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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姐姐的弟弟,寻找被送走的五姐

澎湃新闻记者 葛明宁 实习生 孙凌霄
2022-11-29 14:2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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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蚌埠人赵多奎是卡车司机,平日由重庆往浙江来回跑,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趟家。难得到了家里,两个孩子缠着他,他的四个姐姐也会上门,热热闹闹的,带着各自的孩子。

平时开着货车跑在运输路上,他的大半时间用来独自沉默,若是空下来,车厢里的声响往往来自于社交平台上的寻亲视频。

赵多奎三十多岁了,是家中一连七个孩子中最小的,上头全是姐姐。他说,这样的生育率在他老家并不鲜见。作为唯一的男丁,一家人优待他,让他特别到姑姑家去住,其他女孩由外爹(外公)照顾。他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在他决定开货车谋生之后资助了他八万买车,觉得儿子开大车危险还想去跟车看看,被赵多奎拒绝了,“我不叫他来。”

多数时候,他与常年在外收旧物的父亲是“一句不和,两句就打”的关系。

尤其令赵多奎耿耿于怀的是,父亲在第五个女儿出生后不久,把她“送”给了当地的医护人员。最初,他是听见父亲与大伯谈话知道这事的。

赵多奎从此有了一个愿望,就是找到被送走的五姐。他从没有见过她,她却一直在他的世界里存在着。多年以来,他既渴望开口去打听她,又似被一种愧疚感牵扯住,认为长辈送走的孩子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去联系寻亲志愿者、发寻亲视频。

他说,一些时候,他责怪一个还没出生的、父母盼望的自己。

2020年4月左右,赵多奎在网络上发视频,指名道姓地寻找抱养人,于是这名抱养人给他打电话,主动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记者以赵多奎亲友的身份,找到了这名从当地乡镇医疗机构退休的护士谢玉娣(化名)。谢玉娣向记者解释,三十多年前,知道她在医院工作,计划生育又抓得紧,有几户城里亲戚都辗转找她,求她抱一个别人家“不要的”孩子,交给他们收养。但她表示,后来与收养赵多奎五姐的养家没什么联系。

赵多奎的网上寻人挂出她名字,这令她感到疲劳,因此,她不愿意接受正式采访;她说,希望赵多奎不要再纠缠这件事,她已经把事情的原委都解释给他听了。而赵多奎还盼望着,她未来也许能牵线搭桥,让他和姐姐相认。

寻找送养的姐姐。电视新闻截图

【以下是赵多奎的口述:】

【一】

我家里连我是七个孩子,中间有一个包在被子里回家时捂死了;送走一个,连我还有五个孩子,我上面全是姐姐。

家庭情况不好,我二姐就住在我外爹家,因为我二姐要吃东西,我外奶去买东西给他吃,被车子撞死了,都责怪她(二姐)。

我小的时候,天天跟别人打架,一般人不一定能打过我。我爸出去的时候,姐姐们在家,我外公在家里看着我姐她们,我基本上都给我姑姑(照顾)。

七八岁,母亲不在了。她喉咙里长瘤,犯病送镇卫生院,没抢救过来。这种单亲家庭,自己过来的,你也知道的,再不怎么样,也是自己家,是不是?

我大姐、二姐念书成绩好,后来因为我妈去世了,家里条件也不好,她们受到打击,不愿意继续读书。

我一直跟我爸没有交流。现在我们有时候说话,我都不理他。我(小时候)说话好呛着,各方面不留心,他劝一两句就吵,两句说不好就打我;我心里面只想“除非你给我打死”。

那时候,不是穷嘛,一年一季黄豆,一季小麦,六月份左右收麦子;大半年他在外面要旧衣服回家卖,很少回来。

我读初中时候,我大伯和我大娘去(镇卫生院)看病,看到一个女孩。他说,怎么跟我老二家的长得这么像?回来就在家里(和我父亲)说了。我听到的时候,眼泪就刷的下来了,心里面很难受,但是哭的时候没声音。第二天我就自己去找。

那时候,我姐结过婚了,姐夫的摩托车不在我家里吗?我想法也很简单,如果我找到她,我当面就可以问她,是不是我姐姐?

去了(镇上)什么都没问到。那时候也不懂事。如果看到她的话,我直接说:“你是我姐。”没想过有什么后果。每一次放假了,我都会去(镇上)找。

后来,有人说,“是你送养的,都跟着人家了,还认什么呢?”

有人说中间人“坏”。“你(问了)没用,她(抱养人)不想叫她跟你们相认。你要找到她的话,她都能拿刀去砍你。”

(有一个亲戚)就跟我家旁边,也在镇卫生院上班,(她常对我说)你看你姐,今年回来了,后来说,她搁哪里念大学了,找工作了。

她说,我姐是嫁到杭州。我就开始想通过在杭州的电视台,打听这些事情。

新华社 资料图

【二】

找我五姐的时候,我姐她们都不知道,是上电视了之后(才知道)。

我姐她们都同意。我说通过网络,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找,自己没有遗憾;我问我爸:“你找不找,你不找我自己找。”后来他也没说话,就默认了,他心里想找,你知道吧?

(我爸后来说)刚刚孩子被人家抱走的时候,他就回来找,早就后悔了,没找到。人家说,后来我爸暑假的时候,自己骑车子去镇上找过。

我上次不在抖音上发的吗,还有在“宝贝回家”上,我都登记过,但是,因为你这是送养,人家不支持。人家说:“你这个照片什么都没有,名字你也不知道。”

我问我爸,出生年月他都记不清了,包括我姐她们,没人知道,只知道比我小姐要小一点点,在她脚底下的(注:紧挨着生的)。

那时候QQ(和志愿者)联系。登记了,后来寻人信息没挂(出来)。

我联系一个上海的记者,他说:“你这是送养的,不是拐卖的,就算你报警了,人家不会给你找的。”

我如果想亲子鉴定,不知道到哪里采集,也不知道提交到哪里。

我在缝纫机里面(找着)一个纸条。我记了这么多年,小时候我肯定也看过,有送养人的姓名、姐的出生年月。

我就在抖音上发。我正在服务区里,莫名其妙给我打一电话,我也不认识,(电话里说)“你怎么知道那是你姐?”我说:“你是不是原来在医院上班?”

她说:“你找到一户姓X的就行了。”她说完挂了。

(那户姓X的人家)也是小孩很多,家里也四五个女儿,没有儿子。其中一个女儿也送走了。

赵多奎与“宝贝回家”志愿者接触过,但他无法提供姐姐的大名和外貌特征。

【三】

(谢玉娣和我)是亲戚加亲戚呢。我找了她这么多年。她家距离我家六七公里地。她分配到这边来,后来就嫁到这里了,(她)笑眯眯的,给人感觉很好。

她应该跟我爸年纪差不多大,我爸今年都七十多了。我表兄和她先去聊,他们是一个村庄的。表兄说:“我表弟一直在寻找。”我们就在旁边听。

她说,自己脑梗过,动了一次手术,把命抢回来,以前有的事记不清了。

她抱养了两个(分别是姓X的女儿和赵多奎的五姐)。她把聊天记录给我看了,问一个女孩“和某妹妹(注:指赵多奎的五姐)还有没有联系?”对方说没有联系。

她问我,为什么在网上说她那么坏,我说,这也是别人提供的,我没必要那样(撒谎),但我看她的本意,没有那么坏。

她说:“那天晚上都睡不着,我好好一个人,给我搞成这样。败坏我的名誉。你回去把(网上的内容)删掉。”她还说,等以后和那边亲戚来往了,介绍我们认识。

我就全删掉了,现在手机里没有了。我姐还说,你就删了吗?

(但我想)毕竟是我们自己送养的,人家(的远房亲戚)把她养大了,把她供上大学,那我也不好去拒绝人家,删掉是对人家的一种尊敬。

毕竟她们(指送养人和赵多奎的五姐)是亲戚,她去讲会好一点。现在,我就等她们(恢复来往了),再和她(姐姐)慢慢地讲。

【四】

我爸说,可能她是(把孩子)卖掉了?当时我就发火了,我说:“这个事情,你别想那么多,如果她是真正的抱养人,有心打电话给我,证明她的本意不坏;当时首先你把她(“五姐”)送给别人的,你要不送,也没这些事。”

毕竟是自己亲姐姐,不管家里穷与富,也不能把她送出去,对吧?

我是一个不爱学习的人,见到书都头痛。念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就不愿意读了,家里面逼着我念初中,念不下去。(村)里边大人有时候都讲:“你看你爸,每一次出去(收旧衣服),你不好好读书。”

大姐、二姐不读书,老师上门说,家里条件不好,国家有规定,可以办理补助。(她们没听,)我大姐跟着我爸去要旧衣服,我二姐带旧衣服回家里卖。

我一开始在学做蛋糕,后来想自己做,但(开的店)太多了,没多大意思,我就去跟我大姐夫学开车,慢慢跟着学,有时候犟两句嘴,我赌一口气。后来不管是结婚,还是什么的,全部都没有问她们家拿钱。

我买这个货车的时候,我岳父给我借了一点,我从我三姐那里借了一点,我爸拿了八万。第二年我把账还清了。我父亲觉得开大车危险,想来跟车。我不叫他来。

(现在)休息的时候,要么就是服务区吃饭,要么和小孩视频,要么手机上找找货,有时候看看新闻什么的,看人家寻亲、看“宝贝回家”,关注这些东西。

我想到这些事,心里很难受,为什么以前为了我,你(父亲)把她送给别人了。

那时候,家里就是为了生男孩,说不好听的话,没有儿子抬不起头,到哪里说话都没有分量。和土地也有关系。像我二姐的话,年纪那么大都没地,人家和我二姐一样大的男的都有地。因为“计划生育”,我家里房子后边好多树,都被人家拔走了。

电脑我也不会玩,我唯一会的就是手机。大概是2019年左右,我开始通过百度搜索找(寻亲志愿者)电话,我都联系了。

我也不想影响她的家庭,哪怕认了做一门亲戚走走也可以。能见一面也行。

    责任编辑:彭玮
    图片编辑:蒋立冬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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