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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越长大越孤独?

2022-12-07 15:3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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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姜宇辉 看理想

孤独,是现代人最熟悉的感受。

为什么当整个世界通过互联网越来越紧密地连接在一起的时候,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疏远了?为什么每个人很容易就深陷到孤独的陷阱之中难以自拔?

孤独并非仅仅是个体性的难题,同时也是整个世界正在面临的一个困境。今天的文章,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看理想主讲人姜宇辉结合了两本社会学的著作,深入探讨了当今时代孤独症的病因。

讲述|姜宇辉

来源|《孤独:无限人生书单第九季》

01.

我们正在进入孤独又亲密的陷阱

我们先从理查德·桑内特的名作《公共人的衰落》入手。

为什么要把孤独症视作这个时代的一个典型的症状呢?桑内特首先质疑了一个大家现在好像都觉得天经地义的社会现象,他说:“如今人们普遍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是一种好事。…… 这样真的符合人类的本性吗?在僵硬的世界中形成柔软的自我,符合人类的本性吗?”

《公共人的衰落》 理查德·桑内特 著

读过《心是孤独的猎手》的朋友肯定对这两句话深有同感。小说开篇就描述了两个社会边缘人,在极端孤独的绝境之中以彼此温暖的方式艰难地活着,所以,孤独往往让人倾向于形成一个非常私密和亲密的人际关系,这一点大家应该能够深刻理解了。

其实不光是小说里的社会边缘人,在今天的社会之中,大家都会清楚看到一个倾向,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普遍的关系和纽带越来越难得,甚至越来越脆弱,大家都更喜欢在一个个小群体里寻找彼此之间的温暖,而似乎对这个社会和世界的命运愈发地漠不关心。

前两年的那部脍炙人口的日本动漫《天气之子》就是很典型的例证。影片里面有一个很动人,但其实也很让人困惑的场景,就是那一对情侣面对着整个城市被淹没,而最终选择了彼此牵手。仿佛“只要我能和我爱的人厮守在一起,世界毁灭了又怎样?”这可能也是今天很多人的真实心声。

但这真的符合人性吗?这真的是一种健康良好的社会秩序和历史趋势吗?桑内特在这里所提出的正是一个值得我们所有人深思的问题。为了更清晰地回答这个问题,他马上给出了自己对于文明的一个定义,他说:“我将会给文明做出如下的定义:它是一种活动,保护人们免遭他人骚扰,然而同时又使人们能够享受彼此的相伴。佩戴面具是文明的本质。”

这其中包含了三层主要的意思。首先,文明确实包含各种方面,有物质的,制度的,风俗的,精神的,可以是一个包罗万象的总体,但如果说到底,真的一定要追问文明到底是什么,那肯定是人和人之间的一种普遍的维系和联结。人类之所以要创造出各种文明的形式,只是为了更好地去实现“共同生活”。

其次,什么才是健康良好的共同生活的状态呢?肯定包括个体和群体,私人和公共这两个方面的和谐与呼应。社会确实是由每一个人所构成的,它也最终应该保障、关爱每一个人的幸福和成就,但这样一种保障和关爱也同时需要在一个公共的领域之中才能更好的实现。向内,我们关心自我,向外,我们彼此协作,这才是社会的完整面貌。

所以就涉及到第三点了,就是“面具”这个关键词。谈到面具,大家可能上来就会想到“伪装”,这没错,但你别忘了,面具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保护。

戴了面具之后,你既可以很好地隐藏、保护自己的内在自我,同时又可以在他人面前展现出合乎公共性的形态。所以面具既隔开了自我和社会,但同时又更好地将二者连接在一起。

但私人和公共之间的这种平衡其实是一种非常理想的状态,在人类历史上,我们反倒更多地见到的是二者之间的冲突和失衡。在桑内特看来,当下的世界越来越深陷入其中的那个孤独又亲密的陷阱,恰恰就是失衡的一点典型体现。

02.

“每人都在说,但没人真正想要说”

为什么现代的城市越来越巨大,现代的网络越来越紧密,但生活在城市和网络之中的人们却都越来越孤独呢?

一个根本的原因正是,公共领域越来越冷漠和僵化,由此就让每个人没有办法在其中真实地表达自我,也就一次次地被击退到内心的堡垒之中。长此以往,每个人就都会很自然地倾向于封闭外在表达的途径,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然后只跟身边的几个最亲密的人长相厮守。

但你可别以为这就会让你真实的找到自我。恰恰相反,诚如桑内特所言,“孤独-亲密-自恋”是现代人的三重症结。孤独倾向于寻找亲密,反过来亲密又加深了孤独,二者再联手打造出自恋这个精神的顽疾。

自恋为什么是病态的?正是因为它来自于公共与私人之间的撕裂。真正的自我,一定要在向他人表达的过程之中才能形成,而一旦封锁了这个渠道,那么,公共的空间就变成一个又机械又冰冷的场所,大家见了面都微笑致意,相敬如宾,但那些都是礼仪,都是做做样子,跟你真实的自我没多大关系。

那么你的真实自我呢?当它没有正常、自然的外在表达途径的时候,就会深陷在内在的堡垒之中,一次次地反复追问,我是谁,我到底想要什么,但所有这些都是如此的徒劳而无果。

所以桑内特进一步将这种自恋的症状概括为四点。这些关键词都主要应该从偏贬义的方面去理解。

第一点是“自省”。既然公共空间和内在自我之间是撕裂的,那么,你越是在公共空间里面循规蹈矩,你就会越是在内心世界里面苦苦挣扎。

这个社会不断向你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告诉你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希望你应该取得什么样的成就,甚至强制你遵守什么样的规范,但所有这些你都会觉得是从外面强加到你头上的,既不是你的真实表达,也完全不关心你的真实感受。

但你毕竟要在社会里生存,打拼,又没办法,只能尽了全力,勉为其难地去达到各种社会的标准。这么一来,你自己的人格也就撕裂了,你越是在社会里面努力挣扎,你的内心的自我就越是空洞苍白,孤苦无依。自省就是这么个症状。就是你不停地追问,但越追问就越是迷惘,甚至迷失。

后面的两个症结也都是出自自省这个病根儿。你不断自省,越自省越迷糊,越迷糊就越要自省下去。这就会导致“自我暴露”和“自我辩解”这两个更加麻烦的问题。

自我的实现需要他人,但在现代社会之中,你既不知道真实的自我是谁,也同样没有办法向他人进行真实的表达。所以,每个人都在自我暴露,都在想尽了各种办法去讨好别人,想引起别人的关注,企图由此在公共空间里面不断获取更大的流量和绩效。

但之所以桑内特用“暴露”而不是“表达”,就是因为“表达”源自真实的自我,而“暴露”则不同,它是刻意地扭曲、压制内在的自我,由此病态地去满足社会的标准和他人的要求。

所以自我暴露和自我辩解又往往如影随形。你的暴露很多时候是不成功的,让他人不高兴不满意了,你的关注度就一下子降低了,这个时候你又要不断为自己辩解,开脱,只是为了不在公共空间里失去位置,你必须拼了老命地去迎合各种各样的标准。

由此也就会导致“沉默”这第四个症状。相信大家都有这样的感觉,就是在网上“互动”了一天之后,你其实发现你自己根本不想那么说话,甚至根本不想说那么多话,你可能只想自己一个人好好静静,一个人呆着。所以,人们在公共空间中的交流往往最终会落进一个“每人都在说,但其实没人真正想要说”的怪圈。

03.

什么是群体性孤独?

延续着《公共人的衰落》的思路,继续思考数字时代的孤独难题。麻省理工学院的著名社会学家雪莉·特克尔的《群体性孤独》是另一本不容错过的书。

《群体性孤独》 雪莉·特克尔 著

不过在这本书里,特克尔主要聚焦在对数字时代的孤独症的批判,至于如何对症下药,还是要到她后来出版的《重拾交谈》中去寻觅答案。

特克尔开篇就明确点出了这个时代日益深陷的孤独症这个顽疾:“我们在网络上与他人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却变得越来越孤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们所身处的到底是怎样一个时代?一言以蔽之,那就是“生活的完全网络化”或“世界的彻底数字化”。特克尔对数字孤独症的总体剖析里,有一句点睛之语:

数字孤独症可以说“既是一种症状,又是一种梦境。作为症状,它提供了一类途径,能够回避亲密关系中的冲突;作为梦境,它表达了一种希望,希望突破现有的人际关系的局限”。

此处,症状和梦境的这两面性概括得很透彻。数字时代的孤独首先是梦境,因为它会让你觉得在人际交往方面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说一个简单的体验:如果是面对面的交往,大家往往会陷入焦虑和紧张的境地之中。可以想象,如果在一个房间里,人一旦多起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开始被压缩,你就会开始变得烦躁不安。

但如果是网上约会或聚会,那就轻松得多了。你甚至可以穿着睡衣,一边吃着薯片一边跟人聊天。所以当数字媒介成为人际交往的主要平台之后,确实突破了很多面对面交往固有的束缚,让人们之间的表达和交流变得更为洒脱自在。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数字的梦境看起来美好而完满,才日益造成和加深了被动孤独这个相当严重的趋势。

特克尔主要从两个角度来对此进行解释。一方面,数字的交往是如此的轻易和便捷,如此的安全和惬意,甚至随手就能交个朋友,谈个恋爱,那么长此以往,大家就会愈发地对数字媒介产生很深的依赖,进而对真实的世界,面对面的交往变得越来越恐惧,甚至越来越拒斥。

明明可以在手机上面“安全”地、“没有风险”地谈一场恋爱,为什么还要在真实的世界里面整天彼此伤害?这想必是今天很多人的想法。

但是,先不说这个想法有什么问题,网上的交流真的那么安全吗?真的那么轻松惬意吗?在所有理想化的美好表象之下,难道不是隐藏着更深的焦虑,更难以解脱的烦恼吗?

此外,我们又该如何剖析数字时代的孤独症的病根儿呢?这里一定要提及特克尔在好几本书里都重点讨论的概念——“自身客体(self object)”。它本身在精神分析领域有很复杂的发展和含义,但简单说,无非就是一个症状,那就是自我内心的空虚和空洞,需要外部的对象来填补,来实现和满足。

很显然,越填补,内心就越空虚,因为填补进来的东西本身并不是你真心想要的,而你因为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只能不断地用各种外来的东西来填补。这就造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你需要外部的对象,一开始是因为你孤独。但是当外部对象不断填补进来之后,当你对它形成了强烈而病态的依赖时,你就更孤独,且是根本无法治愈的被动孤独,因为你一步步地丧失了主动孤独的基本能力。

在精神分析学家看来,比如科胡特和巴林特,自身客体只是用来形容人的精神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必经的阶段。但到了特克尔这里,当机器人、数字媒介、社交网络变成了巨大无边的自身对象的海洋的时候,所有的人几乎每时每刻都面临着深陷被动孤独的无助而无解的局面。

简单来说就是,表面上光鲜亮丽的数字交往,但骨子里却作为一个相当邪恶的自身客体,一步步让你跌入被动孤独的深渊。

04.

当成为机器变成一件很酷的事

那么,这件事情又是怎么一步步发生的呢?不妨先从人与机器之间的亲密关系说起。我们重点围绕特克尔谈到的三个不同阶段的代表性玩具来入手。

第一个阶段的主打玩具是电子宠物“拓麻歌子”。这个游戏最开始流行于上世纪90年代,又被称为宠物蛋。仔细分析起来,会发现电子宠物跟“主人”的关系其实很微妙。跟真实的小猫小狗不一样,它们显然只是一个屏幕,一个机器,因此每个主人心里面都知道,它们是“没有生命的”。

但问题恰恰在于,你在养它的时候,又会有一种错综复杂的感情,好像它是真的有生命,会高兴,会苦痛,甚至会生病,会死亡。所以看书里一个小主人是这样说的:“我非常喜欢照顾它……除了不能吃东西,它几乎和你一样……它是活的,但不是动物的那种活法”。

这些词很显然都是模棱两可的,就说明在这个阶段,孩子已经把机器人当成是亲密的伙伴,想象它是有生命的,但仍然还不是很确定。而且从根本上来说,机器人,电子宠物还仅仅是陪伴着人,因此人类还没有完全失去他的中心和主人的地位。

但到了第二个阶段就不一样了。这一阶段最有代表性的电子宠物叫“菲比精灵”,可以算是第一代实体的智能机器玩具。“菲比”这个毛茸茸的宠物看上去,摸上去,甚至闻上去都更像是一个有生命的小动物。而且更关键的是,玩菲比的孩子已经不仅仅把它当成一个伙伴或者“不一样的生命”,更是把它当成老师,甚至是人类应该仿效的“偶像”。

这样一来,人和机器的等级关系就发生了明显的颠倒。现在机器反倒变成了主人,而人开始将“成为一部机器”当做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在很多孩子眼中,也许机器早已不是工具,甚至也不只是伙伴,更是人类的未来。

第二阶段已经如此,那第三阶段自然也不难想象。机器已经不满足于教导和引导人类了,它们的野心已经是纸包不住的火。用特克尔的话来说,机器正在全面“置换”人身上的一切,不仅是身体和器官,甚至还包括欲望,情感和体验。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机器越来越成为了精神分析意义上的自身客体。一开始,它们的目的还只是填补我们内心的空虚和寂寞,但慢慢地,当我们愈发上瘾和依赖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开始登堂入室,全面侵占我们内心的每一处角落,“置换”我们心灵的每一种能力。

05.

走出数字孤独症的可能

由此,造成了两个顽疾。首先当然是自恋,孤独和自恋如影随形。

但特克尔对数字自恋的概括还是很值得深思,她说:“人们说自恋时并不是指那些爱自己的人,而是指脆弱的个性,拥有这种个性的人需要源源不断外界支持来进行自我确认。”这句很凝练的话,一方面重温了卢梭所说的自恋和自爱之间的区分,另一方面又从“自身客体”这个精神分析学说的角度进行深入阐释。

深陷自恋式的被动孤独的人们,慢慢地就会滑向另一个更深的陷阱,那就是自身客体式的技术依赖。

特克尔一针见血地指出:“机器人的陪伴似乎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交易,但它却把我们放逐到一个封闭的世界中。”因为看起来它们是如此的亲密,如此的关怀和帮助我们,但实际上,它们最终只是让我们陷入一种深度的技术依赖之中而浑然不知。

或许有人会说,特克尔的这些批判都很到位,但出问题的难道不恰恰是她的前提?她有什么根据说机器剥夺、甚至“置换”了我们的真实内心呢?我们的真实内心到底是什么呢?

对这些质疑,她有明确的回应。首先,真实的自我有一个真实的成长历程,人从小到大,从过去到现在是一个完整的连续的生命轨迹。而机器人或数字化身所欠缺的正是这个真实的轨迹,因为它们的设置在出厂时就已经被安排好了。

但是你可以反驳说,假设一个孩子生下来就和一部机器一起成长呢?那机器是不是也会形成自己的生命轨迹?

那也不行。特克尔进一步说,即便机器每天都和你在一起,跟你一起生活一起生长,它也还是缺一个重要的东西,就是内心的体验。它跟你说话,它关心你,“爱”你,这些都是数字的程序在运行,它自己是没有真情实感的。“它们的确没有任何的主观意识”。

机器到底有没有意识,甚至人的意识是否本身就是一种幻象,这是20世纪哲学里很麻烦的一个问题,此处先不展开论述。但至少读到这里,我们可以想一想,机器身上所欠缺的最关键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们身上最不能被机器“置换”的到底又是什么?

在人机共生的年代,机器再强大,还只是一个外部的“对象”,但今天的网络可不只是一个个的对象,而是把所有的对象都连接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庞大的世界,乃至宇宙。

今天炙手可热的“元宇宙(Metaverse)”就是这个趋势的极端体现,作为web 2.0的升级版本,它更是以在场性,沉浸性,整体性为根本特征,在其中,现实与虚拟的边界早已含混莫辨,甚至荡然无存。

所以,面对对象化的机器,人可能还有抵抗和拒绝的力量,但面对全面覆盖的元宇宙,深陷其中的我们又到底要向哪里去逃逸呢?

在特克尔的另一本书《重拾交谈:走出永远在线的孤独》之中,她给出了三个对治数字孤独症的药方。

首先是像书名所说的,重新回归线下的世界,再度培养面对面交往的能力。其次就是“学会独处才不会孤独”。我理解她的意思,就是要在一个普遍被动孤独的年代,重新激活主动孤独的心灵探索,但问题是,她书里讲述的例子似乎都很难服人。

对治、对抗被动孤独,不是说一个人呆着就可以,关键是呆着的时候该干点什么呢?读读书,养养花,练练字?但这些都只是打发时间的方法,解决不了根本的被动孤独的问题。只有真正激活想象力这种内心能力,才能作为通向主动孤独的起点。

从想象力出发,或许才能真正唤醒特克尔所说的第三个重要的心灵能力——共情。这其实也是“Alone Together”这个标题的真正用意所在。“群体性孤独”,也许并不只是一个病症,同样也可以是一种希望。

只要我们能化被动的“alone”为主动的“lonely”,那人和人之间就还可以有真实共情的希望。

*本文内容整理自看理想音频节目《孤独:无限人生书单第九季》第3、4期,内容有删减编辑,完整内容请点击“阅读原文”,移步至看理想App内收听。

配图:《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弗兰克》《她》

封面图:《在西伯利亚森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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