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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之所|街区更新背后的市场:两个提篮桥美食街市

姚丽金
2022-12-02 13:28
来源:澎湃新闻
市政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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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在上海提篮桥,看北外滩来福士。本文图片除特别注明外,均为 高征 图

2021年6月,上海北外滩旧改征收完成。当年7月,北外滩来福士购物中心上线,位于地下二层、再现过往提篮桥街景的美食街市一片繁荣热闹,与大厦外正在动迁的商户的忙碌与离散形成对比。

而如今,在微博上,关于这条地下街市的动态,只有寥寥几条。其内容显示出,这里正在成为怀旧中心,也透露着街区更新背后的消费逻辑更迭。

 2022年11月,上海提篮桥,路上的人。

新的怀旧据点

对于中国大陆的城市而言,集体时代以家庭为主体的街区营造,将消费、生产与居住充分结合,形成基于都市巢居与邻里商业的细碎的、拼贴化的城市肌理。

而市场经济转型后,随着工业化、商业化以及劳动力的全球化,生产、消费与居住逐渐分离,购物中心开始插入家庭与生产之间,成为基于市场的街区更新策略的重心之一。

2022年11月,上海提篮桥,腾空的街区。

在这种力量的作用下,一定程度上,都市街区的纹理越来越呈现为由一个或多个购物中心辐射的带状商住格局。原有街区或被拆除再造,或被出售给奢侈品市场,其转变本身由消费行为决定,或者说,完全为计划中吸引的消费阶层来设计。

2022年11月,上海提篮桥,一处旧日的服装市场。

这就不难理解,对于北外滩的提篮桥而言,随着一线商圈拔地而起,以及真实旧巷弄的动迁,类似复古美食街市这样整合各类过去巷弄生活要素的空间,在商圈中再现,也会带来反向的消费繁荣。

2022年11月,提篮桥一带,建筑工人。

身处其中,不难意识到,这条复刻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上海巷弄生活的街道,几乎集合了这段时期所有象征开放和向上的符号,试图再现出一段纯真年代。走进门,听到《喜欢上海的理由》,这是当时上海啤酒品牌力波啤酒的广告歌,一度口耳相传。狭窄、斑驳的弄堂里,摆着颇有年代感的洗衣机、缝纫机和自行车,屋门巷角是1990北京亚运会的招贴画。

对这条复古街市来说,这像是这片地方从未现代过的隐喻,像是弥补一种愿景——地上的提篮桥区块,已完成整体动迁,里弄尽数搬空,但迟迟未见街区更新的新动向。

2022年11月,北外滩来福士地下二层,复现过往街景意境的美食集市。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2021年7月,开市之初,美食集市吸引了大量人流。为在一定程度上再现旧时生活生产场景,集市内陈置了一些真人大小的人形蜡像。还有很多游客,正和复古的布景合影。从中穿行而过,一时间分不清哪些人是真,哪些人是假。

这类沉浸式的主题空间,比如迪斯尼,吸引的客群总以年轻人居多,但对这条地下的提篮桥网红街而言,流连忘返的人中,一半以上是阿姨爷叔。有人说,走在里面总觉得,一转身就能遇到年轻时的爸妈,还有离开的长辈,很感触。

从商家视角看,美食集市是由城市集市作为主要运营方,与其他加盟店紧密协作而来的店中店。纵观其中二十余家店铺,除了提篮桥老摊头葱油饼一号和郭大王净素坊等在提篮桥开店二十年以上的店家是从上面搬迁至此,其他都是地方风味连锁店。因此,这条提篮桥弄堂里不止有上海菜,还能见到湘菜、粤菜和西北菜的影子。

2022年11月,北外滩来福士地下二层,复现过往街景意境的美食集市。

之所以没有囊括太多原先开在提篮桥的沿街美食铺面,原因不难由经济分析得出:自带人流、物业服务等属性的商厦,其铺面租金和管理费要比自给自足的街边小店高出很多倍,并非原先的小本经营模式所能支持。而部分连锁商家,也许为了在观感上减少快销属性,拔高地方认同,也在此处招牌中隐去自己的品牌调性,比如其中的“吴江路点心铺”实质归属于小杨生煎。实际上,原本生长于吴江路的点心铺,并不止小杨生煎一家。

有经营者表示,复古街市是套着文旅壳子的餐饮业。就北外滩来福士而言,这个地下提篮桥美食集市中的就餐选择并不多,某种程度上比不过来福小镇。而复古街市概念图的是新鲜感。开市一年多的提篮桥美食街,一定程度上已经过时了,论造景和规模,在上海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2022年11月,北外滩来福士地下二层,复现过往街景意境的美食集市。蜡像以假乱真。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于消费者而言,提篮桥美食集市中的仿旧弄堂,以及各种时代符号所营造的空间式样更像是消费对象本身,而美食小吃只是链接消费者体验、情感与记忆的载体。然而,单纯的怀旧,可能造成更大的空虚。长久在此流连,会意识到,这里不是真正的街市,没有旧日那种关系的生产。

目前而言,街市整体空间营造依旧依赖常规或刻板的老上海街区印象。而膨胀的乡愁可能发展成一种局外人眼里的聒噪,剥去记忆外壳,这就是一个被就餐座椅占据的、外卖员频繁穿梭期间的大排档。

地产逻辑背后的消费主义式补偿

传言这里未来将发展为“第二个陆家嘴”,这一愿景与未动迁前的大厦下部分还在倒马桶的居民生活形成对照。规划背后所做的选择,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在“保存”与“现代化”之间,而是在“记忆的消弭”和“记录这一记忆的消弭”之间。一定程度上,地方和时代的进步与繁荣印象,总被优先记录和保存。

2022年11月,北外滩来福士地下二层,复现过往街景意境的美食集市。葱油饼摊是从街上搬下来的。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另一方面,来福士双子楼的出现,成为在地居民实际日常生存中物质匮乏的提醒。这条地下美食街,让双子楼中持续存留对往日在地日常生活的再现。但真实的生活仍然在双子楼下的风貌区中延续着。因为房屋老旧、拥挤,部分居民迫切渴望动迁,认为片区中的保护建筑、不算太旧的新里旧里、风貌区的划设、犹太人避难历史留存等因素,成为地方动迁的绊脚石。

巧的是,2021年6月提篮桥动迁如火如荼完成之后,紧接着,7月来福士购物中心就开业了。一时间街道已无人问津,人们都涌向了这座大厦。

在地产回报逻辑上,与拆掉一个具有长期日常生活网络积累的街区相比,再现一个以消费为中心的弄堂美食街更容易获得支持。一个以怀旧为主体的零售目的地可以通过高租金收益来支持财政,相比之下,支持周围住宅弄堂的密度模式和略显糟糕的基础设施似乎是非常低效的资金流向。

2022年11月,上海提篮桥,腾空的街区。

美食街的出现,通常被视为土地资本化逻辑存在裂痕在所难免的情况下的一种消费主义式的补偿。不过,再现的街景往往是被过滤过的,表现为基于时代变革图腾的拼贴,而富有活力的街区,重点其实还是日常生活,以及其中的人。所以,提篮桥的动迁和美食街的热闹,更像是在“通过擦掉自己皮肤的粗糙边缘来擦掉历史的粗糙边缘”。我们只好更多地将其视为一个涉及城市旧主题的怀旧新版本。

空白街道及其他:一些现状

某种程度上,商厦的繁荣,与商厦外悉数动迁、被水泥封住门窗、尚待开发的街道对比,反映出政治经济变迁与城市形态改变的速度差异。

一方面,政经条件变化不一定造成城市原有地理关系的迅速改变,比如,1949年后,上海原有城市空间结构部分依旧以旧有面貌或各异的式样存在于新的社会体制之中;当下的全球化新自由主义治理,也未将旧有的街头经济排除,而是选择将其混杂在高文化消费地景之中,作为多元城市文化活力的体现方式之一。

2022年11月,上海提篮桥,腾空的街区,五金店是尚在经营的极少店铺。

另一个面向是,消费型制的变化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地产更迭的速度。购物中心的出现,快速打破了整体空间碎化、动线不连续的片区规划,而疫情下紧缩的经济态势又放缓了新的规划蓝图的实现。掉进繁荣与紧缩之间的缝隙,其结果是,街道现阶段这种待开发的空白状态成了常态。

根据观察,实际片区动迁似乎很少考量其对市场搬迁的影响,从而缺乏对相应摊商个体与市场社群的照顾或补偿。相反,政府在地区规划中又极其重视市场排布,将其视为擎划城市布局的一步棋。

2022年11月,上海提篮桥,腾空的街区。

以舟山路这条因业态陈旧而略显营收疲态,但尚有在地人文脉络支持的街道而言,2020年初因疫情一度停摆,六月份被突然通知片区动迁启动,十月份沿街店铺就已搬空。多数店铺关店不做,也有一些店铺不愿放弃旧有客群,依旧选择在附近开店,一时间月租从三千涨至破万。目前,除了依附下海庙的香烛店,只有零星餐饮店还开在周围。此外,在舟山路与东余杭路的交界,还存在着一个由十家沿街店铺组成的非正式菜市,看起来这是防止街区空无一物的折中办法。

然而,与之仅有数街之隔的来福士双子楼,凭借其零售观光取向,已然成为开拓迟滞的北外滩的敲门砖。来福士中有各种文创产业风格的新型空间生产,原本可能被拒之门外的小吃经济也被略显样板化的旧上海风格美食街市囊括,只是其中店铺大多是连锁代理,很难照顾到私人业者。

2022年11月,上海提篮桥,建筑工人和腾空的街区。

之前的提篮桥名小吃提篮桥葱油饼和卞阿姨奶茶在动迁关店之后,都选择进驻综合体复业。葱油饼店入驻了来福士和太阳宫的复古街市,主打地方味道,吸引了很多顾客排队,但有顾客反映,葱油饼加蛋现在要十块钱一个,贵且普通,属于排队二十分钟等来的智商税。过去青睐市井小吃的原因之一是物美价廉,如今因为不舍过去积攒的人气转去综合体中求生存,店租不免上涨,但大抵由消费者买单。对商家来说,复古街市的聚集效应给他们带来了更大商机,于消费者而言,似乎要为怀旧付出更大的成本。

而卞阿姨奶茶2021年7月在霍山路关店,此前已在当地深耕三十年。停业三个月后,卞阿姨奶茶选择与网红品牌山海茶点合作,在五角场合生汇地下二层开业。与葱油饼不同,奶茶配料更容易被效仿,且迭代速度快,进驻大厦店租涨了不少,薄利多销模式恐难以为继,同行业竞争之下,也比不过其他扎根零售市场多年的网红品牌。另外,商厦中往往没有店铺标示,一些熟客表示要去支持新店,但无奈找不到铺面。据说,卞阿姨奶茶在五角场营业一年不到就撤出,部分老顾客表示还在期待它的未来。

街区更新中的店的未来

此次片区中市场经营的大换血,势必带来仕绅化的趋势,迎向新的都市阶级,新的消费格局。然而,在此基础上,是否还可能展望一个去中心化的、深植于地方知识与人际网络的自由市场?原有的街铺系统,实际是一个杂糅了住家、长者社交、宗教信仰、代际知识传承等多元功能的场所,其受益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连结,得以在全球化、都市化带来的疏离与异化之中存续。

2022年11月,上海提篮桥,腾空的街区。

然而,既有客群与邻里连结在区域动迁之中大范围撤销,来福士等商业综合体呈现出经济功能独大化现象。复古美食街市固然作为在地知识拼贴之所,吸引了一定客群,但其主体功能还是刺激消费,尚未提供促进多方互动的机会,以及社会、空间再生产的可能。

很难说提篮桥美食街市是市场的遗产化,将其视为市井文化在消费语境中的再尺度化似乎更为贴切。只是,市场在被重新定位为观光零售方向,作为城市布局的翻转者角色出现之后,是否还有可能作为安置者的角色,让因动迁进入新市场而略显调适不足的市井老店得到一些发展机会?

据说,霍山路、舟山路一带是上海最早发展起来的商业街之一,二战时期这里还曾是犹太难民居住区。历史照片显示,犹太人暂居期间,在此建起服装店、鞋帽店、面包店、咖啡店、饭店等数十家商店,舟山路一度被称为“小维也纳”。时过境迁,除了部分历史建筑,昔日风光大抵被收进了犹太难民纪念馆。

不过,舟山路与长阳路交界处,今天白马咖啡馆的后侧,还保存着那个时期的市场,霍山市场。这座市场后来被改造成国营食品工厂,屋顶专门建了一批房子供当时的工人居住。如今周围的旧街道和商铺已经搬空,国营工厂也早已废弃,但因为房屋性质问题,这座屋顶之家还在承担安顿住户的功能。

2022年11月,上海提篮桥。

事实上,很少有人知道,这里近百年前是一座菜市场,早年运作的空间再利用,使它失去了成为保护建筑的机会。

北外滩居民搬空之后,这里还有一群住户,拥抱一座空城。比起动迁之后新建的复古街市,这座尚有人居住的、具有特殊产权的市场空间同样值得关注。

总的来说,在提篮桥,尤其是核心风貌区内,建筑形式本身可以被视为消费对象。在此基础上,地方背景主义将成为在地人文脉络缺失状况下的地方开发的一种解方。类似提篮桥美食街市这样的复古空间营造,正在通过复制、拼贴一系列为大众所熟悉的积极时代意象,来创造一些心安理得,以应对全球化或新自由主义式经济对庶民经济的冲击。政府似乎未将摊商社群列为其所主导的片区动迁与市场重划过程中需要关照的对象,而是让其与历经动迁,陷入怀旧情结的人们一同汇入新自由主义经济浪潮,开展自我调适。

2022年11月,上海北外滩来福士外。

相对而言,我们更期待市场或类似空间能够回归动迁之前的街市状态,在经济功能之外,发挥额外作用,强化人与人之间的连结,有机会演化出街道芭蕾与地方认同。

(作者姚丽金系社会学研究者)

    责任编辑:王昀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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