九人分别撰一《隔浦莲》书于题跋部分,也就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题跋部分。

六一词社众人的题跋

除此之外,王鏊后人王季烈不负祖先风范,书香门第,为一代鉴赏大家,并与吴湖帆为师徒关系。吴湖帆得到《销夏湾书画合璧卷》后也邀请弟子王季烈观赏其风采,其间王季烈更是不吝笔墨,于题跋后书道:

消闲消夏更消忧,水树涵空景最幽。

我欲为翻皮子意,莫教京洛客来游。

林屋山人湾上居,高怀作记手亲书。

包山六法尤精绝,展卷重寻我故庐。

王季烈先人王鏊也居于销夏湾附近,王季烈展卷寻找先人故居,把玩叹赏之间,实在是趣味无穷。两年之后,也就是1931年,王季烈就携妹夫何澄等人前往销夏湾游览,追寻先人踪迹。归来之后,吴湖帆再次邀请王季烈、何澄等人观赏此画,有了切身体验的王季烈、何澄等人再观此卷,自当别有风味。再次时过两年之后,吴湖帆将《销夏湾书画合璧卷》交给王季烈保管,此画由王家流出,兜兜转转,最后又再度回到了王家。朝代更迭,兵革祸乱,此画能够保存的如此完好,可谓是幸甚。

王季烈题跋(右)

结语:

“消闲消夏更消忧”的销夏湾浑然天成,几近鬼神之力,使夏日烈日当空之下,依然保有那份深入体肤的凉爽。当夏日里喜欢寄情于山水的文人遇上了销夏湾,自然就会碰擦出火花,留下传世名篇。蔡羽与陆治的书画合璧,皆一时名笔,留下的不仅仅是墨宝丹青,更是销夏湾的理想化身,蔡陆二人的笔墨之中携有清凉,后世文人展卷即体感心思,遂对未曾谋面的销夏湾心生向往,这也成为了他们创作的源泉。一笔一画之间,书画合璧的尺幅更长,关于销夏湾的故事也就越厚。如今的销夏湾尽管经历了围湖造田,但依然不失是一处避暑胜地,它与书画合璧一样,等待着后人把故事继续书写下去。

参考文献:

1. 王稼句:《苏州山水名胜历代文钞》,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

2. 田洪:《王季迁藏中国历代名画》,天津:天津出版社,2013年。

3. 中国嘉德:《消闲消夏更消忧——明蔡羽、陆治<销夏湾记书画合璧卷>赏析》,2022年5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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