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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敦煌讲解员的四十天“修炼”

2022-09-18 20:1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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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理

【编者按】敦煌莫高窟是很多人终其一生想要朝圣的地方。虽然出于保护需要,莫高窟开放洞窟数量有限,但绝世仅有的奇观总让人流连。而如果你想要读懂它,影像和文字的“预习”是实地游必需的前奏。

作者蒋理为了成为一名合格的“敦煌讲解员”,以“敦煌文化守望者”身份驻扎在莫高窟40余天,生动地向读者讲述敦煌的历史地理、莫高窟的开窟概况、各个时期的经典洞窟,揭开众多不开放洞窟的神秘面纱,窥见窟顶治沙、洞窟数字化、壁画修复等敦煌绝技,向大众展示出一个璀璨、多元、神秘,但又与每一个人都能够产生关联的并不高冷的敦煌。更与一般的旅行者不同的是,作者还以日记的形式介绍了讲解员的“修炼”过程,以及敦煌守护者们的莫高精神。在学习这个过程中,了解自己的无知,学会保持敬畏,懂得控制欲望,也明白了人这一生,终究要对某些事付出深情。

自366年莫高窟开窟,千年间这个文化圣地留下了古代农业生产、手工业制造、商业贸易、社会生活、艺术流变、建筑风貌、宗教神话,以及古丝绸之路上文化交流的诸多珍贵图像。一窟一世界,一眼一千年。

经出版社授权,本文摘录其中若干章节。很多人喜欢莫高窟里的“飞天”,但如何把“飞天”深入浅出地介绍给游客,又不失专业性,就非常考验讲解员的功底。作者该如何克服挑战,成为一名合格的讲解员呢?“飞天”背后又有哪些不为人知的奥秘?

《敦煌守望四十天》,蒋理 著;中华书局;2022年7月

考核升级

今天上午要考核对隋代420窟的讲解。原本以为这一关会跟前两天一样轻松,但没想到刘老师今天突然由“和风细雨”转为“疾风骤雨”,考核严格程度上升为零容忍级别。前几位出场讲解的小伙伴们都因为“满身破绽”,被刘老师的“独孤九剑”虐得“体无完肤”,讪讪地败退下来。洞窟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连西、南、北三面佛龛中的一众神佛也似乎向我们投来难以言喻的目光。

我们今天的主要问题是“专业性”不够。“带艺投师”为讲解注入新鲜感的同时,也容易带来随意性,这让讲解显得很不严谨。而莫高窟的游客当中藏龙卧虎,一个不慎,可能就会被游客“破功”,坠了莫高窟威名。眼见形势急转直下,没有出场的守望者都迅速拿出“小抄”,开始抱起佛脚来。我暗自揣度,如果依然按照昨晚准备的讲稿上场,估计合格的可能性跟宕泉河发洪水差不太多。因此也赶紧躲进洞窟角落,拿出笔记,对讲稿动起手术来。

一直把讲解稿改到自己感觉已经如同展子虔的密体画那样“细密精致而臻丽”了,我才战战兢兢地上场。今天我减少了自由发挥,力求讲解得完整和准确,最终顺利通过了考核,但感觉丢失了“连词第一”的流畅感。

这个时候我略感轻松地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最具有代表性的隋代洞窟:它成熟而充满了活力,处处体现着千年之前工匠们的精巧用心。但我也知道,在此之前的不少隋代早期洞窟不是这样,它们更多体现着对北朝艺术传统的延续。而我们这些守望者目前的状态可能就如同隋代早期洞窟一样,还正在从“敦煌文化爱好者”向“莫高窟专业讲解员”艰难过渡着。但愿培训结束的那一天,我们都能够实现蜕变,变得像420窟一样美丽成熟,又充满了创造力。

飞天:佛国世界“氛围组”

中午莫高窟食堂主食是大肉焖面,吃得很过瘾。午餐之后,我们前往隋代晚期的390窟学习。窟门一开,便看见无数飞天翩翩起舞。四壁上部绘出了一圈极具立体感的天宫栏墙,栏墙之上众多飞天或手持乐器,或手捧供品,体态轻盈,动作优美;而在西壁佛龛顶部的十几身飞天,则呼朋引伴,从天空随疾风而下,裙裾如云,飘带漫天,在土红色的火焰纹衬托之下,更展现出一种热烈奔放之美。看得久了,我感觉整个洞窟之中都有香风吹过。

飞天这一称呼最早出现在成书于东魏的《洛阳伽蓝记》中:“有金像辇,去地三尺,施宝盖,四面垂金铃七宝珠,飞天伎乐,望之云表。”但他们最早并非都是美女形象,而是源于印度佛教中的一对形影不离的夫妻——“乾闼婆”与“紧那罗”。乾闼婆是佛国天歌神,飞翔于天宫之上,负责为佛献花、供宝,由于周身散发香气,又叫香音神;而紧那罗则是天乐神,负责为佛奏乐、歌舞。他们都属于“天龙八部”之一,是佛教护法神。后来随佛教传入中国之后,经历了艺术家们的不断再创造,这两个形象逐渐“合体”,并与中国神话中的羽人、仙女等融合,最终演变成为形如美女,歌舞散花,自由翱翔的“飞天”。听到这里,我不禁心中暗想:原来飞天就是佛国世界的“氛围组”啊。

隋代洞窟当中出现了大量飞天,造型唯美生动。这可能跟隋炀帝杨广的推动有关。《资治通鉴》记载,以“会玩”出名的隋炀帝非常喜欢这一美妙形象,在他的御用图书馆当中,专门设计有精巧飞天。当他来到图书馆门口时,前面引路的宫人只要轻踩隐蔽的启动按钮,馆门上的飞天就会轻盈舞动,并带动帷幔徐徐拉开,仿佛真的进入天宫仙境一般。

看着这漫天的倩影,我心有所感:这原本只是佛国世界小角色的飞天,如今已经成为了敦煌之美在世人心目中的代名词。不管是在敦煌街头,还是在互联网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她们的身影,甚至很多人就是因为被飞天之美所吸引才来到敦煌。这让我想起了我们的人生:再小的“角色”,也会有机会站上舞台的正中央。

莫高窟壁画中的“飞天”

飞天形象的创意设计

美得如同“初恋”

在390窟四壁的天宫栏墙和飞天之下,绘制有一百多铺展示佛陀讲法情景的《说法图》。其中绝大部分都采用“一坐佛二菩萨”样式,主要用以装饰洞窟。

我们近距离仔细观察着这些《说法图》,寻找它们的特点。我发现其中的坐佛,不仅面容各异,衣饰不同,而且结着各种法相,有的正在为众生说法,而有的已经参禅入定;而佛陀身边的菩萨都画得极美,双眼微闭,肤白唇红,腰肢纤细,姿态婀娜,一点都不输给57窟中那身著名的美人菩萨。如果说57窟菩萨是一种雍容华贵之美,那么390窟的菩萨则是一种清纯淡雅之美。我感觉隋代的画师完全是饱含深情地将他们生命中那些乖巧水灵的“初恋”们一丝不苟地画入这神圣的佛国世界中去了。

当我们以为发现了壁画全部秘密的时候,刘老师提醒说,390窟还有一个别称,叫做“华盖窟”。所谓华盖,就是象征尊贵身份的“伞”。这时,我们将视线从那些绝美的菩萨转向了佛陀头顶,发现全窟一百多铺《说法图》中的华盖,竟然无一雷同。它们造型丰富,在不同的垂幔、璎珞、流苏的装饰之下,更显得流光溢彩,也将佛陀衬托得更为华贵。隋代工匠们在这方寸之间展现出来的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让我们忍不住击掌叫绝。

莫高窟隋代390窟《说法图》      

藻井图案和敦煌灵感

刘老师还重点向我们讲解了另外一种装饰图案,这就是窟顶的“藻井”。所谓藻井,原本是中国传统木构建筑的屋顶中央穹隆状的装饰,因为中国古代房屋大多采用木材建造,古人为了“避火”,就“交木为井,饰以藻纹”,企图利用藻类水生植物形象来“镇压火魔”。后来藻井被工匠们借鉴到了石窟当中,成了一种千变万化、美不胜收的窟顶装饰。

390窟的藻井中心是一朵盛开的莲花,象征着佛法;莲花之外是一圈造型优美、连绵不断的缠枝花卉;再外层则装饰有垂角连珠纹帷幔。整个图案色彩绚丽,层次分明,时尚之中又不失古意。我想如果将这个图案制作成一条文创丝巾,一定会大受欢迎的。

实际上,已经有大量的敦煌装饰图案被植入了日常生活当中。比如,我们经常使用的水杯、雨伞、丝巾、手袋、首饰、衣服等,它们成了遥远敦煌和普通人之间的一种联结;而对于设计这些产品的设计师而言,历久弥新、永不过时的敦煌图案正是他们的灵感源泉。

我曾经听过常书鸿先生的女儿常沙娜的故事。她从小跟随父亲在莫高窟生活,在敦煌文化的浸润当中,成长为一名杰出的设计师。常沙娜先生说自己“以敦煌艺术为终身学习对象”,她最为人所知的代表作——人民大会堂大宴会厅的穹顶,正是从莫高窟第31窟的藻井图案当中获得了巨大的灵感。

看着390窟这些绝美的华盖、藻井、连珠纹等,我想我虽然不是艺术家,也不是设计师,但也一定会在敦煌遇见的图案中,挑选出一些最适合的带回江南,把他们巧妙地植入我创建的光影墅文化空间当中。当我想念敦煌的时候,便可以经由它们,从江南眺望河西。

藻井图案

巡礼隋代诸窟

结束390窟的学习之后,我们又观摩了多个隋代洞窟,以巩固所学,并逐渐学会利用洞窟时代特色去推断洞窟的开凿年代。

首先进入的419窟俨然一个缩小版的420窟。主龛塑像非常精美,尤其是迦叶与阿难,我觉得甚至比420窟塑得更为精妙传神,也更为写实,已经隐隐有丰满圆润的唐风了;而窟顶除了也有密体风格的《法华经变》之外,还以同样风格绘制了反映乐善好施主题的《须达拿太子本生》 和反映舍身饲虎主题的《萨埵太子本生》。所谓本生,就是指释迦牟尼前世修行的故事。

之后前往427窟,此窟保留了完整的窟檐和前后室。洞窟当中的塑像极为震撼人心。前室的天王和力士都是佛教中的护法神,塑得威猛张扬,让人不禁要赞一句“力拔山兮气盖世”;主室的三世佛高大敦厚,俯视众生,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而菩萨身上的连珠纹图案跟420窟如出一辙,同样是丝路文化交流的明证。主室四壁绘满千佛图案,精巧的设计呈现出“佛佛相次、光光相接”的艺术效果,让洞窟当中宛如佛光普照。

最后参观的244窟开凿于隋代晚期。我在这里发现了隋代各种典型的艺术特征:越来越注重表达人物性格的佛弟子塑像,跟420窟、419窟塑像艺术特点相同;四壁绘制出了十多铺用于装饰的《说法图》,跟390窟的风格非常接近;而巨大的三世佛塑像又同427窟风格一致。所以走进这个洞窟,我就好像进入了一个满是熟人的房间,频频向这些老朋友挥手致意。

经过这样的比对学习之后,我感觉心中那些原本散乱的珠子,逐渐开始串成了线。也许再给一些时间,再进几次洞窟,就会出现一个完整的“连珠纹”图案了吧。

莫高窟藏经洞出土的绢画,现藏于大英博物馆。

结束学习,走出洞窟的时候,大风扬起了沙尘,鸣沙山上的流沙从莫高窟顶洒了下来,落到了我们的头发上;不久竟又开始掉下了雨点,这在年降水量只有30多毫米的敦煌,算是稀罕事了。一周来已经习惯了这里的蓝天,而这乌云之下、沙尘之内、微雨之中的莫高窟,倒让我看到了它深藏不露的另一种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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