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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谈王朔 | 他还以为全中国就他一个人敢说真话

2022-08-17 20:5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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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既不纯情又不坚信,这是王朔的困境。”

王朔和他同时代作家比起来,起点不算高。在莫言写出《红高粱》、马原写出《冈底斯的诱惑》的时候,他在写什么呢?在写《空中小姐》。这是什么东西?通俗言情故事而己。王朔那时的趣味相当于今天一个刚失恋的18岁女孩,自以为历尽风雨,有大款出钱让她做歌手,于是在自己的第一支单曲中哀怨地演唱那一段痛史。这痛史其实是一段感情游戏,一唱起来也知道这东西无聊,于是拼命夸大感受,针尖大的窟窿透过一火车的眼泪。

他的第二部小说《浮出海面》是雷马克《凯旋门》和《三伙伴》以及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的中国版。另一个左右着他的趣味,甚至直接成为他抄袭对象的是一个叫礼平的中国作家。礼平写的《晚霞消失的时候》是80年代最好的情感小说,曾把王朔看得神魂颠倒,至少一顿饭没吃,一周夜不成寐。我不是说王朔在情节和语言上对礼平进行了抄袭,他抄袭的是美感,具体说是他笔下的女性人物。对那种清秀干净有书卷气的女孩子的迷恋从此成为王朔小说中的一个套路。我觉得王朔对知识女性有一种恐惧,也许这和他在街上长大的经历有关,像他这路人很容易接受“只有难看的姑娘才读书”的流行偏见。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是王朔被阅读最多的小说,作为小说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那就是一个耸人听闻的小报社会新闻一类的故事,后半部分是十足的败笔。如果你不知道什么叫画蛇添足,看那个小说就知道了。我最不喜欢的是王朔在那里面流露的自我欣赏和自以为得计的小卖弄,好像谁一见他都要爱上他,只有他甩人家,人家对他都是苦苦追求,乃至痛不欲生。哪有这种事情?不要自己写小说,就把自己搞成万人迷,过什么瘾呢?最恶心的还要人家为你殉情,完后你很悲壮,这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白日梦和自我吹嘘。讨厌!

王朔的下流使得他的言情小说不那么纯粹。当他不那么下流时,又显得可笑,这在《永失我爱》这类小说中最为明显。他对高尚的情感实在是陌生,只得使用最滥的通俗剧手法,让其中一人得不治之症,大家哭一场拉倒。我看他在这点上还不如琼瑶。既不纯情又不坚信,这是王朔的困境,这等于让一个没吸过毒的人去想象戒毒,写得不成样子也是情理之中,令我们敬佩的只是这个人的胆儿大。

王朔的问题在于他只是个经验主义者,像狗的眼睛一样看到多少就以为是全部了,基本上没有想象力。在他的创作过程中,只有一次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就是写那本侦探小说《单立人探案集》。十分可惜的是这次他又碰到了困扰他的老问题。侦探小说的有趣之处在于大家一起做一个智力游戏,猜一猜谁是坏人,他是怎么被发现的。几乎每一步都要反向思维,穷尽所有可能之后找出最不可能又是最合情理的那个“真相”,就是成语说的“匪夷所思”。作者的智力若是等同于读者乃至低于读者,这个游戏就没法玩了。正如俗话所说,你一撅尾巴,别人就知道你拉什么屎。那你还神神鬼鬼拉个什么劲?像王朔这种半瓶子醋,既无专业能力又无敬业态度,凭小聪明混的写手,才有可能才敢什么都插一脚,失败、贻笑大方也是在所难免。

02.

“他还以为全中国就他一个人敢说真话。”

王朔浪得虚名主要是靠他那批以调侃语言为主的“顽主”系列。这批小说有功,功也不在他。你不能说莎士比亚发明了现代英语,但丁发明了意大利语,他们充其量是一个整理者,第一个最出名的使用者,或者反过来说,他是借此而扬名的。当代北京话、城市流行语,这种种所谓以“调侃”冠之的语言风格和态度,是全北京公共汽车售票员、街头瞎混的小痞子、打麻将打扑克的赌棍、饭馆里喝酒聊天的侃爷们集体创造的。王朔仅仅是因为身在其中,听到了,记住了,学会了,并因为没有书面语表达能力,不得已用在自己的小说中,本来是讨巧,不留神倒让他成了事儿。

“玩的就是心跳”是他们一起玩扑克的北京作家苏雷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被他偷了;“过把瘾就死”是东方歌舞团后台流行的一句玩笑话,被他看演出听去了;“千万别把我当人”是当时市公安局宜传科的付绪文一跟人开玩笑开急了就说的;“早死早超生”是梁左打麻将时劝人快出牌时的用语……一个作家,生活在人群中,如同一条蛔虫生活在人的大肠中,不是说你不可以吸收他人的营养把别人的话化为自己语言,但要知道感恩。王朔要再说那些北京话是他的独创,我第一个抽丫的。

王朔这个人经常标榜自己“跟谁都玩真的”,好像全中国就他一个人敢说真话。且不说他借机搭售了多少肉麻无聊和欺世之谈,就是“真实”这一条他做到了吗?

《玩的就是心跳》就是源自法国作家莫里亚克的《暗店街》,只是他学了个皮毛,只学会了把水搅浑,却无能力再次澄清,因而到后来不能自圆其说。

《我是你爸爸》是冯小刚最初的一个电视剧设想,整个故事脉络都是冯氏想好的,后来冯氏因故不拍了,被王朔拿去写了小说。

《千万别把我当人》是集体创作,参加者有张艺谋、杨凤良、谢园、顾长卫,大家谈了一个星期,把每一场的内容基至人物的调度都谈到了,后来大家觉得不理想,放弃了。王朔腆着脸把剧本的场号改为小说的章节拿去发表了。这就是这本小说全是对话而无叙事段落的缘故。我记得王朔还在哪里谈到这本小说的创作风格,说他有意大量使用对话,直至给自己写恶心了。我知道他这不是不要脸,而是真忘了。有的人就是可以做到这一点,能十分真诚地忘掉别人起过的作用,然后当自己是天才。

有两个人的生活态度深深影响了王朔的前期创作,直接反映到他部分作品的人物面貌上,一个是付绪文,一个是冯小刚。付绪文是那种口无遮拦的人,有点拿人不当人,也不拿自己当人,不管说谁说什么先把自己垫脚底下,踩着自己说话,所以无论他的话怎么过分,别人也不好说什么,这倒也获得一种自由表达的特权。冯小刚是眼风极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夸起人来十分舍得自己,他的逻辑是我就是把人夸过了他也不能跟我急。夸的时候就把什么事都办了。这都是北京小人物的生存智慧,在严酷的社会环境下自保的同时又能吃得开,听上去挺悲哀的,其实是小人物唯一可以多少保持一点自尊的方法。老实讲,王朔创作中极招眼的一些观念,譬如什么也不坚持,不知丑焉知美等等,皆来自这二人。所以,也不要羞羞答答老是暗示谁是老师谁是学生,大家都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谁也没亏了谁。王朔做调侃一类文风开山人、掌门人的姿态可以休矣。

03.

“大家瞧不起他是顺理成章的。”

王朔作为一个作家的缺陷,我们听到很多说法,很多人也看得比较清楚,一说他没上过大学,学养先天不足。这是认为好作家应当是学者型那一派的意见,我还可以给这一派补充一些材料,他不但没上过中国大学,也没留过洋,不会外语,不能直接阅读原著。这一派的逻辑是文学要先讲传承,没上过学,就不可能充分了解前人已经有的成就,因而注定是井底之蛙。

二是才尽说。这个话1992年就有人说,到1999年王朔的《看上去很美》出版后讲这个话的人就更多了。这种说法还是比较直观和朴素的,差不多直接诉诸阅读感受,可以划出一条从满意到失望的下滑曲线。这一派的观点因其包含的深刻宿命态度,即便今天很难证实,将来也终有一天会被证明是正确的。

王朔及其作品对我们这个社会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从他开始,哗众取宠似乎成了作家成功必须采取的姿态,连累得其他很多老实本分的作家也跟着失去了社会的尊重,大家对他的愤怒,瞧不起他也是顺理成章的。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真的需要一个王朔才能证明我们的文学是繁荣的,百花齐放的。如果我们注定要付出代价,我同意把王朔付出去。

文字丨选自《无知者无畏》,王朔 著,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1月

编辑 | Cujoh

原标题:《王朔谈王朔 | 他还以为全中国就他一个人敢说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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