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正义的悖论：FTX创始人保释回家与华盛顿加密监管

·班克曼-弗里德在诸多努力下成功引渡回美国，但是被羁押回国后却能安然回家过圣诞，这是程序正义悖论的集中体现。

·可以看出美国议员中大部分并不真正了解加密。虽然FTX案件使用的是传统的金融欺诈手法，犯罪的实质与加密无关，但众多议员对此并不关心，他们只是在通过激烈的言辞将自己打造成人民斗士而已，这对他们而言只是一场秀。

12月22日，FTX创始人山姆·班克曼-弗里德被拍到在纽约机场的贵宾室内。图片来源：Litquidity

12月22日，加密货币交易所FTX的两名前高管认罪，FTX创始人山姆·班克曼-弗里德（Sam Bankman-Fried，SBF）确定被引渡回美国，12月23日，班克曼-弗里德刚回到美国就以2.5亿美元天价保释，而之前他还声称自己资产不到1亿不足以偿还客户的资金，12月24日，多人拍到班克曼-弗里德坐头等舱回家过圣诞，在贵宾休息室上网。随后，推特上这样一条推文获得了数千次点赞：“班克曼-弗里德盗窃了客户数百亿资产，结果获得保释，且坐着头等舱。罗斯·韦布里奇（Ross Ulbricht，Tonado Cash的创始人，Tonado Cash是一个中立隐私技术平台，执法机构调查发现有机构利用该隐私协议洗钱）只是做了一个网站，被判两个终身监禁。极端不公。”

众所周知，美国是一个讲求程序正义的国家，但时常过于强调程序正义，以至于破坏了真正的正义。班克曼-弗里德在诸多努力下成功引渡回美国，但是被羁押回国后却能安然回家过圣诞，这是程序正义悖论的集中体现。

自12月初以来，美国国会参议院和众议院针对加密监管分别举行了听证会。听证会非常冗长，众议院的听证会由四十多个议员一一发言，政客对加密的理解参差不齐，有的切中要害，很多不知所云，在调查FTX之外，政客更多将此作为政治表演。很多高龄议员在对加密近乎零知识的情况下对加密货币进行无脑谴责。参议院的听证会后参议员伊丽莎白·沃伦（Elizabeth Warren）提交了一份严厉的监管法案，立即招致草根组织的反对，认为相关提案违宪。但草根的声音也只是在社交媒体上激起波澜，最终结果还是要看位高权重的议员们的运作。

2022年最后一个月，华盛顿在FTX案件的刺激下各项程序快速推进。立法、司法、行政各个方面围绕加密问题均有动作。在程序正义的外衣下，诸多事项在利益的博弈下都偏离了正义的方向。据美国“区块链联盟”公共关系部主任罗·哈蒙德（Ron Hammond）在一次播客中所言，“在听证会和各类活动之外……水面之下有更多的动作”。相关活动揭露出很多FTX的犯罪细节，也暴露出很多监管者对加密议题的陌生和偏见，让人认识到距离未来的立法共识还有较长的一段路要走。

12月22日FTX创始人山姆·班克曼-弗里德在纽约出庭。图片来源：GETTY IMAGES

对山姆·班克曼-弗里德的处置

山姆·班克曼-弗里德一案有两个特点。

第一个特点是处置非常快。同为历史大案，2001年安然丑闻案的调查和起诉历时数年。安然事件发生后一年多检方才对安然CFO提起指控。而在FTX一案中，FTX  11月初宣布破产，12月13日纽约南区美国检察官办公室（SDNY）即对班克曼-弗里德提起刑事指控，八项罪名包括：共谋实施电汇欺诈和证券欺诈、证券欺诈和电汇欺诈、洗钱和共谋规避竞选财务法规等。考虑到FTX案件涉及的额度巨大，涉事方较多，这样的效率可谓惊人。

这样快速的处置离不开FTX前高管良好的合作态度。北京时间12月22日，美国检察官达米安·威廉姆斯（Damian Williams）宣布，Alameda Research前首席执行官卡罗琳·艾莉森（Caroline Ellison）和FTX联合创始人加里·王（Gary Wang）承认与FTX倒闭有关的指控。彭博社援引12月19日艾莉森的认罪听证会记录称，“从2019年到2022年，我知道Alameda可以访问FTX.com上的借贷设施，FTX.com是班克曼-弗里德先生经营的加密货币交易所。这种安排允许Alameda获得无限的信贷额度，而无需提供抵押品，没有负余额，也不受FTX.com清算协议的追加保证金的约束。”无疑，这是班克曼-弗里德私自挪用客户资产的有力佐证。

在此数天前，有人在纽约街头拍到艾莉森在咖啡馆购买咖啡的画面，相关咖啡馆距离纽约联邦调查局的办公室不远，当时就有人猜测她已经与执法人员合作了。

第二个特点是，事发后班克曼-弗里德出人意料地四处参加访谈节目，展开高调的“媒体秀”。这是违背任何律师的建议的。因为他所说的任何话都可能被用作之后法庭上的证供。虽然国会对其施加巨大的压力要求其出面作证，但是理论上班克曼-弗里德拥有沉默的宪法权力。班克曼-弗里德在多个社交媒体上的发言一定会在之后的审判中对自己造成负面影响。

班克曼-弗里德将面对何等刑罚？

前美国司法部检察官，现TRM Labs法务与政府关系主管艾瑞·莱德伯德（Ari Redbord）在一期访谈中有一段有趣的解读，总结几个要点如下：

虽然对班克曼-弗里德同时提起指控的有多个部门，但是其中最重要的是来自纽约南区美国检察官办公室的刑事指控，对其量刑将优先考虑其中刑事指控的调查结果。

由于班克曼-弗里德的主要罪行是欺诈罪，法官对其量刑的主要依据将是欺诈数额，相关标准会主要参考“联邦刑期指南”（Federal Sentencing Guidelines）中的数字。有趣的是“指南”中有记录的最高数额是5.5亿美元。而班克曼-弗里德涉及的欺诈数额超过百亿。理论上他将面临最严厉的惩罚。

不过与检方合作可以减刑，主要的方式包括，配合对案件的调查，帮助检方追回受害者的资金，在引渡回国时予以配合等。可以看到班克曼-弗里德在被引渡回美国时还是非常配合，这应该是考虑到了之后减刑的需求，因为理论上，如果班克曼-弗里德在引渡时不配合，将他抓回美国的过程将会非常漫长。同案的艾莉森一直配合检方调查也一定是出于减刑的考虑。

班克曼-弗里德一案如此精彩还因为不断爆出的一些猜测和细节。

比如很多人猜测巴哈马政府暗地里与班克曼-弗里德有不当合作。

班克曼-弗里德是在12月13日众议院听证会前几小时被捕的。这么匆忙地临时逮捕班克曼-弗里德是不是为了防止他出席美国政府举行的听证会？如果是的话那么是谁那么害怕他在美国国会发言？当天众议院听证会在进行到第三个小时之后，开始有议员质疑巴哈马政府在整个事件调查中的角色。有议员仔细阅读了巴哈马政府发布的逮捕文书，这份文书上并没有明确提出是由于美国要求才开展的逮捕行动。言外之意就是，这次逮捕是巴哈马政府自愿的行动。另外一个细节非常有趣，在班克曼-弗里德被巴哈马警察带走的时候，他穿着整齐的西服套装，这完全不是他平时的状态，熟悉他的人会知道他平时总是穿着休闲装。如果这是一次警方突袭，班克曼-弗里德一定没有时间找西服来穿。重要的是，在FTX宣布破产之后，巴哈马政府从FTX的钱包中转走了大量数字货币，这其中不乏客户的资金。而且在FTX宣布停止提币之后，班克曼-弗里德仍然允许位于巴哈马的数个账户继续提币，这些账户短时间内转移走了大量资金。这就好比银行禁止储户取钱后，开后门让自家亲戚从金库搬钱。

众所周知，FTX的内部管理可谓一团糟，不过在众议院听证会上爆出来的一些有关FTX管理的细节还是让人啼笑皆非。

比如FTX的临时CEO约翰·雷三世（John Ray III）在听证会上被问道“FTX为什么像你说的那么糟糕？”约翰·雷三世说，FTX“没有管理，没有董事会。我需要任命新的CFO，新的CIO。公司里有很多头衔，但管理人员没有经验。结构为零。”

再比如：约翰·雷三世说，在FTX之前，“我从未见过完全缺乏记录的情况，从来没有。”据称FTX内部会计记账依托于一个叫做QuickBooks的软件。该软件主要是为小型企业提供会计和财务工具。用这样的软件来管理一个价值数百亿美元的公司实在是匪夷所思。

围绕两场听证会展开的各类表演

就对问题的聚焦程度来看，众议院要优于参议院。可能是因为众议员相对年轻，对加密的理解要明显优于参议员。

从证人的组成上可以看到参众两院在加密议题合作上的不同。两党在众议院合作得更好。12月13日众议院听证会选择的证人更具针对性。该听证会只有一个证人，即约翰·雷三世。他之前在处理安然公司善后一案中一战成名，作为FTX善后的总负责人，他也是现在除了班克曼-弗里德之外对FTX情况最熟悉的人。

参议院银行委员会请的四名证人是一个奇怪的组合，包括两位学者和两位电视明星，其中包括Shark Tank主持人凯文·奥利瑞（Kevin O'Leary），该人曾经拿了班克曼-弗里德的钱并借助自己的影响力大力兜售FTX。币安老板赵长鹏（CZ）公开称他是“骗子”。

国会听证会邀请证人的环节一般也是一个政治博弈的过程。两党会根据不同的政策倾向邀请有利于己方的证人，通过证人的证词达到宣示己方立场的目的。参议院银行委员会奇怪的证人组合凸显了该委员会中两党不同的立场。该委员会主席、民主党人谢罗德·布朗（Sherrod Brown）和同为民主党参议员的伊丽莎白·沃伦是反对加密的强硬派，委员会二把手、共和党人帕特·图米（Pat Toomy）是少有的对加密非常了解的政客，他的监管思路相对温和。参议院这样的证人组合也造成本次听证会虽然名义上是调查FTX事件，但实际上跑题严重，并没有聚焦FTX的问题，每一个议员基本都是在阐述自己对加密的看法，听证会的主题也变成了对加密整体监管方向的讨论。相对而言，众议院金融服务委员会中两党成员在加密议题上的分歧要小很多。主持工作的共和党众议员帕特里克·麦克亨利（Patrick McHenry） 和民主党众议员马克辛·沃特斯（Maxine Waters）在加密问题上总体持合作的态度。

总结议员们在听证会上的表态，可以看出班克曼-弗里德在华盛顿已经没有朋友，不论是否曾经拿过他的政治献金，对他的态度只有控诉。受这种情绪影响，反对加密的声音也比较强。民主党中有一种比较强烈的声音是，不能制定加密立法，因为任何立法都会被视为对加密合法地位的承认。

在意识形态上看，反而是进步（progressive）代表更加反对加密。比如伊丽莎白·沃伦在意识形态上是比较偏左的，可是对加密的态度却非常敌视。

不过，总结这些反对加密的声音可以看出，表面控诉的声音越是激烈，背后越是缺乏对加密技术的认知。比如共和党众议员埃德·佩尔马特（Ed Perlmutter）在听证会上的问题居然是：“我有狗狗币（DOGE coin）。你们是这么叫的吗？DOGGIE？DOGE？好吧。狗狗币去年价值1000美元。现在是1美元。我怎么拿回我的钱？”任何资产的价格都有波动，如果是自愿持有资产，自然需要承担资产价值的波动。这样的问题放在炒币的“韭菜”用户中间可能是比较常见的，但是在国会听证会上就显得非常不严肃，而且与听证会的主题完全不符。

总之，在整理议员们的发言后，确实为之后可能出台的监管政策捏一把汗，可以看出他们中间大部分并不真正了解加密。虽然约翰·雷三世反复在说，FTX案件是一个传统的欺诈案件，使用的是传统的金融欺诈手法，犯罪的实质与加密无关，但是众多议员对此并不关心，他们只是在通过激烈的言辞将自己打造成人民斗士而已，这对他们而言只是一场秀。

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主席加里·金斯勒（Gary Gensler）是另外一个在华盛顿失去朋友的人。很多国会议员都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公开指责金斯勒。共和党人将谴责金斯勒作为党派斗争的工具，因为金斯勒是拜登政府挑选出来的官员，金斯勒的失职也在这个方面代表着拜登政府的失职。对金斯勒不利的是，除了共和党之外，开始有民主党人也公开对金斯勒提出抱怨。

其中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透明度问题。美国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CFTC）主席罗斯廷·贝纳姆（Rostin Behnam）12月1日在参议院农业委员会作证，谈到了自己与班克曼-弗里德的关系。而金斯勒一直对自己和班克曼-弗里德的关系讳莫如深。金斯勒无疑在FTX事发前与班克曼-弗里德有过多次接触，但他一直回避这个问题。

而且很多议员抱怨金斯勒长时间不到国会述职。依照规定，众议院金融服务委员会负责监督SEC的工作，SEC的主席应该定期向国会汇报工作情况。金斯勒自2021年10月起就没有在公开场合到国会述职了，只是在FTX出事后到众议院参加了一个闭门会议，向议员们简要介绍了FTX的情况。“班克曼-弗里德最后一次来众议院大概是2021年12月，作为一个监管班克曼-弗里德的人，我们居然见不到金斯勒的时间更久。”一名国会议员在一次访谈中这样抱怨。

二是监管方式的问题。金斯勒在做CFTC主席时说数字货币是商品，现在做SEC主席后改口说数字货币是证券。作为证券，金斯勒提出现有法律比较完善，不需要制定新的法规。这一点在其他监管者中广为诟病，因为他的做法会让加密监管中存在太多的不确定性。

12月8日Yahoo金融频道对金斯勒的一次访谈非常能够说明这些问题。访谈中，主持人一直在追问金斯勒两个问题，一个是FTX为什么没有得到有效监管，另外一个是明年是否会有更加明确的监管出台堵住相关漏洞。金斯勒一直在反复重复两点，一是他不能谈论个案，二是法律非常完善，SEC执法非常严格，SEC对加密已经在进行合法且有效的监管。访谈中金斯勒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他一边回避问题，一边在比较空洞地给SEC打广告，没有真诚地面对FTX的问题。针对尖锐的问题，金斯勒反复尝试以SEC“已经有完善的规则”，“SEC已经要求在美国的从业者遵守相关规定”这样的话来堵住记者的提问。这次访谈无疑是一次失败的公关，凸显了金斯勒的尴尬。

（作者Curiousjoe，一位国际政治和加密货币的跨界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