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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消失|结束的开始 

夏佑至
2022-12-12 13:3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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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臻和吴一开在前滩库布里克书店的展览结束在周日。到了夜里,前滩一带除了做核酸检测的亭子前还有人排队,其他地方黑黝黝很是冷清,商场内也不例外。看展览前,先去买了两双彩色袜子,希望能提振下最近萧条的气氛。袜子是葡萄牙产的,棉布触手柔和,不算太饱和的彩虹色,奇怪地让人有一种胃口大开的感觉。我的第一反应是去咖啡馆里买了一只可颂,然后带着黄油加热后让人安心的气息,上了四楼。总之,前滩这地方那种夸张的未来感和浮华的末世感,被一种反复折损的日常生活特有的疲劳取代之后,我进库布里克书店看了展览,然后惊讶地发现,书店里地方虽小,店长大漠还是一如既往地设计了非常复合和层次繁多的展览空间,能够很好地容纳两个艺术家对一段正在成为往事的经历的追寻。 

  “记忆混凝:关于长阳路138弄的影像纪录”,吴一开、卢臻

凡人遇事,总要依靠已有的经验,建立一个参考系或思考框架,然后再去检验这是否成立。卢臻和吴一开都很年轻,很温和,符合我对一般积善人家的小孩子的刻板印象。我的意思是,刻板印象可能会错,但符合事实的机会更多。展览的主题是很好归纳的。长阳路138弄是北外滩地区一处老式小区,卢臻外婆家就在这里。小区拆迁前后,卢臻和吴一开去那里拍了很多照片,工作方式和一般纪实摄影师并无分别。展出的照片有两种尺幅,一种约10英寸,一种是接触印相,后者放在一些中号搪瓷托盘里,可以放在灯箱上细看。现在见过这种搪瓷托盘或知道接触印相的人已经很少了,而且那些接触印相的照片还是用半格相机拍的,每张只有寻常底片一半大小,也即24mm*18mm的一个小长方块。照片上有许多只鳞半爪的东西。一只鞋子,两个花盆,好像是扔在垃圾堆里的毛绒玩具,楼道里老式钢窗外一角黄昏时的天空,诸如此类。后来见到吴一开时,我说可以想象拍照时的情形。如果目光是无形之手,必定是一再抚弄过那些事物,因为每一样东西几乎都拍了不止一张照片。 

  “记忆混凝:关于长阳路138弄的影像纪录”,吴一开、卢臻

谨慎(或说良好的工作习惯)只是一方面,温情是另一方面。人的性格从过程性的痕迹中会流露出来。当然,只有年轻人会这样做。成熟艺术家给观众看的都是结果,思考的过程秘不示人。不是说成熟必定意味着世故。创作者和观众的关系是双方共同塑造出来的。刻板印象一旦形成,双方一般都不愿轻易打破。年轻人则不然。他们没有类似关系框架可循,不怕展示思考和创作过程,不怕暴露自己,包括暴露出他们和拍摄对象的关系。卢臻后来和观众分享时说,虽然小时候几乎每星期去外婆家一次,和长阳路138弄的老住户都熟悉(这里流动性低得出乎意料),但后来(随着她长大成人)却自然疏远了。我想,她再去谈拍照的事,就是介乎陌生人和熟人之间的关系。这种夹生的关系在很多肖像照片中都留下了痕迹。有意思的是,展示为长阳路138弄住户拍摄的肖像时,图片说明是描述式语句和亲属称呼的混合物,比如天井阿姨、背影叔叔,而不是人们的姓名,似乎拍照的目标是为了重新确认曾经确定但被时间冲散了的人际关系或社会网络。长阳路138弄的拆迁进程只是契机。淡淡的时代背景,相当宏观,如同一句套话,虽然不可缺少,但也远离了事情的核心。 

  “记忆混凝:关于长阳路138弄的影像纪录”,吴一开、卢臻

这些是我后来想到的。撤展前一天晚上,我听卢臻和吴一开聊了不少他们做这个项目的经过,以及一些展览中没有呈现出来的东西。当时我觉得照片、展览和过程都似曾相识。毕竟,经过了2000年代甚至1990年代上海城市空间变迁的人,对这些事都很熟悉。这一切让我想起,十几年前我认识的每个摄影师,都在记录这座城市不断被擦除又不断被重组的空间。那些照片后来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它们没有成为我们记忆的一部分?为什么它们没有变成展品、出版物、临时性或永久性的装置?为什么它们没有以某种形式留在它们被拍摄的地方?为什么它们没有变成历史叙事的一部分?上海城市空间改造的历史已进入尾声。Covid-19大流行,据说推动了一些拉锯很久的老城厢改造项目,长阳路138弄大概也是如此。但这种机缘不过昙花一现。曾经支持大拆大建的社会条件,现在几乎一样都没有了。历史会消失两次,第二次是消失在记忆里。 

然而,后来看到卢臻和吴一开的工作视频,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消失了。我突然意识到,围绕着长阳路138弄,卢臻和吴一开创造了一种很私密的叙事。它叙说了两个年轻人如何被一种简单温暖的动机驱使着,开始记录一段童年记忆消失在2020年代的进程。进程时快时慢,时而粗暴,偶尔温存,时而令人感伤,又不无滑稽之处。有时两位创作者隔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通过在线会议一起看照片和视频素材,商量呈现它们的方式。他们还把这个过程录了屏,并剪辑成一段11分钟的短片,在展览中播放。播放这段视频的显示器,一台老式电视机,也是从拍摄对象那里借来的。同样借来并展示在照片围绕的一小块空间中的事物,还有些磁带、算盘、桌布乃至木箱,都是人们从旧居带到新家去的东西。2000年代的摄影师几乎不用这种方式拍摄和处理素材,就像他们不会把自己拍摄的过程展示在作品之中,也不会把解释重心放在如何重建或维系与拍摄对象的社会关系上。悬置背景和结构,转入私密的、个体的、过程性的叙事,是社交媒体时代的叙事风格。这种叙事会形成什么样的记忆?这种记忆会延续下去,还是趋于消失?我也不知道。也不光是媒介的原因,有时历史就是吞吞吐吐,明明像极了最后一幕,结果后面冗长得让人失去耐心。有时终于做好长期坚持的准备,却戛然而止。谁也不知道自己手上拿的剧本是什么。 

    责任编辑:王昀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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