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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与江南名士的二三事

汉瓦青禾/吴文化博物馆
2022-09-28 18:42
来源:澎湃新闻
古代艺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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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云:“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抚琴吹箫、吟诗作画、登高远游、对酒当歌,一直是文人士大夫遥想追慕的理想生活。早在孔子时代,琴就成为文人的必修乐器,而且成为“琴、棋、书、画”四艺之首,琴也远远超越了音乐的意义,为中国文化和理想人格的象征。

他们以琴为寄,发抒本心,申舒性灵,与文人心气相通。公元263年,嵇康因傲视权贵为司马昭所害,《广陵散》便成古今绝响,古琴也成为士人风骨的代名词。后来,宋儒将古琴看作“三代之音”的遗存,与宋儒们构想的“三代之治”相符合,古琴便成为文人士大夫理想中治平之世的一种象征与指代。在流传至今的传统文人绘画中,以弹琴与抚琴为母题的作品不在少数,画中描绘的文人寄情于山水之间,刻意突出文人的隐逸情怀。

汉 陶抱琴立俑 故宫博物院藏

总之,古琴蕴含着丰富而深刻的文化内涵,千百年来一直是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手中爱不释手的器物。尧舜的琴是“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的颂歌;竹林七贤的琴是“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的政治逃避;陶渊明的琴是“乐琴书以消忧”“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的归隐;刘禹锡的琴是《陋室铭》中所勾勒的“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的淡泊境界;岳飞的琴是“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孤愤和壮志难酬。

悠远的琴将文人怀才不遇的心事沉淀;淡泊的琴使文人保有最后的风骨;琴宜伴月,“松风吹散带,山月照弹琴”;琴可对酒,“一杯弹一曲,不觉夕阳沉”

唐 玉玲珑琴 故宫博物院藏

吴中地处江南腹地,为鱼米之乡,历史上文人名士辈出,古琴文化同样是文人士大夫的生活内容,很多文人也是琴人。

蔡邕与顾雍

东汉灵帝在位的某一天,蔡文姬的父亲、书写熹平石经、精通音律且酷爱古琴的蔡邕正在匆忙收拾逃命的行装,为了躲避被他数次得罪的皇帝,他选择逃往吴地归隐。逃亡的路程艰辛悲苦,但最终还是落脚到了吴地溧阳,他带着几分愁苦的情绪坐在客店中歇脚,房内女房东正在烧火,“噼噼啪啪”,精通音律的蔡邕猛然站起,被这不同凡响的柴烧声惊起,忙说:“别烧了,别烧了,这木柴可是块做琴的好材料啊。”说时迟那时快,立刻将那块梧桐木从火中救出,不停地赞叹爱抚,在女房东震惊且怀疑的目光中买了下来。回家后,蔡邕精心琢磨打制,用它做成了一床琴,每日沉吟抚按,弹奏各种名曲华章,甚是满意。由于琴尾被烧焦,就给它命名为“焦尾琴”。这便是著名的蔡邕救琴的故事,后世赞叹“灵帝无珠走良将,焦桐有幸裁名琴”

东汉 陶抚琴俑 故宫博物院藏

这件事在吴地很快便被传开,一个风姿翩翩的少年也很快慕名而来,为蔡邕的名士之风而来,也为一览焦尾的风采而来。这个少年便是顾雍,是历史记载吴地的第一个琴人。少年开门见山地说,我想拜您为师,我爱琴想跟您学琴,想拥有和您一样的风骨品格。蔡邕看着这个气宇不凡的少年,心中暗喜,便将琴艺、琴道倾囊相授,琴道不只关乎音乐,它更承载着思想、意志和信念。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蔡邕对顾雍的才华和品德甚是赏识,认为其将来必定有所成,便将自己的名字所赠,“雍”和“邕”通用。苏东坡赋诗写道,“中郎老不遇,但喜识元叹”(“中郎”指的是蔡邕蔡中郎,“元叹”是顾雍的表字)。顾雍在弱冠之年便被举荐为官,后官至丞相,在暴脾气的孙权手下当了19年宰相,兢兢业业,沉默寡言,但政绩斐然,为东吴的稳定作出了很大贡献。

张翰鼓琴吊丧

顾氏家族自西汉以来一直为江南望族,家族文化积淀深厚,子孙集中分布以今苏州为中心的周边地区,顾雍的嫡系或同族后裔,受其影响,擅琴者不少,其中嫡孙顾荣、族裔顾欢等都是著名琴人,吴江史载最早的琴人张翰(晋)与顾荣私交甚好,经常一起切磋琴艺。

晋代的张翰是三国孙吴大鸿胪张俨之子,在洛阳为官,一日“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遂辞官回乡,张翰也是历史上吴地最著名的琴家,他与顾荣经常一起切磋琴艺,两人引为知音。

(唐)欧阳询《行书张翰帖》,故宫博物院藏

对于文人而言,其执着的理想、真诚的心思乃至孤独的倾诉不只是通过文字书写的方式来进行,往往也会抒发于七弦之音中,琴音以音乐符号来进行表达,在弹琴、听琴、论琴的过程中,思想可以进行传递,达到精神交流的目的。对文人来说,“以琴会友,以友辅仁”是交友以及寻找知音的重要手段。“左琴右书”乃是魏晋时期的名士象征,通过琴书的交流,可以考察出一个人的艺术修养、文化内涵甚至品行气量,从而进一步判断是否适合与之来往,是否能够与之为友。

《世说新语》记载,“荣素好琴,及卒,家人常置琴于灵坐,翰来哭之恸,既而上床鼓琴数曲,抚琴而叹曰,顾彦先复能赏此,不因又恸哭不吊丧主而去”。这就是张翰“鼓琴吊丧”的典故。爱鼓琴的顾彦先去世之后,家人时常把琴放在灵床之上,一面寄托哀思,一面希望以此告慰顾彦先的在天之灵。前来吊唁的好友张季鹰难以忍受内心的悲痛之情,见到灵床之上的琴便径自上前弹奏数曲,含泪问道:“顾彦先颇复赏此不?”问完此话便又哭着离开了。此时顾彦先虽已不在人世,但琴已成为其生命的延续和精神的凝聚之处,也成为了生死之间友情的沟通媒介。

皮陆醉渔

古琴曲《醉渔唱晚》曲谱最早见于《西麓堂琴统》,该书曰:陆龟蒙与皮日休泛舟松江,见渔父醉歌,遂写此曲。西塞山前,桃花流水,其兴致恐不相下也。陆龟蒙与皮日休是晚唐文学家。陆龟蒙,苏州人氏,自号江湖散人、甫里先生。早年举进士不中,后隐居甫里。皮日休,字袭美,自号鹿门子,又号醉吟先生。登进士第,随即东游至苏州,做过小官。皮日休在苏州与陆龟蒙相识,两人诗歌唱和,品茶醉酒,是一对亲密的诗友、琴友、茶友、酒友。世人以“皮陆”相称。

《文会堂琴谱》中曾言:“坐石上,登山埠,憩山谷,游水湄,居舟中,息林下,值二气清朗,当清风明月。”在清风与明月之间,在竹林与山谷之间,在石上,在舟中,文人可以体味琴趣,感悟哲理,成就自我。这是古琴和文人的山水品格。《醉渔唱晚》作为古琴的十大名曲,就是皮陆二位文豪在山水之间悟得宇宙自然之妙,于琴音当中倾泻自己的山水之情下创作的,他们既在琴曲当中挥洒自己的山水隐逸之心,同时也通过琴意象与山水之情表达惺惺相惜的知音共鸣。

文人或因为游宦的需要,或因为对山水的羁恋,或因为隐逸的选择,往往将自己沉湎于山水之中。将自己安放在一个安适的世界中,眼前所见的和耳中所听的皆是自己所喜欢的自然之物。在隐逸之中,“假物以托心”,心中的桃源之梦便可随着琴声而表达,哪怕身在现实的桎梏当中挣扎。故而琴曲中有许多以超尘忘俗为题材的,就如这首“披蓑而渔、对酒而歌”的《醉渔唱晚》。

江南才子都爱琴

公元1095年,被贬至惠州的苏东坡生活凄凉,幸有侍妾王朝云陪伴左右,在暮春的雨后,爱琴的苏轼拨弄着珍藏的“松石间意”琴,吟唱出自己为朝云所作的诗词:“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由于南朝沈约《宋书》载:“尝从太祖(指宋文帝刘义隆)登钟山北岭,中道有盘石清泉,上使于石上弹琴,因赐以银钟酒,谓曰,相赏有松石间意。”松石间意的琴名便出自于此,“松石间意”琴承载着苏东坡“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精神理念和理想桃源。

因为苏轼对此琴的爱不释手,使得“松石间意”琴变得身价不菲,成为文人名士竞相追慕的对象。

宋 纨扇画册-宋人深堂琴趣页 故宫博物院藏

四百多年以后,三月的江南乍暖还寒,才子唐寅兴致勃勃地邀请文徵明、祝允明、张灵和文彭几位挚友,来到离家不远的溪水边聚会。用曲水流觞的方式效仿大名鼎鼎的兰亭集会。因为今天有真正的主角会亮相,他值得江南名士们用这样的仪式去见证。

那日,唐寅有些微醉,众人簇拥着请他为这场特别的聚会抚琴一首。当唐寅拨弄七弦发出沁人心脾的声响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赞叹,确是一张名不虚传的名琴啊!而这张琴便是江湖中失传许久不露面的“松石间意”。原来江南第一大才子唐寅对音乐十分痴迷,经常弹琴赏乐,更是对东坡居士的爱琴念兹在兹。就想尽一切办法寻觅收藏。终于在明代中期,“松石间意”琴落户苏州。并最终辗转流传到了大名鼎鼎的怡园主人大收藏家顾文彬手中。

松石间意琴,中国三峡博物馆藏

在日后顶级的江南文人圈聚会中,“松石间意”频频亮相,琴声抚慰着名士们孤独的心灵,情到深处,他们还在琴背上刻款留名,唐寅在琴背上右刻行书“松石间意”和“吴趋唐寅”的落款;龙池两侧还留下了好友祝允明和文徵明的题诗、画家沈周的签名,甚至还有唐寅邻居张灵及文徵明儿子文彭的笔迹。一时间,“松石间意”琴成江南顶级文人圈的宠儿。

实际上,江南名士个个都是爱琴抚琴的高手。名士们的琴声今人虽没办法再听到,但名士们却将古琴入画,表达自己与琴的密切关系和深厚感情。

“明四家”之一的文徵明在离开官场后,画了很多日常生活题材的绘画。他在家乡苏州附近修了一座“玉磐山房”,专注于画隐居山水。《携琴访友图》便是其中一幅以古琴为母题的隐居山水图。高山流水觅知音,隐逸遁世既是文人期望的,往往也是他们做不到的。追求名利和闲情逸致二者难以兼得,但文徵明做到了,《携琴访友图》就是极好的证明,这幅画内容格调高雅,让人如沐春风。

明 文徵明《携琴访友图》 辽宁美术出版社

明代仇英是最喜欢将古琴入画的大家,关于该主题的就有《松阴琴阮图》《柳下眠琴图》《停琴听阮图》等作品传世。其山水画亦表现出一定的程式性,如岩壁流泉、飞瀑溪口、山巅幽亭、岭上青松等,而琴如影随形,成为文人身份的一种表征。

明  仇英《松阴琴阮图》台北故宫博物院

琴音是孤高的,文人却又因为现实的孤独和表达的迫切以求能够获得知音,知音,可以在茫茫人海之中使文人感受到思想与灵魂的契合,使文人漂泊与孤独的心得以安放和倾诉。知音,是文人的另一个自我。

古琴于文人而言,是无话不谈的友人,是引领自己与天地万物沟通的引导者,是启发自己灵性、帮助自己修身养性的导师。古琴作为一种古老的艺术将山水永存,将精神永存,让美成为不朽。在历史的流变中,文人与古琴之间达成的是一种生命结构和历史命运的统一,琴声便是心声,便是理想乐园、知音之遇、山水桃源。

(本文转载自吴文化博物馆)

    责任编辑:陈若茜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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