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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虚构 | 白周涛:游猫,或殒身不恤者的故事

2022-11-25 18:0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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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Clement Falize on Unsplas

编号058

微·虚构

本期作者 白周涛

白周涛,九〇后,西安人,现居北京。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有作品见于文学期刊。

游猫,或殒身不恤者的故事

白周涛

没有。原来没有猫。是第二批或者第三批移民潮带来的猫。这时我在想那些墨西哥有梦游症的猫咪。

——罗贝托·波拉尼奥《护身符》

朱雨一把打掉我的手机,说她得下楼去看猫,问我要门禁卡刷电梯。我没敢迟疑,在兜里踅摸出那张橙黄色的卡递给了她,而后翻身从沙发上起来,趿拉着拖鞋,跟紧她穿过门廊,走到电梯口。她摁亮感应按钮,回头对我撇撇嘴,说,不要跟着我。我就回去继续看美剧了。朱雨是因我回家晚在闹情绪。这我知道。我还知道她并没有为此而真的动了气。

我们刚吃完晚饭,一顿所谓膳食平衡的粗粮套餐。三根水煮当季甜玉米,一包500g猪肉馅速冻水饺,两盒标有产地为科尔沁的手撕风干牛肉,以及朱雨手工腌制的泡菜一碟。当这几样东西从她的嘴里蹦出来时,它们听上去美味、健康且最为重要的是分量不少。当然难以否认的是,她的描述生动有力,温情感十足,足以抚慰人心,但当它们被置于盘子,搁上桌后,我开始后悔。等吃完那盘看上去最为管饱的饺子后,我的后悔俨然于脸上,并愈发难以遏止。

朱雨清楚我的食量,也熟知我的饮食偏好,重油重盐重辣重碳水重卡路里,每次吃饭碗里都像是打翻了酱缸,齁浓齁浓的。为此,她常常拉我一道茹素,吃沙拉,喝蔬菜汁,眯缝着眼睛灌盐水……深夜躺在床上,嘴里滋味寡淡,胃里空荡荡的,间或还会咕呱乱叫。我时而会吊着嗓子,拖长了尾音,假意哭丧。她捂住我的嘴,说,不要声张,陈哥回来听到不太好。我说,两只兔子精躺床上挺尸,他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何况宋总那边天天晚上喝大酒,他得候着,指定回不来。她一巴掌拍到我的肚脐眼上说,那也不行!我说,姑奶奶,我想吃肉。现在这样子,没法亲就不说了,一打嗝,两张嘴都能冒绿泡,像是隔壁躺了只反刍的德昌水牛。难得的比喻,她说。我叫嚷道,这不是重点。朱雨一只胳膊支棱起来,架高了脑袋说,这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知道27俱乐部么?我承认,她要命般的严肃拽住了我,但我从没听说过这玩意儿,心里觉得大概是什么夜店,但她的神情显然不太可能指向于此。我只能摇头。摇完头后又担心冷场,怕她不高兴,我问,这是个什么沙龙?你讲讲呗。她躺平,叹了一口气,说,也没什么,一帮不尊重生命的人而已。我听完,更加不解了,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巴巴地望着她。偏偏,她又不说话了,只是慢悠悠地背转过身子,似乎是没有听到一样。过了很久,她拉过我的手,摊开来,摆弄了几下,十指相交,郑重地握紧,开始说话。

她告诉我,她爸以前是鸥城国营鞋厂供销科科长,专门负责两广片区,为此,常喝大酒,习惯性熬夜,饮食也没规律,胡吃海塞,加之缺乏锻炼,五十岁不到,人就中风了。我捏紧她的手,问那是怎么一回事啊?她说,怎么说呢?就是晕过去了,不省人事了,一时半会动弹不得,得有人在身边,不然就要了命了。我听得饶有精神,干脆弓起上半身,腾出只手,拍拍她的脑袋说,我姥爷也得这病,不过我那时候年纪太小,压根记不住犯病是啥情形。她抬起腰身,往我怀里拱了拱,说,很不巧,我碰上过,那场面挺让人别扭,而且直到今天我还记忆犹新。

具体是有次半夜,她饿得受不了到冰箱翻东西吃……我手指尖戳了戳她的肩胛骨,按住话头,盯着她说,这可不像你现在的风格。她哂然,打掉我的手说,她那阵子在学芭蕾,要代表学校参加省里的育禾大赛,老师叮嘱过她爸妈需要节食一段时间。可她那时候正长身体,加上日常训练量巨大,胃一空就难受,尤其是吸腿拧腰和后下腰两个动作。讲到这,她还下地,在橡木地板上比画了两下。你看啊,就这两个动作,吸腿拧腰和后下腰,前者需要坐在地上双腿伸直,左腿弯曲,左脚紧贴右腿小腿肚,后背挺直,向左后方拧腰。而后者必须右手扶把杆,左臂向前打开,上举过头,向后下腰,尽量将双肩放平,后背部收紧。两个热身动作,不到六个步骤,她呼哧嘿哈的,头上的吸顶灯似乎都在跟着震动。等比画完了,朱雨喘着粗气说,真年纪大了,不行了,以前一整套三十多个动作做下来都不带喘的。气韵平息后,她接着说,两个动作很基础,不怎么费工夫,也没什么技术要领,但是空腹愣上,任何训练者都撑不了半刻钟。所以,那段时间她自己制定了加餐计划,自己给自己加,每天定了闹钟,趁爸妈睡上半个小时后,偷摸着去冰箱挑拣着吃。那天也是,她说,她刚旋开草莓酱的瓶盖,正窸窣地拆面包包装纸的时候,听见隔壁房间抖抖索索地一阵响动,像是有人用指甲来回剐蹭脚踢线的木板。起初,她没太在意,以为是老鼠,可家里住在高层,怎么可能有老鼠,想不通。嘴里一边悄声念叨,一边舔着面包片上的草莓酱,压根没当回事。可那声音就是挥之不去,轻飘飘,但富有规律、挠人心神。她按捺不住,径直走过去推门。果然,门推不到25度锐角,就打不开了,探出头一看,心里一颗石头落下去,一颗更大的浮了上来。彼时,她爸趴在地板上全身抽搐,双腿快拧成麻花了,嘴角下噙着一串白沫,正在用弥留之际的最后一点儿知觉抠地板……后来又犯病,反反复复,并发症添了一大堆,肺炎,肾衰竭,中耳炎,全身无力,陆陆续续的,感觉能得的不能得的全给得了,倒也都不是什么绝症,就是折磨人。老头到后来,一犯病就抓着床褥猛撞后脑勺,也不顾及形象了,无论身边谁在看,嘴里夹缠不清,囔囔地,怎么不去让他死了算了……

她讲得很投入,我不敢做声,也不好打断她,只能一味去听,任由她的手越攥越紧,屈弓着麻痹的胳膊也不敢随意动弹,仅仅是在她讲到动情深处,抽泣之时,揽过来,紧紧地抱着她。不过,我听朱雨提起过,伯父并没有因为中风而怎样,反倒是和伯母坐车回瓯城时,夫妻双双折在了一场没来由的动车事故中。这件事快过去八九年了,朱雨已尽其所能地让生活走上正轨,恢复如往常一般的秩序。我知道这不容易。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在她家做爱后,看着空荡荡的三室两厅,我问及她的家人。她指着客厅墙上的相框说,喏,你看,都在那呢,两口子,整整齐齐的。

与我不同,朱雨是地道的南方人,皮肤白皙,声音温软,就是脾气不大好。最近她的女上司早产了个男婴,她们工作室的人都去看了。去之前,她还问我带什么礼物感觉庄重而不俗气。老实说,我对送礼一窍不通,给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上网搜索后,罗列了一张单子给她。最后她选了礼盒装的阿胶以及一本平订胶装大十六开本的油画册。

直到下午五点钟那会儿,她们一行还在和睦家私立医院的单间里拉扯家常,朱雨给我发了一张婴儿照,说,看样子没法一起回去了,大家都在逗弄孩子,我走不开,你不要傻等在科苑地铁站了。我那会儿正结束一个通告,在报社旁边的咖啡馆里码了五千多字的一个人物访谈,完事后,提交给了北京的后台编辑,编辑收到后,没有回复,我想她可能在开会什么的,就没有贸然去问,只是安静地喝完了那杯用来提神的美式。我定了定神,端起手机,回复到,贵司可真行,孕妇病人最需静养,你们倒好,看望反倒成了添堵。她回复了一个捂脸的表情包,没再说话。我低头确认了一下时间,又看了看沙河西路上拥堵的车流,想着没有必要随大流去挤那个人潮,遂决定回社里呆一会儿。

外面的天空蓝得透彻,空气洁净而鲜活,路两旁蓊郁葱茏,草木葳蕤。蓝花丹泛着浅浅的蓝色,蓝得发青,蓝得发白,使人冷淡而忧郁。除此,还有朱蕉,巴西鸢尾,羊蹄甲,金合欢,鱼尾葵,它们一丛丛,一簇簇,汪洋而恣肆地生长着。道边栽植着茂密的高山榕,树冠巨大,气根四处纵生,蓬勃旺盛,顶的人行道地砖松动,路面坑坑洼洼的,很不好走。我一边提防着垂下来的榕树气根,一边跳着避开脚下的积水坑,心里打趣自己回到了丛林时代,需要人猿泰山的矫健才能安然无恙。就在我想得入神时,一身臂膀黑黝黝的莽汉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以为对方是要问路,摘下耳机问他,有事吗?话说出口,觉得有点冒失,不太尊重,毕竟对方四五十岁的样貌,是父辈人。心里想着,嘴上含混着,拖长尾音,加了个您。他腼腆起来,脸上横肉挤出一道笑容,褶子之间埋着无数粗大的毛孔,他说,小兄弟,你能帮个忙么?我听完这句话,转身就要走。他叫住我,开始用蹩脚的徽普说话。他告诉我,他是安徽阜阳临泉人,来深圳有一段时间了,交友不慎,自己身上的钱都被骗光了,这两个月,他一直在对面的工地上做些杂活,下午午睡起来后,忽然发现身上没有一分钱了,而这个工地的人都是湖南的,没人肯帮他。他说,我实在走投无路了,要不然也不至于这样,当街乞讨。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身份证,双手捧着,让我相信。我眯缝着眼睛端详他,中年人,个头儿不高,一米七出头的样子,四五十岁,微胖,有肚子,平头,皮肤黝黑,带着一股淳朴的田园风。委实说,他长得过分的不起眼,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愁容满面,尤其这会,眉头紧锁,目光柔和而呆滞,不像是犯事或者能惹事的人。我收起他的身份证,看了两眼,觅到一个叫陈亚伟的名字,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便塞回给他,只叫他跟着就成。

到了便利店,我按他说的,买了些吃得喝的。结完账后,我告诉店员,有热水啥的,可以给备一点儿用。说完后,我径直走过去推门,并没打算获取一点儿慰藉人心的感恩,因我从未高看过恻隐之心带来的好与坏。未及预料地,他在后面拽住了我。我转身去看,依旧是此前那副唯诺的表情。他嗫嚅着说,能不能买包烟。我有点不耐烦了,哼哧着粗气,摊开手问,why?柜台里的店员瞥过来,似乎把他当成了我的长辈,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只好冲着那个大妈年纪的店员指指烟架,大妈心领神会,走过去拿了一盒黄金叶。他摆摆手,说,要华子。我蹿了起来,浑然不顾自己的形象,跳着脚说,你差不多得了,还蹬鼻子上脸了,咱俩压根不熟,我敬你是条汉子,给你买点儿东西,有点儿意思得了,咱俩起码互相尊重,可你现在这是玩哪儿出?把我架在炭火上烤?有意思吗?我一口气说完了所有话,像是打光了一梭子弹,畅快淋漓。

他没再抬头说话,我看了看,推开门扬长而去。

回到社里,我感觉心情有点儿不快,想找人说说话,四处转了转,看到平时最要好的财务小哥下班走了,商务部门能说会侃的也走光了,只剩几个老家伙还在绞尽脑汁地攒稿子。见到我,他们打了几句哈哈,问我今天访的那个慈善大使怎么样?我说,有点儿意思,可又没有那么有意思,说鸡肋好像有点过分,毕竟捐了几个亿了已经,总之是个很无趣的中年男人,实现了世俗定义中男人成功的一切,现在正开足马力朝马斯洛的自我实现进发。我寻了几个他个人自传里称之为里程碑式的节点,用华尔街日报体那套,将他五十多岁人生大体串联了一下。成稿让他很满意,微信接连发了几条长语音,满口谢意,说会尽快安排饭局商量买我们几个版面。说完后,我发现并没人理会,只好坐到工位上,掏出笔记本,戴上降噪耳机,看起来美剧。

Photo by Ashley Anthony on Unsplas

一个多小时后,门厅里吵嚷的声音打断了我。我拔掉耳塞,看见窗外的天空尚处在半明半暗之中,几座楼宇的霓虹灯大屏亮着,对面正在修建的金地中心业已歇工,叮呤当啷的施工声都停了,只有外面门廊处争吵得声音愈发激烈。往常,做社会新闻的采编确实会碰到一些上门的硬茬,可我们社很少碰社会新闻,不应该啊!心里想着,腿已经迈了出去。待我走到行政办公室门口时发现,门廊处围着一圈我们社里的老家伙,中间则是那个要华子抽的莽汉。我慌忙踅到行政办公室,压着呼吸,听了一会儿,明白不是冲着我来的,是商务部门的宋总招惹了他,便不再动作。门廊外,依旧僵持着,那群轴书生坚持宋总不在,不让这人闯入,这人也不硬来,只大着嗓门,喊叫宋总骗他钱,一遍遍用哭腔诉说自己的委屈。没过几分钟,进来两个穿制服的片儿警,问了几句情况,说要带人回去做笔录。到这会,我实在压不住好奇心,走出去看。几个人正在等电梯,莽汉一回头,就看见了哂笑的我。没走的几个老家伙看到我,调侃说,你出来得可真及时,事了了,你来了!我无奈,只能尴尬地笑笑。

心头突然空落落的,想起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完,我急忙掏出手机看了看,北京那边有了回复。后台编辑说,下午临下班前,总编召集开选题会,最近总网流量惨淡,他们一直在挨骂,所以半天没有回复,让我勿怪,后边还加了三个抱拳。之后又说,稿子她看了,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图片的总网水印位置加得有点儿偏,不过这都是小事,她给正了过来。总之,稿件在走三审三校了,出来就给我链接。我回了三个抱拳,又发了一个萌萌的谢谢的表情包。再往下划拉,有一条朱雨的微信,她半个小时前说她们工作室为了庆祝上周的画展在聚餐,还邀请了艺术家,什么加拿大人,叫梅勒妮·科洛西莫,特别有名,问我想要签名的话,可以给我带两份。我想她此时可能酒过三巡,正挨个在敬酒,说些她不太熟练的场面话,便没有回复,仅仅是摁灭了手机,接着看起来美剧。

等我再次抬头的时候,办公室已空无一人,好几个房间暗促促的,外面的夜空胶装一样,黑得像是凝固了。我去摸手机,已经九点了,朱雨给我打了五个未接,以及八个语音通话。我平时要参加新闻办的会,手机总是静音状态,为此耽误了很多事儿,不过大多数情况都有转圜之地,所以并未过分在意。揣度今天的情形,貌似不会很平静,我忐忑起来,立马敲了我在两个字,细想想不对,迅速撤回,叫了个车,拨通了她的号码。

走出大厦,外面蒸笼一样的温度迅速包裹住全身,毛孔整个儿开始膨胀,眼镜片蒙了一层雾花。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我急匆匆朝街边跑去,却被那个黑黝黝的莽汉拦腰抱住。我大叫着挣脱开,往后退了几步,他摆摆手,没有动作,我也不敢轻易动弹,双方就这么僵持了起来。一旁,有个指挥倒车的女孩高亢地喊叫着,大胆儿往后倒,没毛病,接着倒。我说,你想怎样?你不是刚被警察带走了吗?怎么又来招我?我还给你买吃的了,或许宋总是欠你钱,可那和我无关啊!大叔。大叔不说话,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嚎啕大哭那种。我有点拿不定主意了,想走又觉得没法儿走。五六分钟后,他的哭声变为抽泣,一答一答的。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说,他根本就没犯事儿,不然也不至于被放出来,你们的宋总…说了一大堆,都是他们之间怎么纠缠的关乎钱的事。我说,这些我没法儿管,也管不了,要不然这样子,我给你一点钱,你买票回老家算了,你一个人老在深圳这么晃悠着算怎么回事。

起风了,是潮润的南海信风,可能台风要来了吧。我起身去关客厅的落地窗,合严实后,房间还是呜呜啦啦的哨子一样在响,原来是储物间的纱窗出了点问题,掉了半拉。我将那辆坏掉的电动平衡车、卷积着的地毯还有挂画等杂物挪开,踩在一摞备用轮胎上,猫腰上去查看,原来是里侧的图钉松掉了,于是,满屋子去找图钉。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人开始暴躁起来。琐事做不好最容易让人产生挫败感。这我深有体会。然而到最后,我也没找着,勉强贴了几圈胶布暂时黏住,权当打发过去了。

此时的屋外黑云压城,天光暗淡,透过落地窗,楼下水池中央是一块生铁皮卷起的菱形洲,洲里是覆盖厚厚的石灰岩小石块,中间是三米不到的缅栀子,树形优雅,我记得前几天和朱雨穿拖鞋趟浪水时仔细观察过,它那粗疏的枝叶簇拥中间四五支娇嫩的花骨朵儿,可怜见的,不知还能不能熬过这场风雨。再远处是墙根角的捕蚊灯,一排排,透着森森的荧光,让人觉得温度更低了。

智能锁发出响动,陈哥回来了。我问他今天的饭局怎么样?老实说,那些饭局我见怪不怪,招待会、晚宴、鸡尾酒会、音乐晚会、沙龙活动,都是一帮所谓的上层人士,北京领导,开口闭口几个亿,这个司长那个部长,一堆头衔,中年油腻大叔的个人表演秀场而已。对我们来说,他们的生活太神秘,令人艳羡,却跟我们毫不相干。陈哥脱掉汗衫说,不咋样。我说,没有额外收获?他说,今天是一帮浙商,很抠门。我理解他说的意思,陈哥常常会送宋总的客人回万豪,客人有时候喝高兴了,会塞给他三五千的红包。据他个人经验,恩客之中,蒙商秦商最为豪爽,潮汕商闽商次之,晋商鲁商再次一等,最后才是江浙老板。

烧了一壶开水后,陈哥坐下来抽烟。茶几上,HomePod里面是Kurt Cobain的《Come As You Are》,乱哄哄的Grunge Rock,夹杂着雷声,一点儿也听不清,陈哥喊了几声,机器没反应。他着气了,俯下身子,两双大手摁到茶盘边沿,双臂支撑着,趴到茶几上,将嘴巴凑近了,冲着那个闪着五颜六色的顶屏连续喊。我笑了,走过去说,Siri听不见嗨,它只听嘿。陈哥听了,嘿嘿一笑,但并未起身。我说,哥你赶紧起来,玻璃水缸里的花烛可名贵了,前几天宋总送它过来时千叮咛万嘱咐的,说是让你周末去珠海斗门黄杨山度假村时给老爷子捎上。陈哥应了一声,站起来,又扑沓在了沙发上,懒洋洋地。我突然想起白天的事情,就问他陈亚伟是怎么一回事?他坐起身,面露难色,似是心里在盘算什么东西。我说,没事,只是他今天来社里闹了而已。陈哥问,没事吧?我说,害,没事,几个老编辑把他扭送到了派出所。至于后面他被放出来的事,我没提。我接着说,没事儿,我也不爱瞎打听,只是今天碰巧遇见了,如果涉及隐私,那你就当我没说。陈哥从口袋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冲着烟盒轻磕两下,应声点着,说。没事儿!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为和老宋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债,现在成了老赖,回不了老家了,仅此而已。

说了一会儿话,外面的雨势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磅礴,雨点捶打在阳台上,噼里啪啦的,冰雹一样。我等不下去了,在玄关位置胡乱抓了一把伞,准备下楼找朱雨。推开门一看,楼道的窗大开着,地上积了一摊水,估计是隔壁的外国佬在此抽烟打开的,我走过去,拧把手时看到,雨生猛地下着,楼下路灯柱附近的芭蕉叶翻滚了好几个来回,发白的底面不断被卷起。

一楼的报柜间里,铺着一百多平米的大理石地面,朱雨跟喂猫人熟络,借着机会,她常跟人家搭话,与人交好。我亲眼见过几回,那老头儿很健硕,头发稀疏,筋骨干练,有时候蹲半个小时站起来还是步履稳健,眯起眼睛一笑,很和蔼,一副老干部派头。但我从未刻意搭讪,仅仅是见面笑笑。一切都是为了陪朱雨。我清楚这种关系依存的基础,河水不犯井水,只是安静地互相存在。报柜间的猫不知从何而来,极其机敏,一平米二十万的小区门墙紧闭,十来个身着硬领制服的保安也拿它们没办法。它们如鱼得水,穿梭在豪宅与贫民窟之间,像极了我们。碰上哪家人治丧,便有人专门诱猫关起来,这事儿不常有,但朱雨碰到过一次,去跟他们较劲,被怼了回来,请来那个老头,轻松要回了两大笼子的弃养猫。

此时此刻,报柜间空荡荡的,一只猫也没有,显然,朱雨并不在这儿,那位常来喂猫的老头也不在。我撑起伞,下到雨里,眼前白茫茫一片。木槿花、巴西鸢尾、掌叶黄钟木的位置黑惨惨的,枝叶不断地前后左右摇摆,除此,还有一地湿漉漉的三叶草。我记得,之前有段时间,吃过晚饭后,我们常常趁着天色熹微在这儿玩闹,朱雨极擅在一大片三叶草之中找四叶草,且一找一个准。

我沿着弯曲的回廊走过D栋,绕到大楼背阴侧,走过高耸的榆树,四处张望,寻觅不到半点人影。正当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一扭头,看到物业二层小楼的遮阳台底下,有个黯淡的人影蜷缩在灯花与雨幕下。这栋小楼孤绝于小区的其他楼盘,与外边的底商相连,平时没什么人注意到那儿。

雨没有停,噼里啪啦的,更凶猛了。她蹲着,姿势特别不协调,肢体整个儿坍了下去。我摸她的头。朱雨抬头,前额的刘海糊成了一片,脸庞湿漉漉的,说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两颊侧被胳膊压太紧了,红扑扑的一道印,鼻尖也红红的,让人看了心疼。我伸出手搀她,发现她整个人儿僵住了,浑身沉得要命,没有办法,只能轻柔地摸摸头,拍拍脊背,柔声细语,呵着,让她放松。

一等她稍微安定下来,我立马挟裹着她,踉跄着上了二楼,发现门没有上锁,都敞开着。屋内光线不够,暗促促的,开灯后发现这儿原来是个健身房,木质地板,空间很大,两侧摆满了跑步机、胸推器、瑜伽球、哑铃、弹力绳等器材。我将她放到扩胸装置的座椅上,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外一只继续轻拍着她的背,同时说一些岔开话题的车轱辘话,以抚平她的情绪。她的哽咽渐渐平息下去,只是时不时抽泣一下。

终于,她安定下来,开始倾诉。她说,刚才喂猫的时候,发现一只美短虎斑的耳朵上黏了块口香糖,她去揭,结果非但没有揭掉,还弄疼了猫咪,猫尖利地嘶叫了一声,飞快溜走了。她跟在后面追,追到物业楼的邮政速递易储物柜,前后左右找不到,然后就噼里啪啦地下雨了。她回不去了。她说,起初是想等等雨,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雷电越大,她越怕,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可雨始终没有要停的苗头,她越来越冷,只好蜷缩着蹲下来。

尤其是那阵子雨最激烈的时候,她耳朵里一片清明,想起来小时候雷雨天瑟缩在她爸的怀抱里,那股子散发着鞋油味的夹克满是汗渍味烟酒味,却格外温暖,格外熨帖人心。想起父女俩去祭祖的情形,八岁到十九岁,每年大年三十下午,她们都会回永嘉老家,去祖坟祭奠。她读六年级时,区里修路迁移了祖上的老坟,鞋厂家属院的邻居都骑摩托去新坟,可她爸轴,认死理,说,老祖宗都一大把年纪了,胡子该有十来米了,怎么可能迁得动,兴许只有骸骨过去了,魂灵应该还在此处。于是,他爸带她到新建的城市公园烧纸,那个门卫大爷不让,他俩就偷摸翻墙进去,点火烧纸,不一会儿,门卫进来一顿撵,如是几回,虽然撵得人气呼呼的,可俩人就是乐此不疲,几年之间,跟门卫斗智斗勇成了她和她爸之间的一个秘密。后来,她看了宫崎骏的《百变狸猫》,不知怎么的,老是觉得那些狸猫憨憨的,像极了翻墙时她爸宽宽的背影。还有一幕,她终生难忘。小时候过年逛庙会,她爸牵着她去,她那时候不到四五岁,手指头小,她张开一整个手才能抓住她爸一根拇指,就那么抓着。看到一个老头卖氢气球,她爸就买了一个,后来买了糖葫芦、炸串、风铃什么的,拿不上,于是将那只气球系在了腰上,那天,他们逛了多久,她也忘记了,可能去了戏园子看永昆,可能看了炸爆米花,可能看了大和尚舞狮啥的,但是都忘却了。她脑海里只有一位父亲牵着个小女孩,小女孩手里攥满了东西,腰里系了一根氢气球的情状。家搬到深圳以后,日子变得不那么轻松,她爸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可纵然如此,她爸还是会带她过口岸去对面的油尖旺铜锣湾尖沙咀中环荷里活鸭巴甸过周末。她爸带她,她爸带她,她爸带她,她爸带她……几乎是排比段落一样,她讲得飞快,语言紧密,逻辑密不透风,似乎提前打过腹稿一样。

我仔细地听着,用力记忆,思谋着以后能在什么地方避讳掉这些不快。停下来的短暂间隙,我去一旁的洗手间扯了尺把长纸,擦起了她的脸脖颈额头脊背……安静并未持续,不多一会儿,她抽噎得声音又起来了。我攥紧手,凸起食指骨节,按摩她的太阳穴,半天没有起色,摩挲她的后背,发现她脊椎完全弓了起来,一节一节非常有节奏地抖动,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头受到威胁的幼兽。朱雨没有理会,也没有缓和平稳下来,断断续续地说。一行哥,我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八年了,八年了,我谁也不敢说,可是它好沉重啊,我快负担不起了。我继续摸着她的后脑勺,说,没事的,没事的,背不动就不背了,换我来背也成。她继续凝噎,半天哽咽抽泣后,说,其实,其实他们回老家那天给我也买票了,但我前一天跟他们吵架了,就赌气在闺蜜家没去。这事我跟谁都没说过,谁都没有,但是我忘不掉,死活忘不掉。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觉得我已经死掉了。我给你讲过很多梦,但是有一个我从未提过半个字,那是世界上最唯美也最可怖的梦境,我在宇宙洪荒中无限跌坠,而眼前是大海般的星辰。

讲完之后,她很久没发出任何声音,貌似是心绪恢复了大半。长期以来,这个城市四季里都回荡着隆隆的电机声音,沉闷而机械的塔吊声音,重型卡车呼啸而过的声音……这些经常遮蔽掉我们聊天的声音,使得我们的回忆或者讲述像是发生在遥远的过去。可刚才,遥远的过去变得愈发清晰,那个庙会上腰里系一根氢气球的小女孩,她的父亲,影影绰绰的,像是都上了道,像是就这样牵着,一路走,一路走,可以永远走下去。

看着飘摇个不定的树枝,我再次想起来那个阻拦我回家的莽汉。我大拇指摁在她眼窝上抹了抹,说,都快哭皴了,唉。我还以为你都忘记了,原来你把那些美好的不美好的回忆都备份了啊!咱俩就是性格都太拧巴了,膈应自己,也膈应彼此,偶尔还膈应一下这个世界。她听完,噗嗤一声,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我没笑,我只是逗个闷子。我接着讲白天的遭遇,她听得迷迷瞪瞪,眼神里满是不可相信。我指着她,那个黝黑大叔当时就像你这样子,抱头痛哭,在我跟前,和你这个样子一模一样。他哭得伤心极了,仿佛那不是人来人往的马路,仿佛周围空空荡荡。我当时拿不定主意了,想走又觉得没法儿走。那个指挥倒车的姑娘事毕了,利索地窜上副驾驶,系安全带绳时,看见了跪着的大叔,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看。大叔没理会,膝行而前,抱着我的腿,说,我儿子跟你一边大,但我见不到他了。三拨人蹲在我家我老家媳妇娘家门口,吃喝拉撒都不走开,我儿子跟我在电话里吼,说我要是要不回钱,我就可以死在外面了,你说我这摊上的都是什么人。他哭哭啼啼,满脸都是泪水,毛发稀疏的脑袋上沾满了汹涌的鼻涕眼泪,不等抽噎的情绪松动下来,他拍拍袖筒,擦擦齉齉的鼻子,又接着说,也怪我自个儿贪心,可我还不都是为了他!

雨小了一点儿,朱雨心绪安宁了下来。我拽起她,说别蹲着了,半天没动,手脚都麻木了吧?起来活络活络筋骨。她咕哝说,不要,片刻后,仰起头接着说,和你蹲在这儿说说话挺好的,回去你要么看美剧要么跟他们打游戏,哪儿顾得上我。我说,我每时每刻心思都在你身上。她说,你可拉倒吧!反正我不回去。我说,这是台风天,姑奶奶!她说,台风天又怎么了?我说,台风天,至少得紧锁门窗,少去户外,至少地躺在沙发上,吃吃坚果……说着,我背过手,踱起步来,至少得,至少还得……反正天气预报老这么说来着。

雨快要停了,空气中充满了负氧离子,潮润而清新,一切似乎变好了,似乎又是老样子。不过,我知道,殉身不恤者的故事终将持续上演。

原标题:《微·虚构 | 白周涛:游猫,或殒身不恤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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