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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少女之后,诗人不再写诗丨星期天文学

2022-10-28 17:4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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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14辑,嘉宾是作家黎幺。《从始至终》是黎幺的最新长篇,从世界源始到世界终结,存在、发生在世界上的诸事诸物都一一在小说中呈现。十四个章节排布为巨型的诗行,组成一本十四行诗般的长篇小说。

下文摘选自此书名为《爱欲》的一章。在这一章中,一位在爱欲中失语的诗人从无名的岛屿而来,登上帆船来到一座繁华的城市,与少女命中注定般相遇,也在相遇的那一刹那,他忘记了诗人的语言:“知识变得苍白,快要凋谢了……“

黎幺,小说写作者、文本实践者。现居南方。著有短篇小说集《纸上行舟》,长篇小说《山魈考残编》。译作有《东西谣曲:吉卜林诗选》。

爱欲

黎明时分,在一块沾满了贝壳碎片,如同一座微型雪山的礁石上,诗人盘膝而坐,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日出。在岛屿上生活了太久,这里的每一块岩石都与他的肌肉和骨骼完美契合,就连那些突起的棱角对他也是温柔的。他神态安详,不觉麻木,也不觉疼痛,或许,疼痛对于他,也已是舒适的一种。在他的下方,浸在海水中的一处岩脚,由几根木桩撑着一张大网。一群银色的游鱼在其中拥作一团,翻腾跳跃,像夜幕撤走时不慎落入陷阱的星辰。

多年以前,诗人在机缘巧合之下,登上了这座无名的小岛。此后,他没有离开过,也没有再见过任何一个人。起初,岛上的树林是他的主要食物来源,其中生长着模样像满月的水果和一种散发着麝香气味的小型野猪。那个时候,除了采集和狩猎,就只有发呆与回忆——他拒绝给负担过重的生命增加新的经历。有时,他会登高远望,看体形庞大的蓝鲸在海面游弋。他欣赏它的沉默和它的孤傲。他觉得,在它迟缓笨重的泳姿中,有一种极富洞见的忧郁,就像一个厌倦了自己领土的国王。他欣赏它放弃占有、自我流放的态度。

学会了结网捕鱼之后,生存变得轻而易举。鱼儿就像每天生长一茬的庄稼,只需挪步取用即可。诗人不再同自然肉搏,也几乎不再运动,活得像一尊摆在岩石上的佛像。在那些阳光还算不错的日子里,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和他的影子——那只黑犬做一种无声的交谈,经年累月的默然相对让他们能够以彼此映照的方式相互贯通。日复一日,它乐此不疲地模仿他,像一个以自己为作品的雕塑家,一丝不苟地,苛刻地,甚至于有些残酷地用刻刀在身体上雕琢。它越来越像一个人了,尤其是,越来越像他了,如今,就差长出一张脸了。

他们的对话其实是个规则简单的游戏:由一方提出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另一方则须以一个回避答案的答案巧妙作答。比如,问:“什么样的人才称得上智者?”答:“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人。”再比如,问:“什么是思想?”答:“思想是一些精致的鸟笼,里面关着制造鸟笼的思想家。”问:“思想家又是些什么人?”答:“一群误入歧途的家伙。”问:“什么是思想的歧途?”答:“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总是从一个思想拐进另一个思想。”问:“思想的大道又通往哪里?”答:“所有的思想都通往困惑,并终于困惑。”

早晨,诗人在蔷薇色的曙光中等来了这位灰色的友伴,但还未来得及问安,就被一阵极不寻常的感受扰乱了心绪:一种刀刃接近肌肤时,疼痛将至未至的快意,令他的心头一阵狂跳。抬眼注视远方的海平面,暂时还未发现任何可供辨认的迹象,但长期独处的物种普遍具有超出视线范围的直觉能力。他明白,有某种外来的东西进入了这片海域,并且正在接近这座岛屿。

正午,海天相接之处出现了一个起起伏伏的黑点;傍晚,桅与帆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子夜,一艘高大的三桅舰船在距离诗人不远处靠岸。几名来自南方的水手率先跳上了海滩,领头的那个仰起头望了望天空,北方的月亮在云雾的群山中逡巡,令他想起某个相似的夜晚,它在远方的孪生兄弟曾微笑着亲吻他家的窗棂。在这群经验丰富的发现者眼皮底下,诗人没能妥善地隐匿踪迹。第二天一早,藏在礁石缝隙里的渔网就被他们搜了出来。不久之后,一个攀在椰树树顶的精悍水手从高处望见了窝在灌木丛里的诗人。很快,这群样貌凶狠、表情友善的客人将惊慌失措的主人团团包围起来,以一种完全过头的热情七嘴八舌地向他问话。一个面相威严的绅士喝止了喧哗,然后向前一步,由人丛中走出,为同伴的粗鲁和失仪向诗人表示歉意,并且首先说明了自己这一行人的来历,显示出周全的礼数和十足的诚意。

据这位可敬的船主介绍,他和他的船都从西边来。生他养他的那块土地曾经以强大的武力、虔诚的信仰和超前的政治制度赢得了无上的权力,成为帝国中的帝国。然而,物极必反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到达顶峰之后,它便滑入了漫长而痛苦的衰落期。所幸在触及谷底之前,又有转机适时出现。如今,艺术与诗歌仿佛两阵饱含芳香的微风,拂去了蒙在金冠上的尘土,以一种格外温和的方式为祖国增添了新的荣光。

“我更愿意称呼这块土地为祖国,尽管在政治上,它早已破碎,但在精神上却仍然是一个整体。”他说。当然,一切的发展都与经济息息相关,作为新兴商人阶层的代表,这位绅士凭借自己的领导才能和冒险精神获得了惊人的财富和远高于父辈的社会地位。在这个时代,他的故事具有普遍性。

这一趟已是这位船长的第七次远航。历时数年之久,船只先后抵达了位于南方和东方的两座大陆,在沿途的每一个重要港口停靠,高价售出当地稀缺的大陆货,低价购入当地特有的稀罕物。“艰难险阻是上天对勇士的眷顾。”船长语气坚定地说。一路之上,他们战胜了几拨海盗、几场风浪,部分船员因为致命的战斗、传染病,以及迷人的异族姑娘而不得不离船登岸,成为一座城镇或一块墓地的新居民。

“我们很难对离别习以为常,不过,从当地招募得来的新水手在技能和勇气方面都不逊于前任。”他一面说着,一面骄傲地环视他的部下们。如今,他们的船里满是奇珍,他们的脑中满是奇闻,他们的帆中满是吹向故乡的风。“骑乘着这匹没有蹄子的木马,我们踏上了这条没有足迹的归途。”说着说着,这位绅士的眼中泛出了泪光。他告诉诗人,除了基本的商业活动,他们还接受途经的一些城市的委托,将麻风病患和被妖魔附体的人带到连瘟疫和魔鬼也会迷失的海上,送去那些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的,位于世界尽头的岛屿。事实上,这就是他们在这座无名小岛停靠的目的。

诗人只是听着,并不言语,时不时地点一点头表示理解,并且做出一个请对方继续说下去的手势。待到船长说完之后,他弯下腰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一句话:一人的孤独凝结为露,众人的孤独汇聚成海。远道而来的绅士低下头瞧了半天,尽管不解其意,但仍大为吃惊—这个哑巴岛民不仅能使用他家乡的文字,而且还将多种粗鄙的方言糅合在一起,魔术般地变出一种优雅的书面语。他虽字字熟悉,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全新的句子。

船长心想,站在他面前的这位不是精灵就是魔怪。但对于一位商人而言,两者并无不同,善也好,恶也罢,都不妨碍他对利润的追逐。船在下一个早晨扬帆起航,像一柄匕首划过众人的孤独,经由一道不断愈合又不断破开的伤口,驶向那片久违的陆地。那一天,岛上少了一位诗人,多了三具裹在白布里、被看不见的烈焰焚烧的身体。

漂洋过海不仅是一种运动、一种劳作,更是一项精神上的修炼,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是一个汹涌澎湃的隐喻。海上的苦行者们竖起桅杆、扯起风帆,对惊涛骇浪发出追问,然后去往下一个港口寻求答案。在这一问一答之间,隔着无垠的困惑,隔着整颗星球的迷惘。罗盘与命运是两位势同水火的向导,一位对着他们的耳朵大喊大叫,要求他们振作起来,朝既定的方向前进;另一位却哼唱着催眠的小调,劝他们松弛下来,多点耐心,等待风浪送他们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他们被撕裂了,但并非不幸。一个新的人种从中产生。这是一群激越的人,这是一群消沉的人,这是一群不屈的人,这是一群顺从的人,这是一群信科学的人,这是一群信宿命的人,你可以叫他们水手,也可以称他们为“现代人”。

三桅船载着诗人,穿过两股洋流,跨越两个季节,终于在数月之后一个晴朗的早晨,抵达了一座温暖的海滨城市。船只进港的时候,船长以一种只有历遍沧桑之人才会有的低沉音调宣布,目的地到了。一行人登上了快活之岸,也登上了失落之岸——谜面如果过于精彩,会让谜底黯然失色:旅程的波折,令旅行的结果变得无关紧要。当天晚上,众人以一种复仇的心态纵情狂欢,仿佛想以此迎接世界末日。在酩酊大醉之后,有人欢叫,有人哭号,每个人都歇斯底里,他们诅咒明天,朝着明天呕吐,对于明天的邀约嗤之以鼻。但明天还是如期而至,以不容拒绝的慷慨说服了所有人:船上装载的货物价值不菲,而且出奇地抢手,没出港口便倾销一空,大副、二副和每一位船员都领到了可观的报酬,而船长则跻身于这块陆地之上最为显赫的人物之列。有生之年,他再也不必出海了,尽管在夜晚或是清晨,总有某些时刻,还得在宽大华丽的卧榻上独自颠簸,忍受晕船的苦楚。

坐了一日一夜的马车,诗人跟随船长回到了他的故乡。在这座城市之中,百合花与石狮子随处可见,此外,还有两种透明的蝴蝶——科学与美学——在空气中飞舞,随时准备降落在那些举止优雅、富有见地的人们头顶。在这里,语言是嘴里的珍珠,即使普通市民的日常对话,也散发着教益与灵感的光辉。这是一个进步的时代,一个快乐的时代,一个人们集体与智慧女神坠入爱河的时代,一个像刚刚出壳的雏鸟一样大放新声的时代,但诗人依旧沉默。

作为一场非凡冒险的见证,他在船长几乎夜夜无休的家宴中拥有一个固定的席位。每当那些充斥着刀光剑影,散发着鱼腥味的故事在跌宕起伏的叙事中抵达高潮,悲欣交集的船长总会适时地做出一个戏剧化的手势,指向如同贝壳一样被他从海滩上捡回来的这位朋友。此时,诗人便会从座位上站起,向所有听众欠身致意。

在一个微风荡漾的春夜,一位特别的客人,确切地说,一位天使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当晚,在宴会进行到压轴部分的时候,诗人一如既往,准备像只报时鸟一样伸出脑袋,重复他已经习以为常的表演。他一边等待,一边望着窗外,看着神以温柔的手指轻抚嵌满水晶的深蓝色缎带,不觉间口中发出了一声轻叹。待到收回思绪,转过面孔,他发现一位贵宾的女儿正在凝视他。没有任何词语能够形容诗人在那一刻所经受的震撼。要知道,那种无条件、无保留的悲悯,若是从一个九岁女孩泉水般清澈的目光中涌出,便足以洗净整个污浊的人间,自然也能复活一个心如死灰的诗人。

他颤抖着,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完全无视船长对他发出的讯号,只俯下身去,用刚刚解冻的、僵硬的舌头呢喃着说:“您让一块顽石想要歌唱,我的小姐。”“您好。您叫什么名字?”女孩虽局促不安,但仍以大家闺秀应有的得体向他询问,脸上的笑容兼有新生儿的纯真和成年女性的温婉。“已经很久了……因为不愿被提及、被召唤,我丢掉了我的名字……是您将我从忘川打捞出来,重新投进尘世,您有为我命名的权利。”包括船长和女孩的父亲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未曾经历如此出人意料的局面,一时之间都被排除在外,仿佛一群驻守在岸边的卫兵,对河上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只能目送二人乘坐语言之舟越漂越远。“歌丁……我想叫您歌丁。不知您是否同意?没有什么含义,我只是喜欢这两个音节。它们一个在舌头上面,一个在舌头下面,挨个蹦出来的时候格外动听。”

哑默的竖琴再次被奏响了,之后,出众的才能和神秘的身世让诗人歌丁声名远扬。名流与富商向他发出邀请,小姐与贵妇对他倾心仰慕,他越是漠然处之,就越是被青睐、被推崇;他越是对过去守口如瓶,那个在坊间流传的有关毁灭与重生的故事也就越是离奇,越是曲折,越是引人遐思。问题在于,他并不介意自己在众生的聚会中占据何等位置,他的生活仅仅取决于缺席的那一个。在她成年之前,他强迫自己远离她;在她成年之后,他仍旧竭力避免与她相见。爱人者不能与被爱者靠得太近,否则便会引发灾难。他想:如果她拒绝我,我无疑会立刻毙命;如果她竟然接受了我,我又怎能确保我的爱不会就此终结?怎能确保自己不会从一个无私的、神圣的追求者变作一个自私的、卑劣的拥有者?不要忘记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苏格拉底又借狄欧蒂玛之口传达的教诲:爱是贫乏与丰饶结合所生,它渴望,但不拥有。(苏格拉底与狄欧蒂玛有关爱欲的对话见于柏拉图对话录之《会饮篇》)

每个夜晚,他都像一只躲在书斋里的蜜蜂,从对她的思念中采集痛苦,并啜饮以这痛苦酿成的甜蜜。每个清晨,她都在两面镜子里映出自己的容颜,一面摆在她的梳妆台上,另一面则摆在他的脑海之中—这幅悬在水银泪滴里的肖像每每令他伤心欲绝,令他联想到一切美丽而又短暂易逝之物。

诗人对于少女的爱欲不外乎两种:其一是但丁对贝阿特丽丝的爱,其二是浮士德对格蕾琴的爱。前者以永远不可填补的空乏来滋养欲望,后者则以破坏性的占有终结了欲望。看似全然相反,却最终都实现了对欲望主体的拯救。看来,升华或幻灭其实无关大局,只要有一位死去的少女愿意从天国俯下身,对你伸出双手即可,而因为善良、纯洁和对恶的无知,少女们几乎总在这样做。出于对世俗的弃绝态度,诗人的爱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祭奠,任何活人自然都不可能成为祭奠的对象。事实上,正是诗人以诗意的抽象杀死了少女,或许,只因在少女的身上发现了人世罕有的,精致的必死性,他们才对她痴迷不已。

另外,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每位诗人都孕育于一个未婚的、早夭的少女,孕期接近永恒——他们不愿让自己诞生——而这些负重者、这些牺牲者、这些成全者、这些懵懂的母亲对此并不知情。

这是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愿望:作为一个纯粹的灵魂生活下去。他的情感是个十足的庞然大物,他的肉体却渺小、虚弱、乏善可陈。一头鲸鱼不可能在一口浓痰里游动。他并不敌视肉体,不但如此,他崇拜力量,会为健硕的、仿佛随时会爆炸的肌肉而倾倒。但他是个诗人,他的身体只需保证他的存在,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功能:帮助他理解生命的悲剧性。他开始频繁地接近那些热衷于运动的人,或那些沉溺于享乐的人,只因他们与他恰好处于相反的两极,如同肉身与精神的截然二分。诗人的一位朋友,一个年轻的贵族,由于从穴居的祖先那里承袭了嗜血的本能,偏爱组织盛大的集体狩猎活动。有一回,他在歌丁的面前射杀了一头梅花鹿,并非使用枪弹,而是更为古老的武器:弓箭——一种用鲜血弹奏的竖琴。他以典范性的动作缓缓拉开弓弦,侧身站立,让眼睛、羽箭和目标连成一线,姿态无懈可击,全身上下布满锋芒,像一座高山凝缩成一个人的模样—在一边观望的诗人则有着与之完全相反的海拔:一座深渊的海拔。他的力量、技巧、意志、勇气、信念都贯注于这诗意的一击。羽箭离弦飞出,人也随之放空。他分两个步骤抛除自己:先是茫然若失的滑行,然后毫厘不爽地揳入早已等待着他的伤口。“开弓没有回头箭”,这种覆水难收的悲壮让歌丁险些涕泗横流。

这是一支言出必行的箭,诗人想道,任谁也不能拒绝它的承诺。他看到中箭的猎物一个弹跳蹿上了树梢,然后又重重地跌落在地,仿佛击中它的是一个大得多,也沉得多的东西。他看到一片尘埃像一块纱巾,轻轻扬起,然后缓缓飘落,掩住了它的身躯。猎人和诗人同时向前走了几步,近距离打量这只美丽的野兽。它大张着嘴巴,鼻孔呼呼地喷着热气,躺在一摊樱桃汁样的血泊之中,四蹄仍在划动,仍未放弃奔跑,但步态只像一个宿醉的老人,只像在梦的池塘里游动。歌丁站在一边,久久地凝视它,仿佛在等待一道搁浅的闪电冷却下来。我的箭呢?它在哪里?我又该拿它来对准怎样的目标?诗人想。对此,他有个并不充分,但完全适用的答案:灵魂的猎物是知识,它的武器是语言。

此后,市立图书馆的书架迷宫里多了一个寻路的人。在歌丁看来,一旦走进一座图书馆,便不可能再走出去。它太大了,比其所在的城市更大,比世界更大。它是地板上的无限,屋顶下的宇宙。而对于一个灵魂,一本书便已足够寥廓,一旦选择在某一页降落,便面临着在字词的丛林中迷失的风险。

废寝忘食的诗人整日徜徉其中,漫无目的地穿梭,梦想着也能遇见并猎得一头梅花鹿。他拉满了手里的阅读之弓,时刻留意着躲藏在灌丛中、树荫里的猎物,但鲜少放箭。那是个知识的白银时代,既是繁荣期,也是衰落期;观念、理论、学说和知识分子的数量都在激增,但成色却已大不如前。每天都有堆成山的书籍运送进来,但除去那些转述其他书的书,改写其他书的书,节录其他书的书,小书扩充成的大书,大书缩编成的小书以外,除去其他书的子孙、其他书的残骸、其他书的傀儡以外,剩余的少部分自我生育、自我供养的书里也多是谬见、诳语和没羞没臊的自说自话。油墨干涸,结成思想的淤泥,想从里面淘出金沙是极为困难的。诗人自然不愿把珍贵的羽箭浪费在田鼠和松鸡身上,他以目光一刻不停地搜寻,期待能邂逅一节玲珑的犄角或是一片迷人的花斑。他有足够的耐心,但缺少足够的幸运。除了诗人,图书馆里还有几个常年在书架间流浪的人。他们是一个秘密的部落,拥有同一种乐趣,承受同一种折磨。过于天真的期许和从不到来的奇遇剥削着他们。为了摆脱无谓的痛苦,为了不至于灰心丧气,最好忘记初衷,将目标抛诸脑后;而若是不能移情,也不善遗忘,便只能想方设法将苦苦寻觅的过程变成一个游戏。

有人将每一本书的第33页扯下来,装订成一本只有第33页的书、一本33页大全。有人致力于找出一句在所有书里都出现过的话,一句避无可避的话;有人则相反,只想找到一本没有这句话的书。有人用书占卜:拿起一本书,随手翻到某一页,然后闭上眼睛,将手指按在某一行,凭借此处的文字提示,定位下一本他要读的书。这个理论上可以永无休止的抽签接龙将一直持续到生命的尽头,届时,他读到的最后一本书将准确预言他的死亡。

所有的图书馆生物都是孤独的。通常情况下,他们在梳齿状的空间中彼此隔离。但也有例外。许久以来,歌丁不断地在图书馆里与另一个人不期而遇。那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陈旧的黑色翻领长袍。每当诗人走过一排排微缩大厦般的书架,循着索引牌的指示,拐进一条幽静的巷道,那个人总是已经先他一步到达,正将头埋在书页里,埋在自己的阴影中,仿佛在吮吸着什么。他不像一个读者,倒像一个岗哨,似乎始终都在那里,从未离开过。令歌丁尤为困惑的是他的多重性和同时性:当巧合一再重复,以致成为一条定律,当在不同的楼层、不同的房间、不同的书架前从无例外地遇见同一个人,诗人不得不怀疑此人是一种线性动物,平行存在于任意两排书架之间,正如作者的幽灵寄身于书里的每一条(夹在任意两行字之间的)空白的廊道里。

终于有一回,他开口说话了。他问诗人:“找到您要找的书了吗?”

“没有。”歌丁回答,“而且,我已经在怀疑是否还有找到的可能。知识变得苍白,快要凋谢了……我该怎么说呢?知识失去了它的直接性。”

“啊,”他用带点惊讶又带点嘲弄的口吻说,“您很诚实,而且……很有代表性。不过我想,还是有必要问一问,您所说的‘知识’指的究竟是什么?因为我总是发现,人们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表示的常常是很不一样的东西……有时,人们说起‘知识’,指的是对一事一物的记录,比如历史事实、地理方位、物质的属性等等……它们只是纯粹的‘信息’,我们能做的只有记住它们,或者,连记忆也不是必需的,只需建立索引,以备查找,也就够了……在第二种情况下,人们所说的‘知识’,是对前面提到的那些‘信息’的进一步利用……我们可以从那些已经掌握的确凿记载中,推导出那些我们并未实地测量,并未当场记录的事情。本质上,这类‘知识’和第一类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的区别仅仅在于来源……至于第三类知识,则是通过分析第一类和第二类信息而得出的一般规律,它们是对过去出现过的同类事物的总结,并将在未来的同类事物中不断得到验证……有人把这三种类别的知识统称为‘客观知识’,但我不太赞同,我认为‘客观’这个词实际是对‘片面’和‘空洞’的粉饰……这么说吧……对林奈先生(即卡尔·冯·林奈,物种分类法和双名命名法的初创者)的大名,您应该不会陌生—他摘下并永久占有了名词的王冠……这是他的故事:一个患有花粉过敏症的男孩在自家花园里晕倒,进入了濒死体验,在那短短的片刻,他感受到一朵金盏花的雌蕊带给一只蝴蝶的幸福……他为此沉醉一生……但这是他根本无法表达的……这种表达的需要让他感到绝望,所以,最后他只能将他的花园……将每一座花园都装进一张冰冷的、机器般的分类词汇表里……好吧,话说回来,这三类知识都有清晰的轮廓,它们只与一个有限的系统相关,甚至只与自身相关……它们视‘模糊’为大敌……所以,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可以经历无数次转述而不会失真……我们在阅读的时候,无论读到的是第几位作者的第几次转述,都和阅读第一位作者的原文有同样的效果。我猜测,您所说的‘知识’,应该已经排除了这三个类别,既然您提到了‘直接性’的丧失……”

“您十分敏锐……”诗人说,“我所说的‘直接性’,是就知识和经验之间的关系而言的。我需要的知识,是从经验——作者的直接经验——中来,并能回到经验——读者的,即我的直接经验——中去的知识。换句话说,这是一种以‘他’见‘我’的知识。您刚才提到转述……没错,这是很重要的问题。也许这些知识本来与作者的经验直接相关,但从第一次被转述开始,就不断变形、不断流失,等到了读者这里,从知识再转回经验的道路已经断绝了……我们都已迷失在起点和终点之间……更要命的是……这些悬在空中悠来荡去的复制品,偏偏要比它们的原型更复杂、更美丽、更别致……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精心装扮,个个都充满了魅力,吸引着我们不断地收集它们。这种知识没法融进我们所经验的世界,但却越积越多,自己堆成了一个世界……我们分裂了……成了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最近,我在想,既然转述必然导致误解……既然能够被转述的只有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东西……那么真正的知识也许是没法转述的……也许第一位作者就弄错了,因为真正的知识就是经验本身,只要言说就已经是在转述了……可是,除了言说,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谁又能去经验他人的经验呢?当然,我们—读者和作者—都相信这类知识是存在的,因为我们都相信自己的经验具有普遍性。我们经验的世界,是由痛苦、欢乐、忧郁、悲伤、愤怒、妒忌和无穷无尽的乏味一并构成的,我们相信他人也在同一个世界里。我们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但相信他人的胜利等于我们的胜利,因为这种胜利是可以在不同的时空一再重复的……正因为有这样的奢念,我们才任由各种病毒般不断增殖的、虚假的知识把自己包围起来……我们泥足深陷,已经无法返回自己的经验了。”

“啊,您说得有理。”那个男人再一次用调侃的口气说,但立刻又变得格外严肃,“不过,看起来您还没有发现:咱们生活的世界就是一个二手的世界,是关于一个已经被我们弄丢的世界的——用您的话讲——‘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知识。在这样的世界里您能经验什么呢?您的经验是知识化的经验,您经验不到经验本身。这就是我们的‘失乐园’……您知道,我见过一些致力于学习并贯通一切现有知识的人,之所以为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耗尽一生,只因为他们相信穷尽知识,便能忘却知识。”

“有人成功过吗?”

“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因为成功的人将停止言说。”

直到此时,这个男人才第一次将头从书页上抬起,从天窗透进来的一束阳光在阴影中刻出了他的脸。啊,诗人不禁惊呼一声。他发现,此人竟是一位盲人。听到歌丁的叫声,男人的脸上露出一个表示体谅的笑容:“您一定在想:一个盲人为何阅读,又如何阅读呢?爱求知的人,也爱满足他人的好奇心……接下来我就解释给您听……在失明之前,我在这座图书馆里徘徊了半生,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我熟悉这里的每一本书,并能准确说出图书管理员会将一本书摆在哪一个书架的哪一层、哪一格、第几本。失明之后,我仍保持着习惯,每天来到图书馆,在对应的位置找到自己过去爱读的书……翻开它,在心里再次读它,重温第一次读到那些句子时的甜蜜。有时,一本书不见了,被人偷走了。或是被淘汰了,被新书替换了……我便只好放弃它,再投向另一个回忆。看起来,迟早有一天,所有的回忆都会消失……我将不得不终止阅读。但到那时,我还存在吗?”

道别之际,诗人向这个一心想将自己埋葬在图书馆里的人询问他的名字。他再次笑了,但这次是自嘲的笑。“一个名字能告诉您什么呢?”他说,“您不妨称我为米诺陶诺斯(克里特的王后帕西法厄与海牛所生的怪物,牛头人身,被克里特王米诺斯囚禁在迷宫里,作为王权之中不能示人的核心部分,被其隐匿和供奉起来。而在知识—光明的权威中央,也包藏着黑暗的、可憎可怕的秘密。)——一个被囚禁在迷宫中心的人。”

本期推荐书目

《从始至终》

作者:黎幺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22-10

编辑 | 驼驼

主编 | 魏冰心

配图 | 电影《第七封印》《风的故事》《呼啸山庄》《罗密欧与朱丽叶》

原标题:《爱上少女之后,诗人不再写诗丨星期天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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