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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鹿:幸福的乌苏里

2022-12-02 18:4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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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Mana5280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2年12月号

栗鹿,生于上海崇明,写小说和诗歌。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长江文艺》《小说界》等。出版短篇小说集《所有罕见的鸟》,长篇小说《致电蜃景岛》。

幸福的乌苏里

栗 鹿

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可是从天堂吹来了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无法把它们收拢。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

——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

列车来了,瞬息间,数百张脸在车厢的灯光下闪烁,列车在呼啸中减速,缓行,停驻,车门打开。明明随着人流涌入车厢,红色警示灯亮起,催促几声后,车门关闭。车厢被乘客塞得满满当当,连油腻的扶手上都爬满了手。

列车发动时伴随巨大的晃动,乘客被颠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明明赶紧倚靠上扶手保持平衡,又将一只购物袋置于双足之间,迅速夹紧,然后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漫不经心地滑起来。一档常听的播客节目更新了。明明将入耳式耳机塞入耳朵,这期节目的选题很时兴,聊千禧时代的Y2K美学。嘉宾是一个全网粉丝达到一百万的KOL,明明没有听说过这个KOL,但她应该很红,节目的播放量在一个小时内突破了五千次,以往这已经是总播放量了。

列车呼啸着驶入更暗处,信号时断时续。

“千禧年前后,我们对一切是有预感的。”

“地球村、奥运会、科幻、未来、灵修、冥想都是Y2K美学的关键词。”

“有一种音乐风格叫NEW AGE。”

KOL的嗓子像得了喉炎一样扁平且粗粝,但语速极快,思维跳跃,给人一种新鲜的速度感。

“大家还记得千禧年前后,有一只叫乌苏里的明星熊吗?它很喜欢模仿人。”

“我没有印象。”对主播来说,这个话题显然有点超纲。她声称自己出生在一九九五年,对这只熊没有任何记忆。

但KOL显然很想好好聊一下这个话题。“乌苏里曾经是一只明星熊,在网络还不普及的时代可以说是动物界的周杰伦。因为我老家是梅山的,它几乎带动了整个梅山的旅游业。你,真的没有听说吗?”

“可能长三角和珠三角的圈子不太一样吧。”主播笑着说,“我是珠三角的。”

“它真的是一个明星,现在也有二十多岁了吧。以前还拍了一部以它为原型的电影,名字就叫《幸福的乌苏里》,我们全校一起组织去看的,没有印象吗?”KOL再次试图打开主播的记忆宝盒。

主播再次申明:“真的没有印象。它叫什么来着?”

“它叫乌苏里,是一头乌苏里棕熊。最近我回梅山,想去动物园再看看它。但是棕熊区却不见它的身影,听工作人员说,它好像生病了。”话到此处,KOL也无意再聊下去,她适时切换了话题,从乌苏里谈及迁徙的象群和消失的豹。

到站了,明明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脚下趔趄,差点摔倒,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声,她低着头快步冲出了车厢,有人提醒她东西没拿,但她听不到。喧嚣的地铁站被回忆夷为旷地。

乌苏里出生在一九九九年。那时明明七岁,读小学两年级,和家人们住在梅山市的梅湖镇。那里地处丘陵地带,葱茏的小青山东一座西一座,也有几座环在一起,拥抱物产丰富的湖泊。九十年代,梅山市欣欣向荣,钢筋混凝土的高楼被数以万计的工人们建造出来,插在小青山和湖泊之间。明明一家仍然住在远离市区的矮山顶上,透过卧室的窗户,就望得到梅湖和另一座种满了杨梅树的山。

当时全国各地的公园和集市都流行一种畸形展,爱好猎奇的人们只要花上两三块钱,就能看到双头蛇、连体婴和花瓶姑娘。明明曾和外婆慕名去看过花瓶姑娘,当时畸形展上最火爆的节目。展台其实是一只四十六寸电视机大小的木箱子,它被随意放置在一个带滑轮的平板车上。木箱里摆了只青花瓷花瓶,瓶口长出一个女孩的脑袋,画着浓妆,看不清表情。外婆说,喏,花瓶姑娘!明明踮起脚尖,挤入拥挤的人群,想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展台前的主持人拿着一只拖线很长的话筒对观众讲解:“花瓶姑娘从小得了一种怪病,骨头很软,只能住在花瓶里。花瓶姑娘和花瓶是共存的,只要离了花瓶,花瓶姑娘就活不了。”话筒不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主持人拍了拍话筒,紧接着说:“只要五块钱,就能问她一个问题。”一听到要给钱,喧闹的观众群瞬间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观众付了钱,问她平时吃什么。花瓶姑娘说,只喝牛奶,输营养液。

花瓶姑娘的发声又引起了一阵骚动,很多人都想掏钱了。但外婆抢得了先机,她迅速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突破层层人群,递到主持人手中,人群让开一条道,话筒递过来。“问吧。”主持人说。外婆有点怯场,她推了推明明说:“是小孩子要问。”明明的心跳得厉害,胸口被什么东西踩着,有种想吐的感觉,但话筒已经戳到了她的下巴上。

“那么,这位小朋友,问花瓶姑娘一个问题吧,她会如实回答的。”主持人说。

“你疼吗?”明明脱口而出。

“不疼。”花瓶姑娘像一只被人捏在手里的蝴蝶,细细的嗓子里发出很小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不疼的。”她对着话筒重复了一遍,以免众人没有听清楚。

明明看了一眼花瓶姑娘,她面色红润,不像生病的样子。她身下的花瓶,是附近一个家具店常年八十块清仓甩卖的款式,不同的是瓶口更小,如果要住在里面的话,她的脖子得像蛇一样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小。明明吓坏了,她挣脱了外婆,逃离了人群。多年以后,这个奇怪的场景仍然会在她的梦境中再现,她忍不住去梦见花瓶中藏掖着怎样畸形的躯体,忍不住去梦见自己的身体被装进花瓶。

从春天开始,畸形展一路环山流动。到了秋天,梅湖公园又办起畸形展。自从见了花瓶姑娘之后,明明对畸形展失去了所有兴趣。但她听说,有人在畸形展上看到了熊。明明不信,她看过《动物世界》,熊应该在西伯利亚。有人说,熊是狮子狗假扮的,也有人说是貉子或野猪,总不可能是一只真正的熊。

明明在车站等车,那个片区的孩子们都会花一块钱,坐环城车上学,环城车途经梅湖镇所有的学校。排在明明前面的是贝贝,她梳着两只羊角辫,皮肤像面团捏的,白净而柔软,眉眼也一并被揉开,显得有些分散。她像往常一样穿着很干净的格子背带裙和一双果胶质地的塑料凉鞋,身后背着一个木头琴盒,里面装着一把很小的小提琴。只有孩子纤细的手指,才能准确按住琴弦。明明和贝贝住在同一座矮山上,她经常听到贝贝拉琴,曲子总是《欢乐颂》和《北风吹》,一喜一悲,交替呼应。

“你今天怎么带琴啦?”

“老师说可以带。”

贝贝说的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像彗星缓慢滑行。明明和贝贝原来在一个班级,但贝贝没有升入二年级,新学期开始,贝贝就要去培仁学校读书。上了车,贝贝依然坐在明明身边,她说她看到了熊。有孩子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怪胎!怪胎!”明明继续和贝贝说话,她只想知道有关熊的事。“是活的还是死的?”“活的,我去看的时候还是活的,现在就不知道了。”“多大?”“很小。”“会不会看错了?”“不会,我在《动物世界》里看过熊。”

贝贝的话总是很可靠,她的琴声也是这样,缓慢的,粗粗的,没有美感,但是可靠,错了就从头再来。环城车在培仁学校前停了下来,贝贝把琴重新背起来,在一车异样的目光和窸窸窣窣的谈论中,贝贝艰难地从座位上起身,然后对身旁的明明说:“我不想去的。”下车的时候琴盒盖住了她的身体。

明明朝车外望了一眼,培仁学校曾是一个加工模具的小工厂,巧的是,贝贝的父亲曾经是这里的厂长。工厂倒闭后,这里改建成培仁学校。贝贝已经走到了校门口,车发动了,贝贝转过身来,笑着朝明明挥了挥手说着什么,但听不到。后来明明才知道,这里专门接收聋哑学生和低智学生。

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熊,外婆也听说了,她想去看熊,但妈妈说:“你自己去,别带小孩。”这天是星期二,晚饭后突然停电,妈妈查看电闸后排除了跳电的情况,又派明明到屋外看看邻居家有没有电。邻居已经聚集起来了,他们站在户外大声谈论停电的事。是大停电,整个梅湖镇都没有电。明明朝远处望了一眼,所有的山、湖泊、房子、小店都熄灭了。趁着暮色,外婆也出来了,她对着黑暗喊了声:“都停了啊。”也不知道谁大声回了句:“都停了,整个梅湖都停了。”“又给大上海支援电力了,我们也去点蜡烛吧。”外婆说。

妈妈早就在客厅和厨房里点了几根蜡烛,屋里恢复了一点光明。明明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妈妈本来要去舞厅的,看来泡汤了。明明觉得无聊,便又走到屋外,一边等晚归的父亲,一边玩起了手电筒。她把手电的光照在远处,照亮了正在酝酿变色的橘子。一只柑橘凤蝶的幼虫正在树干上缓慢爬行,啃食嫩叶。她又把光照到石阶上,光圈忽大忽小,自由自在。忽然,路口又出现了另一束光,与她的光束交叠在一起。她开心地大喊:“爸爸回来啦!”

只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回道:“谁是你爸爸?”邻居家的孩子小松举着手电,忽然出现在明明面前。他披着一条印花流苏毯子,不断晃着手电,嘴里还发出“哔哔”的声音模仿开枪。“你来干什么?”明明说。他们小时候玩过,但上了小学后突然有了性别意识,彼此生疏了。

“我妈让我来借蜡烛。”

“要几根?”

小松伸出三根手指。过了好一会儿,明明才拿来两根蜡烛,交给小松,“只有两根了。”小松将蜡烛揣进兜里,临走前忽然对明明说:“你见到熊了吗?”

“没有,你见到了?”

“我打算去看。”

小松的父亲在梅山市动物园工作,他一定见过熊。

“我想去看熊。门票只要两块钱,但去看熊却要三十元,两个人的话只要四十五元。我们一起去看熊。”

“不去。”

“为什么不去?是一只西伯利亚大熊!”小松将毯子撑起来,比画着熊的大小,“这么大!你怕了?”

“不怕。”

“不怕就和我去看熊。”

“好,看就看呗。”

孩子们交换了承诺后,小松就回家了,冷色的月光降落在他背上,弱化了他的轮廓。当他走入建筑的阴影时,他将手电举得高高的,路上出现了一圈巨大的暖色光影。小松消失了,世界消失了,只有光在走动。

明明记得小松喜欢看《动物世界》,他最讨厌狒狒和鬣狗。他喜欢羚羊和猎豹,但很奇怪,猎豹吃羚羊。明明并不喜欢看,她觉得动物的故事都很残忍。小松离开后不久,好像有无形的手拨动了所有电源开关,啪,电力之神降临,光明重返人间。

和成人不同,孩子并不回头看,也没有稳定的长久计划。他们喜欢夸大的未来和近在咫尺的惊奇,比如看熊。第二天放学后,明明和小松在通往梅湖的木栈道上密谋看熊的计划。贝贝的爸爸方才在湖边钓鱼,这会儿正收拾渔具准备回家,红色塑料桶里只有几尾不足为道的小鲫鱼。贝贝的爸爸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烦心事,反而比从前笑得更多了,临走前,他对孩子们说,要小心涨潮。明明告诉小松,她拆了一个一角钱纸币折成的菠萝桶,又把存钱罐里的零钱都取了出来,总共十九元,再也凑不出钱了。

“我这里也差了八块钱。但不要紧,他们常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山头,这里生意好,他们会多待一阵子的,过一阵,就没有那么贵了。”小松说。

这时湖水涨上来了,木栈道四处漏水,很快,他们就像站在一艘正在沉没的船上。

小松的预感是对的,一个礼拜以后,该去的人都去过了。办展览的人不得不骑着脚踏车,举着扩音喇叭,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喊:特大喜讯,精彩表演,尽在梅湖公园。演出门票,低至两元!看熊的门票也从三十元跌到了二十元、十元。现在只要五块钱就能去看熊了。他们到达公园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还有一个多小时,太阳就要下山,一阵阵凉风吹来,让孩子们分外清醒。买完门票,他们顺利进入公园,往落羽杉那里走去,展览就办在那边。

下午时落过一场雨,泥地上坑坑洼洼,散落着肮脏的纸牌、糖纸、烟头。展览区里的横幅布满泥斑,大多数展位都已经撤走了,只有零星游客聚集在几个小吃摊前,买年糕饺和茄子饼。

孩子们迅速穿过地摊,来到展区中心。泡在福尔马林玻璃瓶中的畸胎露天摆着,地上有的铁笼子里关着一只死掉的大老鼠,绿头苍蝇正聚集在它鼻子的伤口上,笼子旁边竖着一块牌子,用小学生的字体写着:实验室十八斤变异大老鼠。明明吓得一哆嗦,往小松后面靠了靠。“没什么好怕的,竹鼠而已。它们非常怕光,白天这么热,是被热死了。”还有几顶帐篷是另外收费的,有些只向成人开放。在两棵落羽杉之间,扎了一顶红色的帐篷,横幅拉在上方:西伯利亚大棕熊。已经没有人排队了,也没有人收费。这时他们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从一只木箱的后方走了出来,是花瓶女孩,她下班了,好心地对孩子们说:来看熊的吧,看门的人不在,去吧。

他们没有想到如此轻易就看到了熊。但西伯利亚大棕熊的名号实在与它的身形不符,果然只有一只狮子狗那么大,所以他们用关老鼠的铁笼子关这只熊,笼子里有一只肮脏的碗,浮着层稀薄的奶状物,苍蝇正肆无忌惮地搓手吸食。熊趴着,金棕色的毛发上沾着湿漉漉的污秽,笼子底部垫了薄薄的几张报纸,写着巨大的彩票中奖信息,它们被幼熊的尿液泡软了。帐篷里散发着一股新生与死亡交叠的味道。

熊的一只前爪挡在头部,看不清它的脸。明明说,这只熊已经死了。她向后退了几步。

小松绕着笼子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笼子很小,熊的毛发从铁格子里露出几撮。小松伸手摸了摸,熊的身体微弱地抽动了一下,就像孩子做噩梦时失足从高处跌落的一瞬惊厥。

“怎么样?”

“有点硬。”

明明伸出一只手,戳了戳熊的肚子和爪子,欣喜地说:“它的身体是热的,爪子是冷的。”

“它活着,它的爪子刨过雪。”

“我们把熊带走吧。”

“把熊带走?他们会把我们抓起来。”

“不会的,没有人。”

“把熊带走以后呢?”

“你爸爸是动物园的饲养员,让他交给动物园不就好了?”

小松到外面看了看,天快黑了,公园即将关闭。他从花瓶女孩的展台上揭下一块黑色的幕布,罩在熊的笼子上。然后两个孩子拎着笼子,飞步往公园门口跑去。一路上,两个孩子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把熊带出公园。虽然熊还很小,但对孩子来说,要拎着它跑起来并不容易,手指被铁丝勒红了,手臂酸了,但他们一步都没有停下来。太阳一点点坠入落羽杉林中,走出公园的时候,落日的金光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孩子们已经精疲力尽了。到达公交车站的时候,明明累得瘫坐在地上,大约五分钟后,125路公交车来了,它将开往一个他们从没去过的地方。但他们没有害怕,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上了公交车后,一路冲向最后一排,看着公交车门关上,他们对视一眼,终于放松地大声笑出来。明明揭开幕布,碗倒扣着,熊好像动了一下。太阳一头扎进地平线下面去了,把天空烧红了。小松说:“你们教《火烧云》了吗?”

“教了。”明明说。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背起了课文,背到最后一句,都有些不解。“可是天空偏偏不等待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儿工夫,火烧云下去了。”

梅山市动物园收留了这只熊,明明和小松解救小熊的事迹也登上了当地报纸。记者问孩子们,为什么要救熊,明明想了半天说不出话。小松说,熊和我们一样,它就是我们。但最后报纸上写的是:熊是保护动物,我们是少先队员,要保护珍稀动物。可他们才两年级,戴绿领巾,根本不是少先队员。大概是为了掩饰这个错误,报道出来后没多久,明明和小松很快就成了第一批少先队员,在国旗下戴上了红领巾。

明明和小松并没有很多机会见到熊,毕竟到市动物园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但他们总能从小松爸爸的口中听到熊的近况。儿子救熊的事迹传开后,沈伯军顺利接手了棕熊,成了它的专职饲养员。在那之前,沈伯军是喂养河马的,河马的脾气很差,拉的屎又很臭,小松说,在亚马逊河里,它们拉的屎能毒死所有的鱼,所以爸爸对照顾小熊的工作很满意。

明明对小松的爸爸并不陌生,以前他常到家里来和爸爸打扑克。沈伯军话不多,个子不高,头发长得很好,皮肤白白的,说话声音很轻,每次见到他,他手里总是拎着食物,最少也是一把葱。他总想给家人带回点什么。明明一直觉得,小松以后会长成他爸爸那个样子。

沈伯军工作繁忙,周末才能回来。明明就会找借口去小松家里一起做作业,顺便听小松爸爸讲小熊的事。它是一只乌苏里棕熊,才三个月就和母亲分离了,他们怀疑母熊已经遭遇不测,应该是盗猎者干的。幼熊可能几经转手才沦落到畸形秀剧团,它头上有一个伤口,舔不到,又很疼,就总是去挠,出现了严重的细菌感染,动物园请医学专家过来会诊,用了大剂量抗生素才救回它的命。

后来,小熊有了名字,就叫乌苏里。梅山话里“乌苏”是潮湿、不清爽、闷腻的意思,配合熊敦厚的模样,别有一番戏谑可爱。小松的爸爸说,乌苏里棕熊能长到三百多公斤,体长能达到两米。乌苏里是一头母熊,也能长到两百公斤,体长可达一米七。“四境之内,凡其所欲者,攻无不取,连东北虎都让它三分。”孩子们瞪大了眼睛,很难相信狮子狗大小的乌苏里能长成如此巨大骇人的模样。

“它喜欢吃什么?”明明问。

“东北同事给它带了椴树的蜂蜜,它可喜欢吃了。”沈伯军说。

他还说,乌苏里已经可以出来活动了,动物园为它专门建了一个棕熊馆,即将择日对公众开放。他拿出一张乌苏里的照片,照片中的小熊像人一样直立着,伸长了脑袋,在挥手。

“它怎么像人一样?”

“是的,喜欢站起来,学人走路。不像别的熊,胆子小。乌苏里是一只真正的乌苏里棕熊,在雪天出生,见过针叶林。这就叫见过世面。”

乌苏里不喜欢待在室内,它喜欢到处走动。乌苏里性格温顺,况且年纪还小,沈伯军经常牵着绳子带它在动物园里四处闲逛。可能从小就与饲养员待在一起,它特别喜欢模仿沈伯军走路,憨态可掬的样子惹得众人垂爱不已。

乌苏里两岁的时候,有动物学家对它进行了镜像实验。他们搬来一面镜子放在乌苏里的活动室里,然后打开摄像机,观察并记录它的反应。起初,乌苏里对镜子中的熊非常警惕,它被吓得躲到角落里。但没过多久,它就发现镜像里的那个东西,和自己有着一些关联。当乌苏里做出一个动作,镜子里的熊同时重复那个动作,它开始用爪子挠镜子,又绕到镜子背后,确认那里是否有别的“熊”,还会凑到镜子前用鼻子闻一闻,舔一舔。大概一周以后,工作人员趁乌苏里不注意,偷偷在它脑门上贴了一张黄色便利贴。乌苏里走到镜子前,发现镜子中的熊头上有一个黄色不明物体,它凝滞片刻后,忽然把爪子放到头上,把便利贴拨了下来。科学家惊呼,乌苏里具有自我意识,它认得出镜子中的那个熊就是自己。

乌苏里成了一只明星熊,大量的报道蜂拥而至,各种神奇的解读和追捧让它大受欢迎,当时动物园门票被炒高一倍,游客数量却只增不减,有其他省市的游客搭乘飞机、火车来看它。乌苏里三岁的时候,电影院上映了一部名叫《幸福的乌苏里》的电影。主要讲述两个孩子解救小棕熊的故事。电影里,由三只不满周岁的棕熊扮演乌苏里。有两个上海的小演员扮演明明和小松,乌苏里在电影结束时登场,它在动物园里过着童话般幸福的生活。但明明和小松却并不喜欢这部电影,他们隐隐觉得电影里漂亮的演员代替了自己,那三只棕熊也代替了乌苏里。

这期间,明明和小松去过一次梅山动物园。当他们见到乌苏里的时候,惊奇地发现,乌苏里竟像游客一样趴在铁栅栏上观看园子里的动物。假山里关着两头黑熊,它们曾被活取胆汁,其中一只身上长满了肿瘤,已经不大活动。另一只体型小得出奇,因为常年被关在笼子里,它长成了一只侏儒熊。明明忘不了这一幕,乌苏里的身体像人一样直立着,右腿随意地搁在一块石头上,两只前爪自然地垂放在铁栅栏上,目光直直地看着黑熊。它在想什么呢?

“它变成了一个人。”小松对爸爸说,“你为什么不把它关到笼子里去?”

“没事的,它还小呢。”小松爸爸笑嘻嘻地说。

乌苏里五岁的时候,梅山动物园搬到新址,作为饲养员的沈伯军被调往林业局工作,管理上千棵古树名木。乌苏里越长越大,已经与成年男子等高,体重达到了两百斤。游客见到它都有点发憷,它被单独关到了棕熊馆。到了发情的年纪,动物园又引进一只成年雄性棕熊。它和乌苏里交配时咬伤了它,幸好伤得不重。乌苏里的伤愈合了,但它再也没有交配过。

明明和小松十四岁了,学业繁重,并不常在一起玩,但彼此之间仍维系着儿时的亲密。明明家的十几棵杨梅树素来无人打理,仅靠阳光和雨水自己活下来,熬过漫长阴湿的冬季,到了初夏时节,青绿色的果实忽然就被点染出暖色,颜色一天比一天更深。趁果实还未被鸟啄完,明明邀请小松一道去摘杨梅吃。他们摘啊摘,不断把果实往嘴里送,将果核吐到泥泞的地上。地上紫一片,黑一片,掉落的果实被踩成了果酱。前夜又下过一场雨,小松脚下一滑,明明去扶他,却被小松一起带下了山坡。矮矮的丘陵并不陡峭,两人只是擦破了皮,但身上滚满了杨梅和泥巴,浑身一股发酵的腐烂味道。他们灰溜溜到家,明明的外婆笑话他们,抱在一起滚下山,可是要结婚的哦。两人的脸都红了。入冬后,明明的父母离异。父亲搬到了市中心,明明也转校到市里的一所中学上学,偶尔才回到梅湖的家。

初三时春游,明明的学校组织孩子们去新梅山动物园游玩,其中一个项目就是看乌苏里。多年过去,很多孩子还是记得它,早早准备了零食准备投喂。学校特意邀请小松的父亲做向导。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孩子们伸着头,听着这只小熊的故事。沈伯军说了很多话,好像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明明也不断向大家诉说着她儿时的奇遇,她好像从未收到这么多关注,从未说过这么多话。

好不容易步行到偏远的棕熊馆,同学们却失望了。乌苏里被关在棕熊馆里,和大家隔着厚厚的玻璃,它不停地踱来踱去,好像在寻找出口。明明回忆起第一次看到乌苏里的样子,当时它在一只铁笼子里,奄奄一息,只有一只狮子狗那么大,和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无法联系到一起。有同学问乌苏里怎么了,工作人员说这是一种刻板行为。

明明注意到沈伯军脸上一种凝重的担忧。园方不可能让乌苏里走出来,但他们同意让沈伯军再喂食它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当沈伯军走进棕熊馆的时候,明明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大家都在向前挤,但她又像那个在畸形展的孩子,想要逃离,于是退到人群外沿。

明明听到了尖叫声,一开始她以为有人晕倒了,后来几个穿着工作服的大人抬着一个满头是血的人从棕熊馆后门快步跑到了草坪上,带队的老师摇着旗子,催促大家集合,声音在发抖。队伍里的同学说,熊吃人了,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乌苏里一见到昔日的饲养员,就扑了上去,小松的父亲重重地摔倒了,头部撞击到一块假山上。她不记得那天救护车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驶离了动物园。她忘记怎么回到家中,只记得那列大巴空前沉默,身后的夕阳红得可怕。她又想起《火烧云》:“可是天空偏偏不等待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儿工夫,火烧云下去了。”一周之后,小松的爸爸在医院去世了。

明明觉得,如果不是她要求带回乌苏里,小松爸爸兴许就不会死。为此她痛苦了很久,每次有人谈论起小松一家的悲剧,仿佛都在把她曝在砧板上切碎。为了不遇到小松,明明很少再回梅湖。关于小松的事情,都是从各方邻居和昔日同学那里听来的,听说他成绩一直不错,只是没有那么活泼了。爸爸去世后,妈妈一直独自抚养他,他考入了市重点,考到了理想的大学,读英语系,后来在政府单位工作。十二年前,他在驻坦桑尼亚使馆的工作任期结束时,辞去工作,留在当地过起了与野生动物朝夕相处的生活。

明明查到了小松的公众号,偶尔会阅读他写的文章,从而得知了一些近况。二○一七年后,小松来到了塞伦盖蒂国家公园,帮助猎豹研究中心担负起寻找猎豹的工作,收集整理它们的信息。他与一只名叫希拉的猎豹互相建立了信任,他观察它捕猎、休憩、争斗、产仔,亲眼目睹它痛失幼崽。希拉有时会在他的车盖上睡觉,甚至会向他寻求庇护……明明非常不解,为什么小松会选择和动物在一起,是喜爱,是困惑,还是另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情感?难道他不曾恨过乌苏里吗?

明明不想回梅山,但房子已经易主,她得回去收拾个人物品。在此之前,妈妈已经把外婆的遗像和遗物都带走了。她搭乘舅舅的车,再次回到梅湖镇,途经一个巨大奇异的建筑物,三座山峰匕首般刺入荒凉的土地中。明明问舅舅,那是什么。舅舅说,那里是浙江省最大的烂尾楼,里面有小泰晤士河,小香榭丽舍,小第五大道,全部仿制真实的街景制造,可以住三十万居民呢。但是终究没有完工,居民也只有两三万。

“还有人住的?”

“要开过去看看吗?看看小泰晤士,造得蛮好,蛮英伦的。”

明明摇摇头说,不去了。她向来害怕荒凉。

外婆是忽然离世的,车祸,尸首分离,冰箱里还存着刚做完的年糕饺,准备给明明寄到上海去——老太太已经学会收发快递。十年前矮山已经修出了一条车道,私家车可以开上去了。送完明明,舅舅便回了市区。十月的阳光依然焦灼,时间尚早,洗衣机还能用,于是明明洗了一床被子,把被子拿出去晒。她感觉身心得到了放松,再来就是游客了,何不再住一个晚上?于是她打电话退了预定的酒店房间。

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夜晚呢?一个熟悉的朋友亲眷都没有了吧,到了晚上,偌大而空旷的宅子着实让人害怕。她忽然想起,外面到处都是电力与人群,何不到外面走走看看故乡的变化呢。

月亮逐渐亏去,但整夜可见,在丝绸浮云中,像一只缺眼的忠诚老狗,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她故意加快脚步,想摆脱它,但很快,月亮升得更高了。不管她到哪里,它都能穿过植物的缝隙和建筑物的空隙伸向她。月亮升到了屋檐上,再也躲不开了,她不自觉地往梅湖走去。铃兰花形路灯排成两列,整齐地矗立在路边,不断有居民和游人往湖边走,她已经望见湖了,晚上也有钓鱼的人,但木栈道不见了。

她走到湖边,想确认木栈道的去向,在那儿,她看到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可怖的人。原以为他会长得像他的父亲,他却越来越像他自己。他看上去老了些,眼角的褶皱似乎不是一时徒生的,面庞变得严肃不可接近。他穿着一件灰色棉质短T恤和一条看不清颜色的裤子,黢黑、精瘦,四肢上凸起的血管如树的根茎。但她一眼就认出是他,那双正直温顺的眼睛。

啊!小松,你回来了?她心里有许多话,像潮水一样涨上来。播客,搬家,草原,一只叫希拉的猎豹,一个接一个的死亡,还有乌苏里,但什么都说不出来。小松愣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没有任何孩童气的女人,认了半天,试探地叫出她的名字:明明?

明明不想承认,她就是明明。但她又实在很高兴,便脱口而出:“我看你的公众号,你在非洲,在塞伦盖蒂。”她知道自己僭越了,对自己激动到发抖的声音有些羞愧。

小松诧异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听一个老同学说的。”

“哪个老同学?”

“我,我也记不住了。”

小松脸上出现了熟悉的笑容,这笑容一瞬间把明明拉回了往昔的童年场景中:小松用手电筒向她射击时也是这样笑着。他们在湖边站了一会儿,凉风习习,驱散了夏日余热。

“我以为你在非洲,怎么回来了?”

“疫情前就回来了,我妈身体不好,回来照顾她。”

“阿姨怎么了?”

“做了手术,切了胆,现在她是一个没胆的女人了。你呢,十几年没见,过得怎么样?有孩子了吧?”

“有了。”

“真想不到,你都当妈妈了。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但和她爸爸一起过。我们……是相亲认识的。不说这个了,你不会想听的。”明明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她无意将自己的失败生活主题继续拓展下去。他们一路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知不觉就走回了矮山。

“阿姨还住这儿?”

“不住了,但房子还在,她常回来打理。我妈总觉得,有一天我会回来住,家里就弄得特别干净。水电按时交,被子是洗晒过的,冰箱里还有吃的。”

“果然还是妈妈最了解自己。”

两人走到半山腰上,明明有点累了,忽然停下脚步说:“不知道为什么,以前那么小,路那么泥泞,每天放学,飞似的就到家了。我妈总说,放学了小脚跟就粘在屁股上。现在人大了,路也铺好了,却觉得难走。”

“是因为家里没人等着我们。”

明明没有回话,低着头又走起来。小松家快到了,送完他,她也快到家了。

这时小松忽然说:“你还记得乌苏里吗?”

明明没有料到会从小松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记得。”她艰难说出这两个字,感觉自己像是被系在车尾拖行的尸体。

“它情况不好,我听爸爸以前的同事说的,它快死了,这次回来,打算再见见它。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

“不,不。”明明一阵惊悸,慌乱地连声拒绝,仿佛有人自她天灵盖处撬开一个洞,灌冷水下去。小松又一次邀请她去看熊,但她早已没了孩童时的快乐心境。他们一路沉默着走到了小松家门口,院子里有灯,灯下有小型哺乳动物的身影一闪。

明明终于开口:“你为什么要去看它,你原谅它了?”

“对熊来说,不存在原谅不原谅。原谅,是人类才会用的词。”

“当时我也在场。”

“你也在场?”

“对,在场,从来没和你说过。我在场,但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只听到有人喊熊吃人了,然后捂住耳朵,蒙住眼睛,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明明的声音,小小的,轻轻的,像一列蚜虫在叶片上行军,留下密密麻麻的伤口。

明明看到寒冷的冰从小松的脚底向上生长,将他包裹住,凝固住。明明收住目光,不忍心去看他,仿佛任何凝视都会把这块冰击碎。

沉默许久后,小松忽然说:“你想过为什么会发生意外吗?”虽然他竭力压着声音,但仍然控制不住颤抖。

“不敢去想。”

“我想过,想过无数种可能。我说服自己,它只是像小时候那样,扑到了爸爸身上,它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长得太大了,一下子就把他扑倒了,那只是一个意外。但我永远没有办法让自己忘记,是我把乌苏里带来的,如果没有这么做,爸爸就不会死。”

明明想马上离开,但她最后只是向后退了一步。大概是踩到什么很滑的东西,她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后方倒去。小松及时扶住了她。

“我庆幸父母离婚了,这样我就能逃到没有你的地方去,逃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明明哭了出来,她从没想过会把这些话说出来,“如果能用什么换回你的幸福,我一定会做的。”

“你要怎么换回我的幸福呢?”

面对小松的诘问,明明无言以对。虽然她很想给小松一个满意的回答,但她做不到。

“乌苏里是一只熊,不要忘记这一点。我们都太傲慢了。”

回到家后,明明不禁去想,如果她是一个小说家,会怎样重写小松的故事。如果那天他们没有去看熊,小松会比现在更幸福吗?“你要怎么换回我的幸福呢?”小松的话不断在她脑中回旋,她忽然明白,那厄运不是她带来的,更不可能用自己的幸福换回他的幸福。睡前,她打开了之前没有听完的Y2K美学播客节目。她又一次和小松站在木栈道上,潮水涌上来,一块木板翘起来,船只正在沉没。

“一切来得太快了,我们还没有准备好。”

“不可能准备好。”

“还记得电脑千禧虫危机吗?”

“有一个都市传说,二〇〇〇年的到来同时还会伴随世界末日,所以那一年有很多孩子没有做暑假作业。”

“都要世界末日了,还做什么暑假作业。”

“但二〇〇〇年还是来了。”

“还好老师懒得批改暑假作业。”

“像梦一样。二〇〇一年,北京申奥成功。”

“我们全家都在看,整个小区都在看,人们疯了,所有人走到了大街上,大声呼喊胜利。好像那是压抑了数百年的声音。”

“在大声宣告胜利的时候,全世界都看到了我们,包括太空中的宇航员。”

“那天,我们楼上的邻居把两个热水瓶扔了下来,砸坏了我们天井里的一个鱼缸,两条鱼被砸死了。他们也在庆祝。”

“紧接着两架飞机撞上世贸大楼。”

“很多人认为从那一刻开始,世界线被调整过了。”

“一个男人从世贸南楼和世贸北楼之间坠落,他被快门捕捉下来,头朝下,加速坠落,时速超过每小时二百四十公里,相当于一列动车,但在照片上,他是静止的。”

“光锥被移动过了。”

“我们听到了爆炸声。”

“爆炸声一直是这个星球的背景音,甚至是整个宇宙的背景音。”

“千禧年的美好愿景破灭了吗?我宁愿整个世界处于这个梦境中没有醒来。”

“十九世纪听上去很遥远吗?你们还会读十九世纪的文学吗?你们听说过那些巨擘的名字吗?”

“尽管十九世纪听起来很遥远,但我们才是跨越了千禧年的人,比跨越一个世纪的意义还要深远。千禧年前后的三十年间,科技飞速发展,互联网更新迭代,对宇宙和人类心灵的起源研究更加深入。这种速度对以前的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是空前的。”

“我们会被历史写下来的。”

“有时候我在想,我们会不会是仅有的一代独生子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们的生命长度和这个星球上出现过的所有人类都一样,短短几十年。但却要承受这种速度和孤独。”

“对永恒绝望的想象。”

“我们还会得到幸福吗?”

“不要回头看。”

“历史在我们身后被炸碎了,碎成无数个小小的世界,每一面都朝向不同的未来。”

乌苏里趴着,像一座黑色的山,沉重地起伏着。它的呻吟和痛苦咫尺之遥,却隔着一面密不透风的玻璃,任子弹也无法击穿。小松带了椴树蜜,托工作人员带进去,但乌苏里不为所动,依然如山一样趴着,仿佛再也没有什么新事或旧事能令它抬起头。它大得不可思议,金棕色的毛发消失了,变成了黑色,沉郁的一片,看不清它的脸和表情,也看不清它的痛苦。明明和小松不约而同想起初次见它的样子,但他们都没有说破。怀念不会带来任何改变。

小松忽然说起了希拉的故事。“有一天它被斑鬣狗围攻,我不该这么做,但我却开车赶走了斑鬣狗。它满身都是被咬开的伤口,不断淌血,我以为它会灰溜溜逃开,我想错了,它平静地走到一块很高的岩石边,蹬了蹬后腿,轻盈地一跃而上。它在眺望草原。”

“你还会回去吗?”

“会的。”

“等疫情好转?”

“等不了,疫情遥遥无期,等不了。”

小松又说,在动物园,能看到鲸头鹳、东北虎、亚洲象、南美貘,甚至还有虎鲸,世界各地的珍禽异兽汇聚在动物园里,世界看上去变小了,变得没有隔阂,在这个乐园中,动物饿了,有饲养员喂养,生病了有医生看病,它们不再为了生存厮杀。但它们不该在这里,动物园摁住了所有跳跃,摁住了所有杀戮,动物园让种子不能发芽,让角马不再迁徙。他们让动物站在一面镜子前,观察它如何获得自我意识。但在希拉的世界里,这些都不存在,它的生活如此艰辛,又如此真诚。

下午,他们回到梅湖,去看了杨梅树,果实早已不存,但叶子还没有凋敝的迹象,有浅浅的溪流从光滑的彩色石头山流下来。

“台风的时候,我恰好在这里。不可思议,那么大的风,把这些小瀑布刮得倒流。”

“还记得吗,我们两个人一起从山上滚下去。”

刮起一阵邪风,下大雨了,两人奔回家去。气温急坠十度,大雨把冰雹甩到脆弱的窗玻璃上,没有修剪的油松不断敲打着窗户,像是要进来避雨。明明没有带厚衣服,好不容易从衣柜里摸出一件中学时穿的运动服套上,当时尺寸订大了,现在穿倒将将好。等风暴过去,他们都将离开梅湖,离开梅山,再也不会见面。

几天后,明明收到一段小松发来的简短信息:动物园的叔叔告诉我,我们走后,乌苏里吃了一口蜂蜜。当天晚上乌苏里就去世了,好像一直在等着我们。它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个门,它太大了,他们不得不锯掉了门,然后用八吨的吊车把乌苏里的尸体运了出去。本来这种大型哺乳动物死亡是要先切块的,之前他们这么处理了河马。但动物园还是想把乌苏里完整地保存下来,做成标本。

小松又发来一个mp4文件,他说,这个视频是从一个旧的DV里转存下来的,卡带上贴着一个标签,写着:幸福的乌苏里。明明打开视频,终于和那只金色的小熊重逢,它直立着身子,学人走路,走得不稳,被地上的杂物绊了一下。小松的爸爸摸了摸它那敦实的小脑袋,宠溺地说:“谁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熊啊?”乌苏里在春天第一个走出洞穴,走到动物园宽阔的道路上,它曾见过针叶林。

原标题:《新人场特辑·小说 | 栗鹿:幸福的乌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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