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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马杜赖的鱼眼女神庭院

2022-11-04 11: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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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达尔林普尔

【编者按】迦利时代——古代印度教宇宙观中一个最为堕落、腐化、黑暗和趋于瓦解的时代,当英国历史学家威廉·达尔林普尔(William Dalrymple)漫游在印度北部和巴基斯坦时,他切身体会到自己仿佛被笼罩在这个时代之中。《迦利时代》是达尔林普尔在南亚次大陆旅行十年后的文字结晶,他多次涉险,既采访了布托家族、从国民偶像变身为政治新星的伊姆兰·汗等政要,也记录了种姓冲突和印度教的奇闻逸事,以及在斯里兰卡与泰米尔猛虎组织的非凡遭遇等。印度、巴基斯坦、斯里兰卡等国残留着莫卧儿帝国和印度王公的印记,英国、荷兰、葡萄牙的殖民统治也在这里留下了深远的影响;古老的信条一去不复返,全新的社会秩序却尚未建立起来。

经出版社授权,本文摘录其中若干章节,这一部分,作者来到印度泰米尔纳德邦的第二大城市马杜赖,这里是印度教七大圣城之一,也是达罗毗荼文化的中心,徜徉于精美宏伟的庙宇中,作者看到了一个复杂且迷幻的信仰世界。

《迦利时代》,威廉·达尔林普尔(著),杨沁(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10月

在鱼眼女神庭院

夏日明媚的清晨,在破晓前的熹微中俯瞰马杜赖(Madurai)城中的寺庙区域,你会看到一幅无与伦比的景象。

这座城市坐落在一片宽广而平坦的平原上,像丰收时节成熟的稻田那样一望无垠,绿意葱茏。在这块平整的热带平原上,陡然竖立起四座人造的山峰,每一座周围又环绕着一些起伏且低矮的人造小丘。这是马杜赖最宏伟的寺庙,即为鱼眼女神修筑的米纳克希(Meenakshi)神庙,一座城中之城,同时也是印度最为神圣的地方之一。而环绕周围的小丘则是神庙入口的塔门,在当地被称作“瞿布罗”(gopura)。

俯瞰马杜赖城中的寺庙区域,米纳克希神庙。   维基百科 图       

塔门完全俯视着这座城市,正如中世纪的大教堂也曾定然俯瞰着欧洲的景观。它们巍然高耸,自下而上慢慢收窄,整体呈楔形的金字塔状,每一层都聚满了色泽鲜亮的雕像——神、恶魔、英雄和夜叉(yakshi),直到在距离金字塔顶端的四分之一处是塔门的冠顶:眼镜蛇头雕像,雕像顶端有一对猫耳形状的怪兽顶饰。即使你从远处观望,在你最初辨识出这些塔门的细处之前,你也会被它们精雕细镂、繁复华丽的装饰深深震撼。

这是泰米尔人心中的神圣之地,每一处的起源都巨细无遗地记录在马杜赖的传说中。这块岩石是一头恶魔巨象,试图踩死城里的婆罗门,结果被湿婆神变成了石头;那条河流,韦盖河(Vaigai),是米纳克希的丈夫孙达尔希瓦拉(Sundareshvara)神创造的,传说他的婚礼宾客中有一个叫“大肚皮”的侏儒,在吃了300磅的大米后口渴难忍,孙达尔希瓦拉便创造了这条河来为他解渴。

平原的正中心唯有这座神庙,这个最为神圣之地。婆罗门会告诉你,因为这座神庙是联结世俗与神圣的交叉之地(tirtha)。虔诚的朝圣者一旦进入神庙,便踏入了一个转换的区域,心灵的知觉状态会在这里发生变化。你会感到天国忽然变得近在眼前,在你面前显现;这里是通向神灵世界的门户,你能轻而易举地从凡俗的尘世通向神灵的仙境,就像你能在旱季最盛的时节涉过缓缓流动的溪流一般。

五彩缤纷的雕刻     

虽然太阳还未升起,但我站在城边上的有利位置,能看到寺庙周围的狂热活动已经拉开帷幕。塔门是聚光灯的中心,在神庙周围环绕的街道上,举着火焰和灯光的人群已经开始朝着那神圣的入口移动,就像在夏日漆黑的夜晚,一群飞蛾环绕着一盏明灯。

我走入迷宫般的街道之中,人群聚集得越来越多。一群群头上戴着花的女人急匆匆向神庙的方向赶去,她们手里都拿着供奉的祭品:一包包牛奶、装着椰子油的水壶、一罐罐酥油(ghee)和一袋袋贡品(prasad)。一些地方的街边还停着一些旧巴士,车上涌出一排排朝圣者,他们剃了头,都统一穿着与自己身份相宜的黄色笼吉(lungi)——这是文格达斯瓦拉(Venkateshwara)信徒的标志,他们削去自己的头发,将其作为礼物献给位于蒂鲁伯蒂(Tirupati)的伟大神庙——他们出发了,穿行在涌动的自行车和人力车之中。一些小摊已经开张了,售卖金盏菊花环、玻璃手镯、檀香木和香柱,朝圣者团团围在小摊周围,为符咒和祭品与小贩讨价还价,然后继续前进,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晨光初现时,我到达了神庙,外围已经人声熙攘。一群群乞丐聚集在塔门下方,伸出手来,而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朝圣者俯卧在入口处。一些人在塔门下的石板上燃起小小的樟脑丸火,开始举行供奉仪式,完全不被周围喧嚷的环境所扰。乞讨者和参加节日庆典的人在祈祷者周围来来往往,只是勉强地注意不要踩到他们身上。从神庙里传来鼓点的声音,这时,惊起的鸽子也用双翼拍打出温柔的声响。

我从雕着八位女神的塔门进入,面前是一段长长的、带拱廊的通道。神庙里光线昏沉而又威严宏伟。一片精雕细刻的石柱森林——目及之处是乳房丰满的印度教女性雕像,有夜叉女、欢场女子、女神和舞女——在我身旁两侧展开。这座建筑处处都自觉打上了深刻的女性烙印:神庙最深处供奉着这座庙的女性主神,参观者在走向那至圣之地时,也在沿着一条又长又直、子宫般的通道渐渐沉入黑暗。

建筑内部带拱廊的通道

这种无处不在的女性痕迹是有原因的。马杜赖的这座神庙是印度少有的同时供奉男性和女性神祇,并且礼拜女神在先的寺庙之一。对大多数朝圣者来说,这是米纳克希女神的神庙;而女神的丈夫孙达尔希瓦拉,那位“英俊之主”,在这里完全是一个二等神。虽然从实际来讲,他是所有神灵中那位最强大的湿婆的化身,但在这里,他只有和他的妻子并列在一起时才会受到礼拜。这座神庙在全印度扬名是因为米纳克希女神,而不是她的丈夫。她素来以慷慨大方的形象闻名,凡是崇拜她的人总是会受到福泽庇佑,尤其在生育方面。在米纳克希——或者“阿玛”(Ammah),信徒都这样叫她——的神龛面前祈祷,然后把一条绳子系到庭院里的菩提树上,你就会在九个月内怀孕生子;他们都这么说。

神庙的每一处装饰都刻意展现了繁殖力。沿着飞檐和拱廊尖顶盘旋而出的,是数不胜数、任意排列的面具雕像、恶魔、英雄人物、小神,它们栖息在穹隅之上,从不同角度向外窥视。而高耸的塔门之上同样盘旋坐落着印度教的万千神祇,它们的造型更加栩栩如生。看起来,米纳克希的繁殖力仿佛如此强大,这座石雕艺术神庙的每一寸地方都有机地萌生着超自然的生命形态,就像雨后的沙漠中铺满生机勃勃的骆驼刺一般。

然后,突然之间,在主迎宾大道中央,从边上的一条通道里出现了一辆木雕的神庙战车(rath),由一群半裸的人在后面推着。一列神庙的僧侣高举着灯为他们照明,浸在樟脑油中的黄色小木条发出熊熊火光。在战车顶部柔软的神龛中便是女神的金像,她头戴花环,身穿金衣,鼻环上的珠宝在僧侣高举的火光中闪闪发亮。这辆战车后面跟着另一辆神庙战车,里面是米纳克希和孙达尔希瓦拉的合像,他们的儿子、有六个头的战神穆卢甘(Murugan)站在他们中间。然后是两头婆罗门奶牛,它们由两名僧侣带领,身上披挂着帷布和鼓,还用藏红花和姜黄粉涂抹了痣点。

当这列队伍开始在中轴干道上排成一行时,敲锣鸣钟的声音响起,一头披挂着装饰的大象和第三辆战车加入了队列,战车上装着一匹巨大的金马。在另一条通道上出现了神庙的乐队,他们敲锣打鼓,用泰米尔大双簧管(nagashwaram)吹奏了一系列的短曲,这种巨大的乐器发出一阵沙哑刺耳的声响,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孔雀尖叫般的噪声。当大双簧管吹奏的最后一支短曲落下,他们开始离去。整列队伍沿着斜坡慢慢移动,他们走出寺庙,进入街道,等候多时的朝圣者人群发出一阵欢呼。

“他们要去哪里?”我问一个皮肤黝黑、穿着绿色笼吉的路人,他是喀拉拉人。

“去湖那边,”他答道,“每年都有一次,他们会把神从这里带走,坐船去那些神圣的水域。”接着他又补充道:“我和朋友每年都从我们在喀拉拉的村子走到这里,就为了看一眼这次盛会。”

“你们一定走得很累,”我说,“路途很是遥远。”

“我们很高兴能来这儿,”他答道,“女神赐予了我们力量。有时候只要九天我们就走到了。”

“来看漂流节(Teppam festival)会得到神的保佑,”这人的朋友说道,他也是个身材瘦长的喀拉拉人,“每年我们都能感觉到这事儿带给我们的好处。”

“所以这些人来这里,都是这个原因?”

“当然了,”第一个朝圣者说,“这座神庙是印度最神圣的地方之一,今天也是一年里最吉祥的日子之一。在今天,不管你向女神祈祷什么,都会有求必应的。”

“你们有什么特别的愿望想让女神帮你们实现吗?”

“我们都想要孩子,”第一个朝圣者说,“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求米纳克希女神的。她有神力,有很大的能量。”

“你没有孩子?”我问。

“我有三个儿子,但我想要六个。”

“你妻子想要几个?”

“她只想要三个,所以她待在喀拉拉没来。”

“米纳克希女神总是很照顾她的信徒,”第二个朝圣者说,“她就像我们的母亲,她给我们能量和力气,她清除我们路上的障碍。只要去看看她,去瞻仰(darshan)一下就够了。”

漂流节(Teppam festival)的朝圣者。    

神庙渐渐留在了身后,我们穿过马杜赖的中心城区朝前走去。太阳出来了,小贩们的摊位开张了:杜尔迦素食及午餐铺、阿南德汗衫内裤、贝尔牌雨伞店、拉杰幸运五金店。街上挤满了人,游行队列的步子也变得越来越慢。现在,四个胖乎乎的警察组成的护送队伍在前面开路,他们懒洋洋地朝试图迎面冲来的自行车手挥舞着棍子。每走100码的样子,战车就会暂停下来,僧侣会接受沿途站立的信徒献给他们的祭品,在朝圣者的额头上抹上灰烬粉末(vibhuti)和象征女神性力的红色粉末(kumkum),并点亮朝圣者递上前来装祭品的托盘里的灯盏。那些捐钱的人会得到寺庙大象的祝福,大象先用鼻子卷起卢比,把钱递给寺庙的象夫(mahout),再用鼻尖从信徒头顶短暂地、像画杯子形状那样一绕而过。

沿途的一些地方搭建起了临时的路边小庙——通常就是几个支架台,上面罩着灯,台上摆放着神、女神和圣人的印刷画像,画像装在相框里,还戴着花环。这些小庙很容易和各种政党为即将到来的选举而搭建的路边宣传展台混淆,因为这些展台上也放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英雄、政坛大佬和神灵的画像。毕竟,在印度,宗教和政治的界限从来都不甚清晰,由于许多神灵都是由电影明星扮演的,许多电影明星也进入了政坛(尤其在南方),神庙、银幕和政治选举之间很容易在图像学上混为一谈。更重要的是,马杜赖人相信,古时候,这座城市是由王后米纳克希和国王孙达尔希瓦拉共同统治的,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既是神灵又是政治统治者。当然,游行队伍在临时小庙和宣传展台旁都会停留,他们会给婆罗门和党派候选人都戴上花环,并在战车上打开椰子。

当游行队伍到达城边上的圣湖时已经快10点了,这是一片广袤的水域,水中央的小岛上伫立着一座神庙。在这里,神灵的金像会移到神庙的筏子上,然后绕湖周游一圈。

漂流节的水上神庙。   

“女神现在要沐浴了,”当我看着船开始绕湖航行时,一位上了年纪的婆罗门向我解释道,“我们应该尊重她的隐私。如果你想看看节日里最热闹的时候,今晚10点你再过来吧。”

“这是我们的传统。”他的儿子说道。他也是个神庙僧侣,长得很英俊。他穿着白色笼吉,要不是肩膀上搭着祭祀时穿戴的布罩,上身便是纯然赤裸的。“你看,这是个十分古老的仪式,”他继续道,“已经有2000多年的历史了。”

“我是我们家族里第63代神庙僧侣,”父亲说,“我的儿子是第64代。这些关于我们的女神的传统是从最古老的时候一代一代传给我们的。我们和祖先一样,在同样的日子,举行同样的庆祝仪式。”

“没有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点点小细节,”他说,“有丝毫的改变。”

那位婆罗门说得很对。马杜赖神庙和古埃及、古希腊文明处在同一时代,但如今,当底比斯(Thebes)和帕特农(Parthenon)的诸神早已湮没无闻、被遗忘千年,印度教的诸神和神庙却享受着比当初更加盛大的供奉。

印度教文明是为数不多从古代世界流传下来并且保存得完好无损的古典文化,远在古罗马崛起以前,古希腊的游客曾访问印度,目睹过一些节庆仪式和宗教活动,今天,在马杜赖神庙这样的地方,人们依然可以一瞥当年古希腊人之所见。的确如此,只有当你亲眼见到印度教那令人惊叹的古老和绵延,你才能真切认识到,它的存在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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