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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哲学家的倾心解读中,这位诗人与我们潮涌般互换

2022-11-10 19:0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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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策兰(1920-1970) //

策兰被公认为里尔克之后的伟大德语诗人、重要的现代主义抒情诗人之一。人们喜欢策兰的诗歌,但同时他诗歌的晦涩与封闭也长久让人望而却步。作为现代阐释学与现象学的哲学大师,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对策兰的诗集《呼吸结晶》进行了阐释,围绕策兰诗中的叙述者与倾听者,在“何谓你,何谓我”的辨析中,在“何人斯”的主题沉吟中,逐次领读二十一首诗。他对这本小册子非常重视,出版后几十年中一改再改,海德格尔甚至认为这是伽达默尔最好的阐释作品。

在导读中,他表示自己走向策兰这组诗时“一切都开放不定”,“在策兰这里,‘我’、‘你’、‘我们’被十分突兀、影影绰绰、以不断变换的方式言说着。这个我不止是诗人,更是克尔凯郭尔所谓的‘每一个体’,是我们每个人。”

近期,《谁是我,谁是你:伽达默尔谈策兰〈呼吸结晶〉》一书由纸上造物与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中文版。从哲学的进路趋进诗歌,大哲学家谈大诗人,读者不止跟着体会其中的诗与思,更能感受到两种智慧相逢的风光霁月。

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

德国哲学家

代表著作《真理与方法》

//

▲ 《秋日飞逝》(2006)

德国艺术家安塞姆·基弗取材自策兰诗歌意象

一线线太阳

在灰黑的荒野上

一树-

高思

自奏着光音:还有

歌要唱,在人世的

彼岸。

FADENSONNEN

über der grausdiwarzen Ödnis.

Ein baum-

hoher Gedanke

greift sich den Lichtton: es sind

noch Lieder zu singen jenseits

der Menschen.

这首短诗宏大的姿态,开启了旷远的空间。听来像一个我们人人都曾观察过的气象事件:仿佛一片阴云密布之地,在灰黑荒野的上空, 紧贴一条条光线,绽开光的空间和光的遥远。若像有人建议的那样,把“线太阳”理解为线一般细的太阳,而不是好天气的圆太阳,我觉得就抽象而不直观了。这当然是属于一幅心灵的图景(非天气状况)。在这幅图景里,灰黑的荒野敞开,之上,悬着一线线太阳。然而,难道不可以认为,是被云遮掩的太阳从云边抽出一条条光线?我们也会说,太阳抽来了水。难道没有某种会让每个人都振奋的东西?难道不是某种崇高的体验?那种人人可想而知、由“天之悲剧”传达出的崇高?要注意到,“线太阳”是复数——指示出无垠世界之无名旷阔的复数。在此背景中,思的独一无二以单数形式剪影般清晰可见。这显然就是诗所言说的:在如此天空奇观中开显的惊骇空间,让人忘却了丝毫不见崇高、绝望的人间景象。凸显而出的,是高如树的思,它不再徒劳求索着浪迹于人世的荒野,它配得上这奇观的恢宏,向天空伸展,如一棵树。它弹奏着光音。而被如此弹奏的这光音,是乐音。这如树高思,被线太阳的奇观奢靡地簇拥着,它“为自己弹奏”的光音,超越了人类所有的尺度和匮乏,如同一棵树,高耸入天。

于是,这首诗的本真言说水到渠成:“还有歌要唱,在人世的彼岸。”

▲ 《致保罗·策兰》(2004),安塞姆·基弗

在未来以北的河流中

我撒下网,你

迟疑着压上

以石书写的

影子。

IN DEN FLÜSSEN nördlich der Zukunft

werf ich das Netz aus, das du

zögernd beschwerst

mit von Steinen geschriebenen

Schatten.

诗行断处,不仅要细读,更要细听。策兰这种大多简短的诗尤其如此。《杜伊诺哀歌》那样的汹涌长句本就难免技术性的断行,初版之后的版本则更是随意,而策兰的诗末,只有封印般悍然有力的明确休止。在我们的例子里,末行仅有一词:“影子”——词如其意,沉甸甸地降下去。它同时收尾,如每一次收尾,压实了整首诗。所唤之意亦然:“影子落下”总也意味着,影子被投下。落影转暗处,必有光与亮同在。的确,这首诗是亮的。近冰之水的清澈与冷冽呼之欲出。太阳直照水底。投下影子的,是压网的石头。一切都极为直观、具体:渔夫撒网,另一个人帮助他压网。谁是我?谁是你?

我是撒网的渔夫。撒网是一个纯然期待的动作。撒网之人已做完他能做的一切,是否有所捕获,只能等。并未说动作何时完成。这是箴言式的当下,也就是说,永远在重复。复数的“河流”强调出这一点。河流并非近处“水域”般不确定的地点,而是人们找寻的确定之所,因为它们预言着收获。这些地方均在“未来以北”,也就是说,在一切人居的道路和行程外,比无人捕鱼的远方更远。这显然是对我的陈述,亦即,这个我有如此特殊的期待。在经验无法期待的地方,他期待着未来。每个我不都是如此期待着的我?每个我心中不是都有某种东西,向远不可测的未来延展而去?与他人如此不同的我,恰恰是每个人的我。

▲ 策兰与妻子吉赛尔·策兰-莱特朗奇

原版《呼吸结晶》中使用了吉赛尔创作的版画

让这张只有一个朴素句子的诗之弓巧妙绷紧的前提是,我并不孤独,并非独自捕鱼。需要你。这个你,兀立于第二行末,仿佛停了下来,仿佛一个将在第三行、甚或诗第二部分的展开中才能实现其意义的不确定的问题。此处有一个行为被精准描述。迟疑,并不是指内心的犹豫不决或怀疑,不论这个你是谁,都与捕鱼的我同样坚定。倘若把迟疑作此理解,就彻底错了。描写的其实是压网。压网的人,动作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太重网会沉,太轻会漂在上面。如渔夫所言,网必须“立住”。迟疑由此而来。压网者,必须小心翼翼地一块一块石头加上去,就像在天平上称重。关键是要找准平衡的正确时机。唯有压网者相助,捕鱼才有可能。

这个在感观上具象的过程,被巧妙地提升入想象与精神之域。首行那个感观无法兑现的搭配“未来以北”,就迫使我们把诗理解为普遍的言说。第二部分的用影子压网,是个同样无法兑现的搭配,也行使着同样的功能,更别说是以石书写的影子。感观上,渔夫的姿态让我们看到,人是期待的生物,此处则进一步明确了什么是期待、什么使之可能。因为此处明示出两个动作——撒网和压网——的配合。二者之间有种隐秘的张力,但它们却是一体的行为,唯其如此才能预期捕获。抛掷与重压之间的隐秘对立,正是关键所在。若把重压理解为纯然向未来抛掷的阻碍,若把向下拖拽的沉重洞见视作纯粹希望的黯淡,就错了。张力的含义其实是,唯其如此,期待的空无和希望的虚浮才能赢得未来的确定性。“被书写的影子”这个大胆的隐喻,不仅突显出整套动作的想象与精神性,也证明着所谓的含义。被书写的,需要破译。它有所意味,而不单是重量的沉闷抵抗。可译成:只有抛和压的配合才能让渔夫的行为充满希望,同样,人类生活将活入的一切未来,也不仅是对将来之事不确定的敞开,而是因曾在,以及如何保存曾在而确定——就像一部用经验与失望写就的书。

▲ 《暗蚀》(1966) 吉赛尔·策兰-莱特朗奇

可谁是这个你?似乎有个人,他知道能让我负载多少,知道希望着的人心能承受多少而不至希望沉没。一个不确定的你,也许具象于身边的你,也许具象于天边的你,甚或,若我能在自己的信念中感到现实的边界,他也会具象于我本所是的你。不论如何,是你与我的配合,预言着那种在这些诗行中呈现并赋予我现实感的捕获。

可捕获又意味着什么?诗人与我潮涌般的互换,使它既能在特殊的、也能在普遍的含义上理解,或毋宁说:在特殊含义中辨识出普遍含义。将成功的捕获,可能就是诗本身。在诗中,诗人亲自抛出网,抛向语言之水澄澈无染、可期待明净与纯粹之处,而他无畏的出离将超越所有过往、允他以收获。诗人扮为捕鱼之我,并以此自指,这一点文脉也能证明。世界文学的大文脉乐于让诗之钩沉取自井或湖的幽深处,可以想到斯特凡·格奥尔格(Stefan George)著名的诗《镜》和《词》。可不仅于此,眼前这组诗的特殊文脉,也让真正的诗——不是“伪诗”,不是吹嘘炫耀的假誓言——摆脱了语言推搡拉扯的乱词堆。因此,从诗人和他期待语词成功的全过程来理解这首诗,完全合理。然而,此处所写远远超出了诗人的特殊。且不止此处。始自近代,一个根本性的大隐喻就是,诗人之所为乃人之存在本身的典范。让诗人成功并令其不朽的语词,并非他独特的艺术成就,而是人类经验诸多可能性的体现,这就使读者也可以成为诗人所是之我。我们的诗行描写了获取成功的秘密协作,它在我你之间,而非诗人与他的天才或上帝之间。语词之影约束自由,可沉下影子的那位,不论是人是神,都不会令我不堪其重。这首诗可能意指诗性存在的本己成就,通过显明谁是你,诗才真正道出谁是我。倘若诗人的诗行把这种休戚相关呈现给我们,那么我们每个人也就进入了这种诗人道出的他的关联。谁是我,谁是你?通过敞开问题,这首诗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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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 自

[德]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 [德]保罗·策兰 / 著

陈早 / 译

原标题:《在哲学家的倾心解读中,这位诗人与我们潮涌般互换|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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