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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瓷的诞生,要经过七十二道工序

2022-09-30 15:2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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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李晓君 花城

在火之上

李晓君

我在墙根下捡起一枚瓷片:青花釉里红,图案残缺的美依然楚楚动人。我举着瓷片对着夕阳,光线仿佛能刺破这半透明薄片,芙蓉花在夕照中变得血红。青花是这个城市的别名。现今流散在世界各地博物馆的青花瓷,大都来自这个城市。来自皇帝、督陶官、艺匠、工人、农民、商人等社会各阶层构成的庞大体系。人们喜爱这种叫瓷的物件。为此以最优质的原料、发达的水系交通、严密的分工,以积淀数千年的审美:书法、绘画、雕塑的菁华,来保障它的完美无缺。为使每一件瓷具有独一性,除了将完好的成品送到皇宫,它“孪生”的 “兄弟姐妹”,就此粉碎,在地下堆积成时间和艺术的碎片。

一件瓷的诞生,要经过七十二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由有经验的师傅来保证它工艺上的极致。日积月累,除了沉淀出精湛的技艺之外,它也形成了一种生活形态,一种精神上的严苛和专注。当它们汇集到一起,以一件瓷的面目出现,所有背后的艰辛、汗水、喜悦,都消失不见。人们甘心地为一件物所奴役,里面包含着一种怎样的意义——仿佛是瓷而不是人进入了历史。人们以举国之力生产瓷器,用“疯狂”来形容都不过分。哪怕王朝更替,瓷,缔结起的生产制度、运行机制、生产组织体系依然牢不可破。

在这城市烟囱林立的年代,与国家工业生产机制相适应,在灰色工装、像章、毛巾、瓷缸、铝制饭盒、自行车、广播……大行其道的年代,暗红色建筑大面积地在这丘陵起伏的城市矗立起来,高耸入云的烟囱,取代了20世纪以前的传统手工作坊的建筑形式。它们呈现出一种工业社会锐利的风度,以工厂和工人为符号的文化景观,进入历史。它强势进入视野,甚至让人们淡忘了它以前的面目。甚至,瓷作为艺术品的功能也在褪减,而以平实的工业品出现。一种生活方式、生产景观、工人群体形象(劳模、技术能手等)在这个体系中开始上升。

在短短数十年间,这片曾被官窑和民窑作坊盘踞上千年的丘陵地上,被成片的几何形状建筑物所分割。巨大的烟囱在红色土壤地上投下暗蓝色阴影,坡面、墙体以及暗红色建筑在阳光下,被光线切割成边缘锋利、线条干净、面积巨大的光面与暗影:这是欧洲立体主义绘画,或意大利超现实主义绘画在赣北大地的移植。滚滚浓烟遮天蔽日,在大风的午后,它旋即又被刮得干干净净。瓦蓝的天空下,翠绿的松柏林、落羽杉林、香樟树林,在猩红的土地上望不到尽头:千余年来,它源源不断地为瓷窑作坊提供燃料,但旺盛的生命力似乎永不枯竭。阴郁、深沉的丝柏,热烈、燃烧的枫树,明亮、温柔的银杏,它们杂陈在以松树、香樟、茶树为主体的原生林、次生林之间,就像瓷器上的青花釉里红:斑斓、凝固。一座座暗红色建筑在大地上凸起,就像红壤在一种不可知力量的驱使下,向空中塑形。林木退去后,阴影的面积变得无比阔大,如同水流无声地漫过层积着无尽的破碎的瓷片堆积的大地……它们拥有着与时代相称的名字:建国、人民、新华、宇宙、东风、艺术、光明、红星、红旗、为民……这些名字,伴随着遥远的年代的歌声、露天电影般幻梦的画面、泉水般的爱情,以及一种理想主义的狂热情绪,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

邓希平,是个青年知识女性,一个即将入职轻工部研究所的大学生。这个城市,除了部研究所,还有省研究所,以及其他瓷研究机构。她23岁,灰色衬衣上别着“武汉大学”的校徽,大眼睛,齐耳短发,背着军绿色书包,安静但也不无疲倦地坐在一辆白色救护车里,她已经坐了三天两夜的车,到达这个看起来偏远的小城——难以想象,曾经,以瓷为媒,这里是世界关注的中心。另一个来自湖南大学的毕业生,也坐在车里,他与她一样,依照国家分配,从事陶瓷研究工作。那是1965年盛夏。她从武汉出发,坐船渡过长江,转道南昌,又坐长途班车向这个她从未涉足的城市进发。焦热的风,从窗外吹入,却不能减少一毫车内的闷热。尽管疲倦,那窗外新鲜的一切还是让她的眼睛得到片刻满足:肌肉暴胀的红壤被汽车压成一道一道,松柏和香樟面带严肃的表情,昌江像一条深情的缎带在群山间环绕。视线中,隐约可以看到成片的建筑,和那怪异的密集的烟囱,仿佛那是一个战场……

这个城市,拥有着深厚的移民文化传统,所谓“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现在,成千上万个她,接续了这样一个传统。传统七十二道工序形成的五行八作,对应着新社会瓷业所属机构。她的专业是研究颜色釉。早在20世纪50年代,我国希望从德国获得精密仪器制造技术来发展工业。德方提出了对等条件:他们需要颜色釉技术。以前,几大家族颜色釉技术传承,以古老的方式:父传子续、口耳相传。仿如禅宗,不立文字。老师傅们能熟练地完成颜色釉的各流程。她这样年轻大学生的任务,就是跟着他们,观察、分析、记录,形成可行性的报告——将传统技艺,转化为工业社会标准的研究性文本。

月亮升起在部所两层办公楼和宿舍的上空。丘陵地上的月亮,庞大、圆润、柔和……如一枚瓷片镶嵌在靛蓝、神秘的夜空。月亮,对于一个从未离开家乡的人来说,它像一条小溪、一朵野花、一声牛哞一样自然。对于成千上万个邓希平们来说,月亮是一种距离、一种思恋、一种不可触碰的伤感。月亮升起在暗红色建筑的顶上,她暗自神伤了一小会儿,很快便被另一种仿佛激昂、阔大、带有金属味儿的情绪所鼓舞,于是,她从仰望月亮的黯淡中很快便回到了室内。

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2500家私营陶瓷作坊,经过联营、公私合营,变为16家制瓷社和15家画瓷社。它们构成了建国、人民、新华……俗称“十大瓷厂”的雏形。这些名字脱胎于此,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启。为了不混淆各厂生产的瓷,它们必须拥有一个“身份”,即底款标记代号。分为英文字母和数字两种:红星-A、宇宙-B、人民-C、艺术-D、建国-E……以及×××陶瓷厂-01、浮南陶瓷厂-02、文艺瓷厂-03、民政局社会福利瓷厂-04、陶瓷加工厂-05……

瓷的工业属性和时代烙印,让这泥与火经过艺术再造的物件,赋予了与周围的建筑、人群、广播歌曲、空气中喧哗的激情相似的表情。那些依附于白瓷的松竹梅、牡丹、西番莲、菊花、牵牛花等植物,龙凤、鹤、鹿、鸳鸯、绶带鸟等动物,鬼谷子下山、昭君出塞、周亚夫屯军细柳营等故事,以及火珠、犀角、法螺、方胜等杂宝大面积地消失。与时代主题相匹配的画面、场景,被画工描绘在瓷盘、瓷瓶上,既是生活的对应物,一种提炼和升华,也是一种审美和欣赏。它们与暗红色建筑几何形状的轮廓,互为表里,光大了一种新生活的热度和理想。在国庆的游行队伍中,“十大瓷厂”的工人们,唱着昂扬的歌曲,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兴奋的满足感。他们在人们羡慕的眼神中,内心沉淀着一个词:“吃香。”仿佛那是一块甜蜜的永不融化的糖。这种自我良好的感觉主宰了他们的生活,使他们在消费、娱乐、恋爱、交往、郊游等日常生活的伦理和细节中获得一种自尊、自豪和由衷的幸福。这是一种对自我身份的认同,是社会及经济地位的上升所带来的。

现在,这些遗迹般的建筑,躺在夕照里,让你看到时光凝固的状态。同时又启示你,时间正在无情流逝。这些建筑:几何形状屋顶、平整墙面,圆形、高耸的烟囱,就像欧洲新浪潮电影或者“新小说”中常见到的场景。曾经灯火通明、浓烟滚滚的建筑变得冰冷、无声。人们离去又返回。过去的宇宙瓷厂,现在叫陶溪川——一座文化创意园,大型建筑综合体。对应着这个消费时代的趣味、心理体验,一种包豪斯风格的展示……

李晓君,本名李小军,1972年6月生,江西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时光镜像》《江南未雪——1990年代一个南方乡镇的日常生活》《梅花南北路》《后革命年代的童年》《暮色春秋》《暂居漫记》等。

原标题:《一件瓷的诞生,要经过七十二道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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