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皮爸爸》：六个吴镇宇的半部好戏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脱皮爸爸》是2016年的“老”电影了。尽管当年即入围第29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又在次年帮助吴镇宇提名了第36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男主角，可惜双双空手而归，说明影片的质量并不尽如人意。

电影源出同名舞台剧，原作者是日本剧作家佃典彦，经香港本埠编剧陈文强（《庙街皇后》、《女人四十》）改编后，于2011年在香港公演，反响良好，在第21届香港舞台剧奖上也多有斩获。不过虽然电影版《脱皮爸爸》由舞台剧导演司徒慧焯亲自操刀，还是没能彻底解决舞台剧翻拍为电影的过程中，场景调度与演员表演风格等诸多问题，让影片在很多地方像是对舞台剧的录像式照搬，而不是对电影视听语言的充分把握与运用。

《脱皮爸爸》的剧情概念，对于看过《本杰明·巴顿奇事》、《童梦奇缘》、《重返20岁》等奇幻电影的观众，已经不算新鲜；对于想一过戏瘾的好演员，倒是难以抵挡的诱惑：影片中吴镇宇饰演的“脱皮”爸爸田一雄，共分别表演出田一雄79岁、60岁、52岁、37岁、28岁、19岁六个不同的人生阶段，是挑战也是乐趣。

与吴镇宇的卖力演出相比，饰演中年失意儿子田力行的“劳模”古天乐，以及饰演田母的当届金像奖影后春夏，发挥稳定，并无特别出彩之处：古天乐延续的是其过往塑造的一系列生活颓唐的窝囊小男人形象；春夏的角色也戏份寡淡，面目单薄，是平面化的贤妻良母。——导致《脱皮爸爸》只得六个吴镇宇可看的半部好戏。

电影经费捉襟见肘，直接影响到视觉呈现效果。作为核心剧情设定的“脱皮”，仅以简陋的特效制作一带而过，还不如纯以对白交代，留给观众想象空间。田一雄各个年龄段的妆容里，老年妆似模似样，“扮嫩”就只能靠拙劣的“磨皮”，看着让观众出戏。

舞台剧观众可以原谅布景与服化道上的因陋就简，电影观众不见得能全神贯注于剧情，更容易心有旁骛。《脱皮爸爸》的剧情信息密度不足以牢牢抓住观众，让技术瑕疵暴露得更明显。

电影籍由“脱皮”，完成对田一雄人生六个阶段的剖面式呈现。由近及远，构成一部个人的生命史。影片对六个阶段的情节分配比例，试图搞平均主义，结果是模糊了焦点，毕竟人生不同阶段的重要性本就因人、因时、因事而异。表演最为出色的，仍是中年阶段的田一雄——与现实中的演员年龄阅历最为贴近，却戏份最乏味；给观众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或许是青年阶段的田一雄——既因为“磨皮”后的画面最“违和”，也因为戏份安排最有反差效果。六个爸爸次第登场，在舞台剧里可以制造出奇峰迭起的戏剧效果，在电影里就变得像是程式化的重复情节——多少是不同表演艺术载体的固有差异所致。

影片最精彩的段落，是六个不同年龄段的田一雄为竹升面的香味所吸引，齐聚一屋，大开“圆桌会议”的一场戏。舞台剧难以较好呈现的这一场景，通过电影特效技术而实现。众声喧哗的热闹氛围，生活气息浓郁。粤语版本或许更出彩，普通话版就略嫌失却原有的韵味和节奏。紧随其后的一场田一雄驾驶战斗机带田力行飞上云霄的特效戏，也实在粗糙，即使导演可能追求的便是失真的梦幻效果，观众还是未必买账。

电影借“脱皮爸爸”田一雄对儿子田力行生活的“闯入”，完成“爱的教育”，帮助田力行度过婚姻与事业的双重危机，是父子/父女/母子/母女题材影片剧情的贯有思路。影片试图达成父子两代人的理解和同情，但田一雄的浮浪作风和对家庭的态度是否值得理解，田力行的优柔寡断性格和生活困境是否值得同情，在影片中都变成了被搁置的争议。长辈即使对家庭局面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也被轻描淡写为生活的不得已，而其人生阅历仍可为后辈提供经验借鉴——这一思维方式是典型东亚式的，所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当代受西方家庭理念影响的观众，难免会对中年阶段的田一雄心生讨厌。

剧情安排田力行在前女友和“准”前妻之间摇摆不定，又让中年阶段的田一雄现身说法，大谈两性关系，都是既拖累电影节奏，又加重人物不完美面，即使真实，也让角色更不讨喜。影片打太极拳充当和事佬，回避家庭生活里夫妻关系和亲子关系的严肃议题，并不能从根本上为角色“挽尊”。

电影一定程度上让人想起台湾作家杨渡的传记小说《一百年漂泊》。田一雄的命运，与小说中的父亲“魅寇”颇多相似。但《脱皮爸爸》缺乏《一百年漂泊》中对父亲建立在冷静旁观和淡然回望基础上的批判性宽容，也让父子芥蒂的释然显得突兀，一定程度上被拍成了“废柴”儿子在父亲精神激励下的振作史——就这点而言，影片尚不及韩寒电影《乘风破浪》对父子关系的刻画深入细致。

电影在年代史问题上同样支支吾吾。田一雄与养老机构女销售员的一场对手戏，折射出内地与香港经济地位的强弱易位，欲言又止，一带而过；青年田一雄的人生境遇，背后是内地波澜壮阔的社会变迁，也语焉不详。《脱皮爸爸》的格局还是太小，束手束脚，跟影片中田力行住的逼仄村屋一样，看得人憋屈。

《脱皮爸爸》这样带有实验性质的中小成本影片，在商业电影的大环境下当然掀不起大的市场反响。不过这部基本上完全由吴镇宇撑起的半部好戏，也还是对得起观众的时间。而像古天乐、吴镇宇这样的成名演员，仍然愿意不计名利地出演此类影片和支持本港影人，或许才是香港电影创作多年繁荣的秘诀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