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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号屠场》:“战争中你们只是些不懂事的娃娃!”

2022-08-09 07: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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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 Editor's Pick 当班编辑菜市场,

她推荐的书是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的小说《五号屠场》。

单读编辑菜市场的推荐语:

《五号屠场》一开始读起来像一本科幻小说。主角比利宣称,自己曾经被外星人掳走,那些小绿人朋友们教会了他时间的本质:“如果某个人死了,他只不过看上去似乎死了。”——时间是分叉的流体,一个人的生命有无数种流向。他就此理解了自己为什么会一会儿从二战战场上穿越到战后母亲的养老院,为什么一会儿又从和平的生活回到德累斯顿大轰炸里。比利和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一样,是德国东部萨克森州的德勒斯登战俘营的幸存者。

往后读,心怀疑虑的读者会发现,比利苦心宣讲的、所谓时间的本质,一半是谎言。从和平年代穿越回战争是常有的事:血与恐惧的经历,轻而易举地打破时间流逝的规律,成为往后一生的底色;从战争穿越到和平年代却是一种抚慰人心的黑色幽默:谁可以确信一切不会越来越糟,谁会知晓总有一条时间的河流把我们带向闲适的中产阶级生活?

在一个个所谓时间旅行的碎片故事中,冯内古特反复以“事情就是这样”结尾。主角比利相信,不论他穿越多少次,所有的事情都不可改变,所有的事情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分岔路,包括他见证的死亡和虚无,都是某一种历史的进程。但反讽恰恰在这里——在他的分岔路上,如果某个人死了,他就是死了。其余都是闹剧。战争的幸存者也许会在数年后艰难地拼造出一个自己的故事,但身在战场上的年轻人们,就像作者战友的妻子说的那样:“战争中你们只是些不懂事的娃娃——就像楼上的那些娃娃!”娃娃们不知道自己在历史的进程中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不知道自己将如何毁灭其他人的生活,不知道故事将怎么写。

今天分享《五号屠场》第一章的节选,记录的是作者在正式开始写作前,在战友家中与他妻子玛丽(冯内古特将这本书献给她)的对话。

五号屠场

撰文:[美] 库尔特·冯内古特

在我给我的战时老伙伴伯纳德·维·奥黑尔打电话的两周后,我真的动身前去与他见面。那应该是 1964 年左右——反正前一年是纽约世贸会。唉,一年又一年 [1]。我的名叫扬·扬逊。伊斯坦布尔有个小青年。

我带了两个小女孩一同前往,我的女儿南妮和她最要好的朋友艾丽森·米切尔。此前她们从来没有离开过科德角。如果我们看见一条河,就得停下,这样她们可以站在河边,稍作思考。她们此前从未见过这么长、这么窄,又没有盐分的水体。这就是哈德逊河。河中有鲤鱼,我们能看见它们,大得像核潜艇。

我们也观赏了瀑布,像无数溪流从悬崖跃入特拉瓦河谷。可以驻足观看的东西有许许多多——然后到了该上路的时候了,总是有该离开的时候。两个小女孩穿着社交聚会时穿的白色连衣裙和黑色皮鞋,陌生人一看就知道她们有多么可爱。“该上路了,姑娘们。”我说。然后我们离开。

夕阳西下,我们在一家意大利餐馆吃了晚饭,然后我敲响了伯纳德·维·奥黑尔家漂亮石头房子的前门。我手握一瓶爱尔兰威士忌,像提着通知就餐的手摇铃。

我遇见了他可爱的妻子玛丽,我的这本书就是题献给她的。我也将此书题献给德累斯顿的出租车司机格哈特·米勒。玛丽·奥黑尔是个受过职业训练的护士。当护士对于女人来说是个很好的职业选择。

玛丽非常喜爱我带来的两个女孩,让她们同自己的孩子一起在楼上玩游戏、看电视。只是在孩子们上楼以后,我才感觉到玛丽不喜欢我,或者说不喜欢那天晚上某方面的事情。她彬彬有礼,但十分冷淡。

“你们的屋子真是可爱,很温馨。”我说。这不是奉承。

“我收拾了一个地方,你们可以去那边聊聊,免受打扰。”她说。

“好。”我说。我想象的是一间墙上有镶板的房间,壁炉旁放着两把皮座椅,两个老兵可以坐着喝喝酒、谈谈天。但她把我们带进了厨房。她在白色瓷面厨房桌子旁放了两把直背椅子。头顶上是一盏两百瓦的灯泡,桌面的反射光直刺眼球。玛丽准备的是一间手术室。桌上只放了一只玻璃杯,是给我的。她解释说自战争以后奥黑尔不能喝高浓度酒。

于是我们坐下。奥黑尔有点尴尬,但他不告诉我问题出在何处。我无法想象我哪方面有过失,使得玛丽如此大动肝火。我是个顾家的男人,没有离过婚,没有喝醉酒,在战争期间也没有对她丈夫使过坏。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可口可乐,在不锈钢水槽上敲打制冰块的盘子,制造了不少噪声。然后她走到屋子的另一处,却不安安静静地坐下。她满屋子走来走去,开门关门,甚至把家具拖来拖去,发泄愤怒。

我问奥黑尔,我说错做错了什么,使她有如此举动。

“没事,”他说,“不用担心。这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他出于好心,没说实话。事情与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于是我们不理会玛丽,回忆战争中的事。我喝了两口自己带来的烈酒。我们有时谈笑风生,就好像战争中的故事正渐渐重现,但我俩谁也回忆不起任何有价值的片段。奥黑尔记得有个家伙灌饱了酒,我们在德累斯顿遭到空袭之前不得不用一辆独轮车把他送回家去。这类素材不足以写成一本书。我记起两个俄国兵抢了一家钟表厂,他们的大马车上装满了钟。他们酩酊大醉,兴高采烈,嘴里抽着用报纸卷的巨大烟卷。

电影《全金属外壳》

能回想起来的大致就是这些,而玛丽还在制造噪声。她最终又一次走进厨房,再倒一杯可乐,从冰箱里取出另一个冰格盘子。虽然冰格盘外已经有不少冰块了,她还是不停地在水槽上敲打。

接着她转身对着我,让我看清她有多么生气,让我知道她的怒气是冲我而来的。她自言自语在说些什么,因此我听到的只是整个对话中的一块残片她说。

“什么?”我说。

“战争中你们只是些不懂事的娃娃——就像楼上的那些娃娃!”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这样的说法。战争中我们的确是些涉世未深的娃娃,正处于童年的尾声。

“但你写的东西不会实话实说,对不对?”这不是一个问题。这分明是谴责。

“我……我不知道。”我说。

“但我可知道,”她说,“你会假装你们不是些娃娃,而是男子汉,让弗兰克·辛纳特拉 [2]、约翰·韦恩 [3] 或者其他一些魅力十足的、好战的、有一把年纪的无耻之徒在电影中表演你的故事。战争看上去无比美好,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战争。送去当炮灰的是些娃娃,就像楼上的娃娃们。”

电影《黑鹰坠落》

我终于明白了,是战争让她如此愤怒。她不想让自己的或任何人家的孩子到战场上去送死。她认为书和电影起的作用是为战争推波助澜。

“于是我举起右手向她保证。“玛丽,”我说,“我觉得这本书也许永远不会完稿。到现在为止我肯定都已经写过五千页了,但都扔掉了。如果真的完成了,我以名誉向你担保,书中不会出现弗兰克·辛纳特拉和约翰·韦恩的角色。”

“这么说吧,”我说,“我把书名叫作《童子军圣战》[4]。”

自那以后,她成了我的朋友。

···

我和奥黑尔走进客厅,聊些别的话题。我们对历史上曾出现过的童子军圣战产生了好奇,于是拿出他的一本藏书进行查阅,是法学博士查尔斯·麦凯写的《特殊流行幻觉与集体疯狂》。这本书 1841 年在伦敦首次出版。

麦凯对所有圣战都不怀好感。对他而言,与其他十次成年人的圣战相比,童子军圣战只不过略微更加卑鄙了一点。奥黑尔大声朗读了下面精彩的一段:

历史庄严的书页告诉我们,十字军圣战者只不过是些无知野蛮的人,其动机来源于绝对的偏执,其历程浸透着血泪。而另一方面,浪漫作品放大了他们的虔诚和英雄主义,用热情洋溢、慷慨激昂的语气描述他们的美德和气度,赞颂他们为自己赢得的永久的荣耀,以及为基督教做出的巨大贡献。

奥黑尔接着往下读:

所有这些争斗的显赫结果是什么呢?欧洲以上百万的财富以及两百万生命的鲜血为代价,一小撮好斗的骑士拥有了对巴勒斯坦一百年左右的控制权!

麦凯告诉我们,童子军圣战始于 1213 年。两个僧侣突发奇想,在德国和法国招募童子军,到北非再把他们当奴隶出售。三万娃娃志愿报名,以为将前往巴勒斯坦。显然他们是些大城市中到处可见的游手好闲的弃儿,生活的困境使他们深陷罪恶、胆大无比,麦凯写道,他们无所顾忌。

教皇英诺森三世也以为他们将向巴勒斯坦进发,异常激动。“我们仍在昏睡,而这些孩子觉醒了!”他说。

大多数孩子是在马赛乘船离港的,其中大约一半人因航船失事而葬身鱼腹。另一半人到达北非后被卖掉。

由于信息错误,有些孩子来到热那亚报到,但那边没有前来接送的奴隶船。热那亚的好心人给他们提供吃住,亲切地询问事由——然后给了他们一点钱和很多忠告,送他们回家。

“向热那亚的好心人致敬。”玛丽·奥黑尔说。

···

那天晚上我被安置在一间孩子的卧室过夜。奥黑尔在我的床边放了一本书,是玛丽·恩德尔写的《德累斯顿:历史、剧院和艺术画廊》。书是 1908 年出版的,序言这样开始:

希望这本小册子能对您有所帮助。本书为英语读者提供一个整体图景:德累斯顿的建筑如何逐渐形成了今天的面貌;德累斯顿的音乐如何通过几个天才的出现发展至今天的繁荣;德累斯顿还有一些成为永恒艺术里程碑的珍品,它的许多画廊因此成为让人难忘的艺术胜地。

我继续读这座城市的历史:

1760 年,德累斯顿处于普鲁士人的包围之下,7 月 15 日炮轰开始。绘画艺术馆起火。许多馆藏绘画此前已经被转移到了哥尼斯坦,但还有一些被火炮弹片严重损坏——其中著名的一幅是弗兰西亚的《基督洗礼图》。此外,曾用于日夜监视敌军动静的雄伟的克鲁齐亚塔楼也被火焰吞噬,后来倒塌。与克鲁齐亚塔楼不幸命运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圣母院,普鲁士人的炮弹在它的石穹顶上像雨点一样被弹回。最后弗里德里希[5]获知他新征服版图中的要塞格拉茨被攻陷的消息,不得不放弃围攻。“我们必须向西里西亚进发,不然我们将失去一切。”

德累斯顿遭受的摧残难以估量。当还是个青年学子的歌德来到此地时,该地仍然满目疮痍:“从圣母教堂的穹顶,我看到横卧在美丽而井然有序的城市中间的这堆令人厌恶的瓦砾。恰在此时,教堂司事对我夸赞起建筑师的技艺,教堂和穹顶被建造得如此坚固夯实,早就为意料之外的轰炸做好了准备。随后,心地善良的司事又引我看了教堂四周的废墟,并忧心忡忡地附上一句话:这都是敌人干的!” [6]

第二天上午,我和两个小姑娘渡过了乔治·华盛顿曾经跨越过的特拉瓦河。我们来到纽约世贸会,通过福特汽车公司和华特·迪士尼的展示,了解过去的历史,又通过通用汽车公司的展示,看到将来的世界。

我向自己提出了关于今天的问题:今天有多宽,有多深,有多少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可以留存。

(上文摘自《五号屠场》,由读客文化提供)

注释:

[1] 此句原文是拉丁语。

[2] 弗兰克·辛纳特拉(1915—1998):美国著名歌手、电影演员,以饰演硬派英雄著名,曾参演的《从这里直到永远》在1953年获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

[3] 约翰·韦恩(1907—1979):美国电影界硬汉派巨星,拍摄的大多为西部片,1969年以《大地惊雷》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

[4]《五号屠场》出版时有一个副标题《童子军圣战·与死亡的义务舞蹈》,后来的许多版本不再有副标题。

[5] 弗里德里希,在这里指的是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1712—1786),史称“腓特烈大帝”。他在位期间曾发动西里西亚战争、七年战争等,被认为是欧洲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统帅之一。

[6] 歌德的话原文是德语。

原标题:《战争中你们只是些不懂事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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