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散文是小说家王安忆的写作准备

最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一套大书：“中国现当代名家散文典藏”丛书（第一辑、第二辑），展示20世纪以来中国现当代散文100多年的创作成就。很有幸，我参与编辑了其中的《王安忆散文》。说是“编辑”，其实并没有“编”，我征求的王安忆老师的意见，她认为2008年的版本目录就很好。那时，这套丛书名叫“中华散文插图珍藏版”，是2005年起陆续出版的一套大型文学丛书，收集了二十世纪以来我国作家创作的一些著名散文篇章。目录没有动，编辑让我写一篇导读，我受宠若惊，不过借由此次旧书重版的机会，我再次阅读这本书，意外学习到了不少东西。王安忆是高产作家，这个月在《收获》杂志又发表了长篇小说《五湖四海》。我曾经问她，一共出过多少本书？有没有一百三十本，老师说可能不止，但是有些重复的书。王安忆研究汗牛充栋，却也很少提到她的写作准备，及不同文本之间的联结。我却对这一问题非常有兴趣。

作家 王安忆

如《溯母亲足迹向浙西》一篇，写作于2003年盛夏，王安忆寻1942年春夏至1943年春母亲茹志鹃在浙西生活的足迹。《遍地流火》一篇，又为德清、临安、天目山、大明山的浙西足迹做了其他的注脚。母亲茹志鹃的笔记中，提到“林窟”这个地方曾经是兴旺的集市，现在向当地人打听，回答都是“没有了”。“什么叫作没有了呢？”王安忆在《括苍山，楠溪江》中发问。于是，一个失踪的教师、一个失踪的地方，被取消的表象意义在此融汇。她把这种不理解始终记挂在心上，谜之思索日益积累，最终生发出写作的需要来。她的散文是这种创造和梳理的过程。由《溯母亲足迹向浙西》，王安忆再将多篇浙西纪行幻化为2012年的短篇小说《林窟》、散文《括苍山,楠溪江》和2015年的长篇小说《匿名》。经由此阅读视野，我们回看《王安忆散文》中第一辑收入的文章《溯母亲足迹向浙西》，就会有更多维度的考量。它既是写亲情，也是溯源历史，是非虚构，却在多年后孕育着新的虚构。

王安忆、王宏图、张怡微与学生们结课留影

这样长期的、同题多元样态的写作，在王安忆的话剧改编尝试中，也有典型的呈现。王安忆第一次撰写话剧剧本，是2004年与黄蜀芹导演合作的话剧《金锁记》，两人都出生与话剧世家，父亲都是戏剧艺术工作者。2008年，王安忆酝酿两年，改编了英国作家哈代的小说《挤奶女的罗曼史》，剧本以《发廊童话》为名上演。值得注意的是，话剧《发廊童话》中的“灰姑娘”有着和王安忆发表于1991年的中篇小说《妙妙》（《上海文学》1991年第2期）主人公同样的名字，话剧剧名《发廊童话》与王安忆获得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的名作《发廊情话》（发表于《上海文学》2003年第7期）题名相似。王安忆的剧本《发廊童话》对哈代原著最大的改动，是将英国乡间的故事场景搬到了“发廊”里，将女主人公的职业由“挤奶女”替换为“发廊妹”。话剧开场的一幕，场景就是在小发廊，一位走投无路的大款邂逅了发廊妹妙妙，两人戏剧化地成为了互相的贵人。女主人公“发廊妹”的名字，改自王安忆另一部著名中篇小说《妙妙》，“吉姆”的名字则没有变化。

在小说世界里，王安忆擅于借用人名在不经意间调配男女视角的布局，如小说《长恨歌》里，女主角都有确切的名字“王琦瑶”、“蒋莉丽”、“吴佩珍”、“张永红”等，男主角则是模糊的名称“李主任”、“程先生”、“毛毛娘舅”、“长脚”等。小说《妙妙》的创作意图，被调用到《发廊童话》的剧本，“妙妙”是一个带有鲜明构思历史的人物。她来自头铺这样一个小镇，心里却向往北上广的商业繁华，她的形象设定更接近于八十年代末中国小镇的“包法利夫人”，除了欲望之外，她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还想：这些男男女女，过一份人生不够，还要在电影上再过一份人生，这是什么福分呢？而另有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人却只过一份人生。她要做哪一种人呢？”可见以“妙妙”替换“玛杰丽”，是为这个人物注入“罗曼史”的设定。而小说《发廊情话》，看似没有什么重要情节，却是以写实的角度，还原了“发廊”这一戏剧空间的来历、构成及人员被污名的渊源。这些创作，都发表于话剧《发廊童话》之前，可看做王安忆话剧创作的起点与基点。简而言之，王安忆的原创作品为其改编戏剧的前期准备（包括场景的写实主义还原，与人物小传）。王安忆的戏剧作品则是她对于相似戏剧文学形象的进一步理解、和二度实现。经由这样的记录，我们参看《王安忆散文》中的《期然与不期然之间——写<发廊情话>》，亦会产生奇异的阅读感受。她写到自己多年前在白茅岭上海劳教农场采访（其实小说名片《我爱比尔》也来自于那次采访素材），遇到过一个女孩，王安忆形容那个女孩“有一种做梦的表情，回答我的问题，倒更像是自言自语，兀自回想着过去的生活。”这个表情，敷衍出了多少篇故事啊！

由此，我们再看回这本老书《王安忆散文》，便能将之视为一个高产作家长期的、复杂的写作准备，而不仅仅是一部小说家的散文集。这是除了写《王安忆散文》导读之外，我的另外一些阅读感受。

原标题：《张怡微：散文是小说家王安忆的写作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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