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潜伏在地铁抓“色狼”

口述 ｜ 小鱼

撰文 ｜ 杨小彤

猎狼小组已成立6年了，但鲜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他们出没在北京地铁的早、晚高峰上，尤其是在夏季。

人潮汹涌中，他们识别出嫌疑对象，盯梢。一旦色狼伺机而动，小组成员们会拍视频留证、围拢、压制……出击稳准狠。

没有想象中惊心动魄。可能直到色狼被抓捕，一些受害者才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

抓狼细无声。

这只猎狼小组的成员就是派出所的民警，他们都有自己的日常工作，在早、晚高峰时被抽调出来，在地铁抓色狼。小鱼第一次听到他们是在2020年的8月，时任记者的她一下子就来了兴趣，“原来地铁上还有这样一群人”，她决定亲自跟猎狼小组进行一次抓捕。

也是那次抓捕，在一定程度上刷新了她的认知。被抓的色狼，有博士生、银行高管、手握母校邀请函回校演讲的CEO。他们的借口，也都让小鱼觉得荒唐，“泄愤”“刺激”“控制不住自己”。

「后浪研究所」找到了小鱼，聊了聊她的那次跟捕，以及猎狼成员们的行动。

以下是小鱼的讲述。

性骚扰的理由，挺荒唐的

2020年的夏天，在北京地铁一号线的早高峰上，我跟着猎狼小组的成员抓到了两个色狼。

整个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惊心动魄，大概只用了十几分钟到半小时，而且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在地铁站台上寻找谁是色狼了。

抓捕色狼需要选择合适的时机。在外人看来，就像一个人在地铁上发现了他的初中同学，然后他们相认了，一起勾着肩搭着背就走了。不同的是，可能他们一个人心情看起来好一点，一个人看起来心情差一点。心情好一点的，是猎狼小组的成员，心情差一点的，就是色狼。

就连我都没看出什么异常，可能因为地铁早高峰人实在太多，而且距离他们比较远。只记得小组成员问了色狼：“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吗？”色狼也比较配合，被抓后，跟着小组成员就去派出所了。

当天被骚扰的两位女生，起初并不知道自己被性骚扰了，被小组成员告诉之后，她们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遭遇了什么。她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很迷茫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那两位女孩的穿着都很普通，只是普通的衬衣和牛仔裤。其中一位是长头发，后来骚扰她的那个色狼说，“我就喜欢长头发的。”挺荒唐的。

后来小组成员告诉我，几乎每一个色狼都会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

五花八门的。有的人会说“我今天刚和老婆吵架了”，有的人说“我今天刚丢了钱，心情实在不好”，还有人说“我今天在公司不顺利，我是来泄愤的”。所有理由想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就像在说“都怪你跟我吵架或干嘛的，要不然我就不会去地铁上骚扰别人，要不然我也不会被抓。”

还有一个相同点是，被抓后，这些色狼都会说一句：“这是我第一次在地铁上性骚扰，就被你们抓到了。”当然了，他肯定也不会主动说：“我已经在地铁上乱摸女生一年了，才被你们抓到。”

但他们本身没有任何共同点，什么样的都有。有已经结婚的，也有单身很多年的；有的学历低，比如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的；有的学历高，比如博士。

被抓后，他们的反应也不尽相同。

在小组成员的观察里，有人被抓后，第一反应其实是放松。感觉就像心里面一直在悬着一件事情，被抓了之后，反而觉得踏实了。也有人被抓后，立马心理崩溃，果断承认自己的性骚扰行为。

当然，矢口否认的也不少。

《汉谟拉比小姐》截图，图源网络

成员们曾经抓到过一个北京985大学的毕业生，也是一家公司的老板。那一天是他母校的百年校庆，他被邀请回学校做演讲。等演讲结束，他开着自己的豪车一路驶到传媒大学站，把车停路边，然后跑到地铁上猥亵女生。

被抓之后，他说：“我拒绝跟你交流，你去找我的律师。我什么人没见过，至于在地铁上性骚扰吗？”

这些社会地位比较高的人，态度往往都是这样。其实他们在性资源的获取上并没有那么大的困扰，但是对他们来说，那种获取和在地铁上偷偷摸摸的获取，感受到的快感是不一样的。

幸亏成员们拍到了他摸女生的证据，他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错误。

一般情况下，如果性骚扰的证据充足（即清晰的性骚扰视频，如果物证不充足，也可以是受害者本人来充当人证），色狼们就会被定罪，拘留10-15天。其实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社会性死亡，因为他们拘留的原因肯定会被告知给家属。

可如果证据不充足，按照正规流程，色狼就只需要写个检讨，然后在24小时之内被释放掉。有一些成员们之前抓到过的色狼，就因为受害者觉得丢脸，所以拒绝作证。物证不充足，人证也没有，没办法，色狼在写了检讨书之后，就被放走了，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我也能理解这些受害者的选择。因为作证的过程其实挺繁琐的，首先要跟着去派出所，然后要做笔录，签字，留信息。这可能会耽误她们一上午甚至一整天的时间，但很多人都在早、晚高峰赶着去上班。

其次是，她们也会有很多羞耻感。大家经常说的一句话；“地铁上那么多人，他怎么就偏偏骚扰你？是不是你今天穿的不对？怎么你就站在过道上，没有靠墙站？是不是你自己不够谨慎？”这些受害者有罪论，也会让她们倾向于不去追究，忍了就算了。

包括她们也会担心自己会被报复，因为嫌疑人已经看到她们长什么样了，也知道她们会出现在哪路地铁上，如果嫌疑人是一个报复性很强的人，可能就会找到她们。

所以在检讨上，色狼除了要写下自己为什么想做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反思外，也要承诺自己不会对受害者进行打击报复，否则下一次再被抓捕时，就会加重处罚。

这个过程中，小组成员还会问色狼：“如果你的妻子或者姐妹在公共场所被人这么对待，你怎么想？”他们会非常迷茫，有时候还会反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这样？”

原来在地铁上，是有人在默默保护你的

最初知道这个小组，是看到了一条消息报道，说2020年夏天，北京地铁猎狼小组已经抓获了十几个色狼。

原来有这样一个专门抓色狼的小组啊，这还挺新鲜的，我顺着这根藤想挖出更多的信息，发现这个小组2017年就成立了。

我还查到了一个数据，2019年，北京地铁猎狼小组抓到了285个色狼，而且每个色狼都有足够的犯罪证据，最终也被拘留了。换算下来，相当于一年有2/3的时间都可以抓到色狼。

后来我在选题会上报了这个选题。我们编辑部的近20多个女性，不同年龄，不同性格，不同的穿衣风格，不同的爱好，竟然都纷纷表示自己在公共场合遭遇过性骚扰，无论是在地铁上、公交上，还是在街道上排队的时候。

这让我意识到，原来性骚扰是一个非常普遍且广泛的问题，一个女孩不是只有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或是在酒吧里才会被骚扰，哪怕只是一个宅女，或是只穿着普通的牛仔裤和运动鞋，也可能遭到性骚扰。

当时在场的男性同事都觉得非常震惊，因为在他们的生活打开方式里，没有想到女性会面临这么多无差别的性骚扰行为。编辑部一致觉得这是一个有价值的选题，所以我试图联系猎狼小组，进行约访。

起初，他们是特别不愿意接受采访的。但在我看来，他们的故事能带给我们更多的安全感，这让我们知道，其实在地铁上是有人在默默保护你的。

“猎狼小组”是一只由北京市公安局公交总队在多个派出所成立的小组，专门打击地铁内滋扰生事的色狼。

里面所有的人员都是民警，我当时接触的大概有8、9人，他们平时有自己的日常工作，比如去管理一些进站、出站，还有处理一些失窃事件。只有在早、晚高峰的时候，尤其是夏季，会抽调出来，去地铁上抓色狼。

他们的抓捕是有具体流程的。需要先确定一个色狼，然后去跟踪对方，找到合适的时机再进行抓捕。

那么如何识别色狼呢？成员们给我介绍过很多方式。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看眼神。

一般正常的上班族，他们的眼神路径其实是非常固定的，坐电梯的时候看电梯，等车的时候看站点倒计时，换乘的时候急冲冲地往前冲，上车之后有空就看手机。但色狼不是，他们的眼神非常飘，关注的并不是站点，而是周围的人。

换句话讲，如果一个人在地铁上既没有看手机，也没有看站牌，左右来回乱扭，大幅度乱看，可能这就是一个正在寻找犯罪机会的色狼，成员们就会有意识地关注他。

除了眼神，地铁站里还有一些色狼经常出现的地点。

比如地铁进站闸口那里，色狼往往会在那里待着，或者进去了也不着急往下走，就在那伺机而动。来地铁站，但是却不坐地铁？那这个人可能就是在等待（性骚扰的）时机。

再比如电梯附近，尤其是那种向上的的电梯尾部，色狼也喜欢站在那里，当遇到一些穿着短裙的女孩，他们就会找机会偷窥。

跟着去抓捕的那天，我也试着用这些方法去找一找谁是色狼，但在早高峰的地铁上，每当我试图盯着一个人，没多久列车就到站了。哗啦啦又上来一大片人，看都看不清，根本没办法识别他们的眼神。

所以在地铁上抓色狼是一个非常看经验的活儿。新手往往没办法比较准确地去识别这些潜在的性骚扰人员，成员们却能扫过去一眼，就迅速找到一、两个接下来要重点盯梢的可疑人员，敏锐度实在太高了。

一列地铁上，会有很多成员分散在不同的车厢。他们没有任何特点，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坐着地铁上班的人，没有人会觉得他们和我们不一样。就像一滴水汇入了河里，如果你眼睛不紧盯着他们，可能一转头这些人就找不到了。

大家都努力朝着嫌疑人周围聚拢，看谁能用手机拍到比较充实的犯罪证据。当性骚扰的证据搜集充足，就可以实施抓捕了。

但这并不容易。因为地铁上的环境特别嘈杂，可能上车的时候，成员们还在紧紧地跟着嫌疑人，但在早、晚高峰的人流中，不到两分钟他们就会被冲散了，甚至会散在两节车厢里。

听说之前的抓捕都是直接在地铁上进行的，有时候色狼来不及反应，甚至裤子拉链都是敞开的状态，这样他们根本没办法抵赖。但是这种情况也许会让其他乘客感到恐慌，所以现在小组成员也改变了策略。他们会跟着色狼坐到终点站，在车下拦住嫌疑人，带回审讯室里。可能地铁上的人还没有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色狼就已经被抓走了。

这对犯罪证据的要求无疑也高了很多。比如一个色狼在摸女孩子的屁股的时候，你要清楚地拍到色狼的动作，要能看到色狼的手和被害者之间是有接触的。同时，你的证据也要能够证明，这个手是色狼的手，而不是其他人的手。

被性骚扰不是我们的错

前段时间，我把这段抓捕经历发在豆瓣上，一下收到了300多条留言。其中有一半的内容，都是其他女孩们讲述自己在各个地方被性骚扰的经历。

小鱼的分享，图源受访者

最开始，我还每条都会回复一句“这不是你的错”“给你一个赛博拥抱”，后来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回复了，因为太多女孩都有这样的经历，根本看不下去。我觉得非常难过。

但难过的同时，我又会有点开心，因为他们选择把这段经历讲出来，应该是心理状态已经有过调整了。我就觉得要更多地去做一些女性之间的表达和互助，才能够让自己的心里不要留下这样小型的创伤。

我也曾经遭遇过性骚扰。

2016年的时候，我19岁，在北京实习。一次我刚开完选题会，从编辑部坐地铁回家。当时就总感觉有一个人站在我后面，贴得很近，让我稍微有一点不舒服。但当时我沉浸在玩手机的状态里，也没有感觉自己正在经历性骚扰。

直到他离开的那个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处于不适状态的。但那时他已经离开了。

尽管自己每天都会坐地铁，但就因为这个遭遇，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天的地铁。从那以后，我就会变得更敏感一些，上车的时候也会多观察。

又一次遇到性骚扰，是在公交车上，也是一个男性和我贴得很近。当时我就直接踹了他一脚，他一句话都没说，就默默走远了。可能他自己心里也有数。

其实大部分人在遇到这种事儿的本能反应都是“我要离这个人远一点”。但我觉得，当你遇到性骚扰的时候，主动踹对方一脚，才是对自己更有效的保护措施。

我们接受的学校教育并不会告诉你在遇到侵害时该怎么处理，该怎么保护自己，所以很多人都是没有处理性骚扰事件的经验的。即便有人会在遭遇性骚扰后，紧紧地抓住色狼，并把他带到警方那里，却不会带证据，这样很难让色狼成功被拘留。

也是有了那一次跟着猎狼小组抓捕的经历，我才知道如果在地铁上遭遇性骚扰，首先要做的应该是固定证据，比如拍照片或者找到证人。因为色狼一定会否认他们的性骚扰行为，只有充足的证据才能让他们承认。

不只是地铁，北京的街道上也有猎狼小组这样的组织。

去年，我朋友遭遇过一次猥亵，在大街上就被人直接推倒。当时周围的警方在几分钟之内就赶到了，并控制了色狼，最终把他抓起来拘留了。事情处理得很迅速。

当知道有这样的强制力量在我们没有觉察到的地方保护着我们，可能之前在街道上遇到其他人求助的时候，我不一定勇敢地站出来，因为担心自己打不过太多人。但现在我会倾向于勇敢地站出来帮助其他人。

做选题的过程中，我偶然间发现了一个地铁色狼的论坛。

本来想混进去，但论坛的注册非常麻烦，需要你提供一堆个人信息，还要注册满多少天才能发帖，发帖后可以获得积分，而这些积分到达了一定的数量，才能给别人发私信。所以我只能在论坛里浏览他们的帖子。

这些帖子大部分都是一些“经验谈”，比如说“兄弟们，我发现北京站民警多，大家挑别的站下手。”甚至有些人因为在地铁口徘徊太久被抓住了，也会在论坛里告诉网友们，以后要避开在电梯口徘徊太长时间。

论坛里面还有一个“狼友群”。“狼友”们会在里面分享性骚扰的具体方法。比如什么样的打扮更方便去街上威胁女生。当时他们内部还在推荐一款西裤，没有拉链，是两片布料叠在一起的，用手扯的话，可以把布料捻开，露出内裤，手松开后，布料又会粘回去。这样在被抓的时候，对方并不会发现你的裤子拉链是打开的，相对来说就安全一些。

更过分的是，他们还会分享一些偷拍女性的照片，比如一个女生穿着很短的裙子，她会经常出现在几号线的哪一站上，兄弟们可以去蹲她。这个女生不敏感，你什么样的行为对方都是不会察觉的，绝对安全。

我就觉得这些人实在太可恨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是在伤害其他人，甚至是违法的。

但同时，我也觉得他们有点可怜。因为有些人会在论坛里分享自己的生活，从他们的照片就能看出来，他们的生活环境并不好。

有人曾经发过自己的住宿环境，一个5、6平米的房子，摆了3个上下铺，床铺非常乱，没有桌子，没有家具，灯看起来也是暗暗的。他说自己是一个屌丝，平时根本没有女生看得上自己，可在地铁上还不是想摸谁就摸谁？

也许在现实生活中，他是一个在亲密关系里位置比较低的人，或者不知道怎么和女性相处，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接近自己平时没有交集的女性。

还好这个论坛现在已经被禁止了。

我觉得被性骚扰就是一件倒霉的事情，我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去避免。

但可以避免的是，不要让这件事情对自己造成伤害，不要自我谴责，不要去做自我反思。要坚定地意识到，这是色狼不对，我们没有任何错误。

（封面图源视觉中国。除标注外，文章图片均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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