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消失｜已说与未说之间

以秃头倔人这个名字厕身社交媒体的画家李晓强，在当代中国的视觉艺术领域和政治表达领域，都有一席无法取代的领地。这领地虽小，却相当独特。作为艺术家，他尝试过多种材料和风格，从水墨到玻璃，从架上绘画到装置，但世人对这些努力知之甚少。

几年前，李晓强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用马克笔画在各种16开纸张上的涂鸦，一个光头、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男人形象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这些涂鸦中——这男人有一双过大过圆的眼睛，有时显得空洞无神，有时显得惶惑不安。9月初，李晓强的部分手稿在彼时一度即将关门的衡山和集展出，我赶在台风到来之前去看他布展。展厅在二楼一个小隔间，画家从风琴夹里取出那些小纸张时，偶尔让我觉得，画中的男人有点像岳敏君油画中那个标志性的形象，穿过一个狂热和困乏的时代，来到了社交媒体世界。他的空虚和讶异因此都有了政治性。

秃头倔人的画作，并不是任何讽刺性漫画的传统中生长出来的，而是在社交媒体的互动中逐渐成形的。许多画作的主题出自对时事的即时性反馈，但表达刻意与任何显豁的意见拉开了距离。秃头倔人对时事的意见，是通过一个不断重复的人物形象，以及大量重复元素中极少量微妙的区别，逐步暗示出来的。作者让这种暗示出来的意见保留在意会层面，一方面，增加了阅读这些画面时的智识乐趣，另一方面，这种止于心领神会的言说方式本身，就是极为强烈的时代体验。画家赋予这种体验以形式。这是他与受众交互的基础，而交互才是这些作品的灵魂所在。

我留意到这批作品则别有契机。宋志标几年前开始在公众号“旧闻评论”中用秃头倔人的作品作插图。对志标和李晓强，对秃头倔人和旧闻评论，这种相遇都极为难得。我们这些从报纸时代过来的人，立刻从两人互相生发的合作中，看出社论版漫画这种形式，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在社交媒体时代，在公众号这种特定的媒介形式中，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

政治漫画是报业发达时代的标志性内容，但历史甚至比现代单开张和多开张报纸更悠久。在从欧洲进口的数不胜数的媒介技术和传播手段中，美国报业发扬到极致的，便是印刷媒体中对图像的运用。政治漫画的主题、内容和风格实在多样，报纸在其黄金时代对这种形式的运用也各有特点。《纽约时报》之类精英媒体，对这种典型的小报文化，先是观望，后来谨慎吸收，进而将其发展成一种更为固定的样式，比如，刊登在报纸的社论版，用于表达观点。这种社论版漫画，尽管讽刺的风味仍在，但辛辣和火气已经大减。好的漫画作者，必定有相当稳固的观念，熟悉一般中上阶层熟悉的文化符号，然后能够自如地运用这些符号来对时事进行讽喻，才能形成自己的风格。因为是讽喻，它们诉诸暗示和联想，而不是情绪宣示，虽然不够直接，但多了智识上的乐趣和文化上的回味，庶几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

利用这种媒介做文化上的探索，无论求之于寄托深刻，还是求之于巧妙善喻，都是没有止境的。但报纸尚有自己的语境。漫画列身于时事评论之中，主题、内容自然要与其余文字呼应，为报纸整体效果服务。编辑与画家之间的关系，比之编辑与文字作者之间的关系，就更加微妙。编辑过程中涉及的媒介越多，并不需要编辑在每种媒介领域都成为所谓专家——更重要的是他和作者共享文化背景，然后视野宽阔、思维敏捷，有良好的品味。

这样的画家已然极少，优秀的编辑同样难得。所以，社论版漫画这种形式，就只有少数有能力深度介入公共事务、不但输出信息而且输出观念的报纸，才有动力和资源，提供这种兼具娱乐性和批判性的产品。从初衷和效果而言，它们逾越了政治漫画在19世纪流行时的原因，不再是为文化水平不高、阅读文字困难的底层读者制造共鸣，而是一种视觉与文字的双关游戏，起到的是巩固报纸读者文化认同和政治认同的作用。

在这个专业媒体——我就不说精英媒体了——资源不足，认同涣散的时代，任何强烈的风格可能既意味着传播上的便利，也意味着争议。以旧闻评论作者的笔力，在评论公共事务时采取曲折幽微的风格，当然是刻意的自我抑制。如此文字，与秃头倔人的惶惑神情，正好互相补充：不能不说的话诉诸文字，而不可说之心绪交付图像。这是风格独特的创作者彼此激发，是不同媒介之间的互相渗透，也是编辑品味的精彩示范。

当然也只能是知者自知。在文与图之间，在已说与未说之间，在能与人言和瞠目结舌之间，尚留有许多空白。这留白并非上一个时代和前一种媒介穿越时间留下的微茫闪光，而是眼下和将来之间越来越不可说的一团浓雾——秃头倔人的手稿在此时此地展出，留给我的心绪也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