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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虚构 | 李祯:快乐王子

2022-12-30 14: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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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李祯 上海文学

Photo by Pro Church Mmedia on Unsplash

编号060

微·虚构

本期作者 李祯

李祯,男,90后。山东淄博人,淄博市签约作家,张炜工作室学员,写小说的。作品发表于《青春》《青年文学》《安徽文学》《山西文学》《西湖》等。

快乐王子

李 祯

大头给沈奇讲了一个故事。

快乐王子的雕像耸立在城市上空一根高大的石柱上面。他浑身上下镶满了薄薄的黄金叶片,明亮的蓝宝石做成了双眼,剑柄上还嵌着一颗硕大的灿灿发光的红色宝石。

“一只燕子飞来,留在了王子身边。”大头特意看向沈奇,“就跟你我一样,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王子让燕子把红宝石送给一无所有的妇人。

王子让燕子把蓝宝石送给卖火柴的小女孩。

王子让燕子衔下身上的黄金叶片,送给了忍饥挨饿的乞丐们。

他们当时坐在太河河岸,眺望着远处绵延的群山,身后是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偶尔有一辆车“刷”的经过。大头把鱼钩朝河中甩去,说,这是小聪给他讲的童话故事。不知道为什么,他深受感动。

他没有讲故事的结局,但沈奇知道——王子奉献了一切,不再美丽,他遭世人嫌弃,最终被拆毁了。燕子也没有飞往埃及。在那个寒冷的冬季,死在了王子脚下。

沈奇是一名语文老师,在张店区的某所小学工作了五年,现如今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他曾经把这个故事讲给班里的孩子们。班里一时寂静了,孩子们刻意屏住呼吸,双手乖乖地放在桌上,生怕弄出一丝动静。他讲课时,班里经常出现这种状况,但是他能感受到与以往不同。随后,几个小孩开始偷偷抹眼泪。他问,那王子是什么样的人呢。他说得慢声细语,生怕这种氛围突然消逝。孩子们几乎异口同声:无私的人。他上了有史以来最满意的一堂课。

他把王子的故事讲给白青,说起班里孩子们的表现。没有赞扬。白青说,骗人的。世上哪有这种白痴。沈奇还想说些什么。白青说,沈奇,这只是个童话故事。她带上耳机,读起了一本厚厚的名著——《安娜卡列尼娜》。

白青是沈奇的女友。大一下半年,沈奇从校外的网吧归来,路过C号教学楼时,一位同学拦住了他:“沈奇,有位美女找你。”没有任何招呼,白青出现在了男寝室楼下。在舍友们正躺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研究着各自爱慕女孩的喜好时,他已经拥有了女朋友。

白青在杭州的某所艺校就读,学得环境设计,沈奇则就读于济南的一所师范类大学,两地相隔八百多公里,除了寒暑假,两人很少有机会见面。毕了业后,他们共同回到家乡淄博,白青从事了文字工作。沈奇曾经问过她改行的原因:两者毕竟相差很大,能适应吗。

“哦,我从小开始写日记了。”白青淡淡地回复。

她总是这样——突然心血来潮,把热情挥洒在未知的领域。他们相处了八年,沈奇依旧觉得不够了解她。可能是经常分离的缘故吧。在沈奇往返于各个班级,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烂熟于心的课文时,白青的足迹早已遍布到了世界各地。她撰写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出了两本游记,虽然两本书的销量不好,但白青在国内已是小有名气。

“她是有些不务正业,但我们平日里的花销真不多。”他们马上订婚了,沈奇向母亲解释。

他说的实话。白青很少化妆,常年穿着一条磨损严重的牛仔裤,上身的衣服虽然经常更换,但大部分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除了在旅途中购买纪念品,她很少有别的消费。不过,母亲依旧不放心。希望沈奇慎重考虑。沈奇当时觉得母亲观念保守,没有当回事。

父母给他们买了套房。即将装修时,沈奇想要白青设计房子的内部风格。她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忙。难道旅行比家还要重要?一家装修公司装修完房子后,沈奇希望白青尽快从那套租赁的老房子里搬出来,两人一同入住新房。白青却说,要去日本一趟。她想要过一段单身生活。

沈奇没有多想。婚房位于新开发的小区中,由于入住率低,在这个冬天还没有供暖。他知道白青害怕冷。等到了三月份,他们正式结婚,白青再搬进来也不迟。

“你相信吗。”大头问沈奇。

“骗人的。”沈奇模仿着白青的口吻。

沈奇不再相信王子,不再被那些美好而又浪漫的童话迷惑。他觉得羞耻,那些故事欺诈性十足,他被愚弄了。寒假即将到来,沈奇监考完一场考试,回到办公室后,看到王小娜正在微博上刷着某某明星的相关信息。他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她的身旁:“在这上面能看到足球方面的消息吗。”他是个球迷,平日里喜欢关注足球新闻。

王小娜有些不好意思,收起手机说,不知道。沈奇点了点头,起身要走。王小娜说:“要不我给你试试吧。”她向沈奇伸出手,沈奇递上手机。随后,王小娜给他注册了微博帐号。

“你有没有认识的朋友,微博可以加好友的。”王小娜一边搜索足球博主一边说。沈奇摇了摇头。除了微信,他不用其他社交软件。“我给你搜搜吧。”通过手机通讯录,王小娜搜到了白青的微博。

沈奇坐在办公桌旁,研究了起来。随后,他看到了一张自拍照:白青对准镜头,灿烂地笑着。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自拍照的下半区域——有一只带着男士腕表的胳膊,紧紧揽在了白青的腰间。

她不是去日本旅行了吗,沈奇心想。他能够轻易认出来,通过身后一个匆匆走过的中国人,还有沦为背景的那些石头房子,他能确认,是国内某个山村的景象。有时候,他和大头驾车去往山间垂钓,经常路过这种原始村落。

另一张照片显示的是穿着脏兮兮牛仔裤的双腿。一名男子单膝跪地,正在为这双腿的主人系着鞋带。虽然只是两张平面照,但沈奇能察觉出异样。一个词随即蹦入了脑海,他还没有所反应,这个词像一只活脱脱的鱼儿,潜入了脑海深处。他继续观看照片,其他两张是风景照——一座绵延起伏的山脉,一条清澈的溪流,他没有捕捉到想要的信息。放下手机,揉了揉脑袋。那个词再次跃出脑海——出轨,白青很可能出轨了。

叮铃铃铃……沈奇被急促的上课铃声惊醒,背部一阵发烫,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他还有一场监考,直接朝校园里走去了。新买的雪佛兰停靠在停车位上,车身依附着晶莹的水滴,随时等候着他发号施令。他忘记了车子的存在,没有给白青打电话,她刚从日本归国(用白青的话说),他要当面和她聊聊。

他去往白青的住处,走了大概三公里,在一个十字路口兀自站住了。他想起了母亲的担忧——你为什么不能找一个踏实本分的女人;想起了白青的工作——时常见不到她;想起了他们的新房——“哦,我要过一段单身生活。”一批批行人穿越人行横道,从沈奇身旁走过,明明没有碰到他,但他感觉五脏六腑正在承受猛烈攻击。他长吸了一口气,想要自己冷静,突然意识到下雨了。清冷的雨浇在他的衣服上,五光十色的店铺招牌,招摇地在夜空中闪烁。他望向路的尽头,雨水模糊了视线,一切变得不真切。

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越往里走,越没有底气。

白青应该作何解释?沈奇知道后果——爆炸。小时候,他和父亲在结冰的湖面上炸鱼。不知道什么原因,炸药迟迟没有引爆。父亲没有耐住性子,带着他走向埋藏炸药的湖中央,刚要靠近,砰的一声,冰面迸裂开来。沈奇浑身战栗,双脚紧贴着冰面擦向岸边,刚挪动了一步,听到一声沉痛的呻吟,厚实坚硬的冰面上显现了一道道伤痕,一直延伸到了他的脚下,好像再也无法弥合。

终于抵达了终点,沈奇几乎丧失了所有力气。白青说,你怎么突然来了。过了好长时间,这句话才反射到了沈奇的大脑皮层,他冒出一句蠢话。

“我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呀,”白青打趣道,“你就是对我太好了。”

他要不要跟大头说说。

大头结婚多年,遇到过这种事吗。

“没有,我生活得很好。”大头肯定如此回答。

沈奇向往大头如今的生活,但一次没有跟他讲过。如果讲出口,是否否定了自己的生活。他和白青不幸福吗?柳泉路位于淄博市最繁华的地段,分布着三座购物中心,一座人民公园,市中心人民医院,各大银行,以及一些高档的住宅小区。其中在这些住宅小区间,有一条名叫考工街的小路,道路两侧种满了粗壮的梧桐,是这片闹市区中难得安静的地方。八年前,大头的岳父在这条路上租下一间车库,改装成了餐馆。餐馆总面积不到五十平,厨房占去三分之一,大部分桌椅在店外的梧桐树下。虽然条件稍显简陋,但别有一番风味。有一天,大头约沈奇吃饭。沈奇提前赶到,坐在餐馆外的一张木桌旁等候。当他看着一辆白色的SUV停靠在了路旁,大头和妻子从车里相继走出,两人缓缓地走向后备箱,大头蹲下身,妻子把一箱矿泉水放在了他的肩头,沈奇顷刻被他们相互扶持的侧影打动了。他很羡慕他们。

大头是一名网约车司机,自从获得“庇佑”后,好像和这个世界达成了和解。有次,他们在购物中心等候结账时,一名中年人插在了他们前面。沈奇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示意他应该站在队伍的最尾端。中年人不为所动,一副洋洋自得的姿态。回家的路上,沈奇咒骂中年人素质低下。大头驾驶着车子,突然说,沈奇,他只是插队了,但不一定是坏人啊。他安慰沈奇,希望沈奇能够谅解他人的不足。

他不知道大头遭遇了什么。

他们同样来自沣镇,同样出自工人家庭,沈奇上至初二,大头却辍学了。大头染着金毛,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时常在校门口出没。他轻轻握住昔日同学的车把,索要保护费,没有人敢招惹他。上至高中,沈奇有次去镇上的网吧上网,见到了大头。“身份证。”大头冷淡地说。他成了一名网管,好像不认识沈奇了。几个月后,沈奇再次去往那家网吧,网管换成了一个年轻的姑娘。除了当网管,大头替人看过厂子,在酒吧做过招待,甚至在村里的陶瓷厂干过几个月——这些都是母亲跟沈奇讲得,告诫他好好读书,不要像大头一样。沈奇没有辜负母亲,考上了一所一本大学。有次回家过暑假,母亲说,大头结婚了。他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天天不着家,经常呼朋引伴出入各种饭馆。妻子稍有不满,就拳脚相向。第二年儿子降生,却靠老丈人养活。可是当大头的儿子小聪进入沈奇的班级,他们有所来往,逐渐成为了朋友后,沈奇却发现大头和母亲说的不一样。

他能容忍背叛吗。话到了嘴边,沈奇感到脸颊发烫,咽到了肚子里。

“你说的庇佑是真的吗。”沈奇改口说道。他想起一次钓鱼时,大头说老天爷庇佑了他。

“当然。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确定老天爷庇护了我。”大头平静地望着河面,在阳光的照耀下,河水波光粼粼。

“能说来听听吗。”沈奇准备从这个话题开始,循序渐进地问下去。

“唉,说出来你也不信。”大头说,“我要是说了,你肯定觉得我在糊弄你。”

“我不是那种人。”沈奇拍着胸部保证。

是从一辆车开始——大头说。岳父不想看着他继续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也害怕女儿改嫁。在淄博这种四五线城市,要是一个女人离异,还带着一个孩子,基本上是没有人要的。于是,岳父给大头买了辆车,想让他就此安定,老老实实地当一名司机。

大头没有领情,或者说被岳父打动。车子成了他会朋友的便利工具。有一天,他和一位朋友喝到深夜,回家后胃部传来灼烧般的疼痛,呕吐不止。

“你看过外国电影吗,”大头说,“那些绑在十字架上的人,罪孽深重,要被大火活活烧死。”

大头就是感觉身上像是着了火,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断咒骂着。早上八点钟,他身体不再发烫,那种撕心裂肺的灼烧感也终于过去了。他想要好好睡上一觉,刚要闭上眼睛,儿子来到了身旁。他浑身脏兮兮的,问大头,好受点了吗。在这个家里,他觉得只有儿子真正关心他。他只爱儿子。

“爸爸,我想去玉黛湖看看。”儿子哀求道。大头想起了昨天的承诺,想起了平日里教导儿子言而有信,拖着疲惫的身子,领着儿子去了。

车子在高速路上飞驰,达到了130迈,由于一宿没睡,他困得睁不开眼睛,行驶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他在暖气的包裹下,丧失了意识。

“你知道在高速路上,出现重大交通事故能活着的几率是多少吗。”大头口气里没有任何炫耀的成分,他在陈述一个事实:“不到百分之十。”

车子重重地撞击在了前面一辆车的车尾,保险杠脱落,车头撞烂,玻璃窗全部粉碎。先是恐惧,浑身战栗,慢慢地大头才有所意识,意识到发生了车祸。他胡乱地摸向脑袋,身体,腿部,除了前额略有擦伤,好像没什么大碍。他想要长舒一口气,这口气还没有吐出,他意识到儿子还坐在后座。惊惧猛得涌上心头。他慢慢地扭头看去,奇迹发生了。儿子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一点事情都没有。由于过度惊吓,只是一时丧失了语言。

大头在无数个噩梦中惊醒。撞击的瞬间,玻璃碎片直刺在他的脸上,身体扭曲,变形,骨头碎裂。儿子也因为巨大的冲力,已经死去。他一直觉得这一切真实发生过,他和儿子在那次惨烈的车祸中死去了。但他们一点事情都没有。

难道产生了错觉?

不,大头不这么认为。他是得到了庇佑,是老天爷保护了他们,给了他重新活一次的机会。他没交车损险,车子修理花费了四万,他又借了两万块,赔偿了对方车子的损失。他几乎一无所有。不过,这些算不上什么。老天爷把最重要的东西留给了他——妻子和孩子。这是他在那次灾难中唯一学到的。

其后的几年时间,大头还清了欠款。在实验中学附近买了套房——儿子将来可以上一所好中学;他不再酗酒,除了抽空钓鱼,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他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就是想让妻子过得更好一些。

大头成了现实中的快乐王子。

沈奇经历过类似时刻。走回婚房后,他几乎虚脱,拿起玻璃茶几上的水杯,猛灌了几口,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第二天,感冒了。他身体素质不错,很少生病。他打开电视柜下方的抽屉,里面躺着一盒红药水,一卷纱布,如他所料,没有其他药物。他没有去诊所诊治。手机上显示八点多钟,他迟到了。

办公室里,黄妈讲述着隐晦的段子,已近中年的吴老师磕着瓜子,不时应和几句;王小娜看着时下热门的偶像剧;张焕——沈奇唯一聊得来的同事,正关注着股票动态。沈奇没有惊扰他们,悄无声息地坐了下来。在课间休息时,他有时也会加入同事们的闲聊中。虽没多大兴趣,但他不想表现得不合群。这一次他没有参与,枯坐在座位上,脑袋里嗡嗡直响。

“看新闻了吗,XXX退役了。”张焕注意到了沈奇。

他木讷地点了点头,别过脸去,无意看到了夹在学习资料中的《都柏林人》。这本书是白青推荐的,不像其他名著一样晦涩难懂。沈奇感到一阵心悸,把学习资料连同《都柏林人》放进抽屉,不想再看到它们。

这种漠然、失神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下午。校领导召开总结大会,各年级的老师坐在会议室里,听年级主任陈述这个学期的教学成果。作为连续两年获评优秀的教师,沈奇也要发言。他没有照着稿子念——稿子落在了办公桌的抽屉里。仅仅讲了几句。他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脑袋完全与身体分离,听到了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后,就坐下了。轮到其他老师总结,他不用听也知道内容大同小异。他陷入了失神状态,有几个瞬间,思想重新落回身体。他注视着正在发言的老师,感觉他们很奇怪。他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最后,校领导总结陈词。

这个学期终于结束了。

临走之际,张焕一把拉住沈奇,摸了摸他的额头,问是不是发烧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学校附近就有一家诊所,他可以开车带沈奇过去。沈奇一阵厌恶,准确地说,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张焕。

他以前羡慕张焕的穿衣风格——风衣,要么是浆过的西服;羡慕他的风度——即使对待学生都彬彬有礼。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分外讨厌。不管张焕的关心是出于好意,还是礼貌性的问候,他都难以忍受。

“我好得很。”沈奇讥讽道。

回到家后,沈奇心想总算安静了。只想一个人呆着,让自己安静一会儿。他躺在沙发上,不知道干些什么,“安静”也让他难以忍受了。他想找点事情做,好让脑袋里的思绪消停片刻。整整一天时间,他感觉脑袋里像是有几个小人在不停地交战,乱糟糟的。他不看电视剧,不打游戏,也没有锻炼的习惯,只能躺着发呆。一阵风从窗缝里钻入客厅,吹拂在他的脸上,他突然感觉冷,瑟瑟发抖。他走进卧室,拿起一床被子,盖在身上,躺在了沙发上。他还是冷,寒冷穿透被子和保暖内衣直往身体里钻。早知道买个电暖气了,沈奇心想。

很快,他睡着了。

深夜,沈奇听到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难道家里招了老鼠?小时候,他跟奶奶住在村里的砖房里,夜间老是听到这种动静。他怀念起院子中央那棵老槐树,老槐树下奶奶讲过很多民间故事,孤寂而美好。

第二天下午,沈奇咳嗽,发烧,流鼻涕。说明情况后,医生说他得了风寒,打几天针就能康复。沈奇拒绝了。他晕针。医生给他开了一些药,其中有一剂药,需要冲服。他撕开塑料包装袋,看向玻璃茶几,水杯却不见了。他明明记得前天晚上用过水杯,怎么突然消失了。是因为脑袋迷糊,记错了吗。他走到餐桌旁,拿起一个一模一样的水杯,倒满清水,吃完药,接着躺下了。

可能是药效的作用,他一直处于昏沉状态。到了晚上八点多钟,收到了白青的信息:明天中午吃火锅。他没有回复。他害怕见到白青,自己突然崩溃,也害怕冷不丁地问出口——那个对他来说至关紧要的问题。他订了份外卖,等到黄焖鸡米饭送达,一场球赛正好开始了。他看着双方球员在草地上你争我抢,陷入胶着的拉扯之中,看到下半场,他闭上了眼睛。深夜,他先是听到了歌声,应该是电视里某档综艺节目中歌手的演唱,随后,他迷糊地睁开眼,取出压在身下的遥控器。他按动关机键,重新闭上眼睛时,无意中瞥到了一个人。在电视荧光消失的瞬间,他瞥到一个黑影站在餐桌上,正在摘墙壁上的一张画。客厅归于黑暗,他也没有睁开眼睛确认。他太困了,浑身疲乏,没有一点力气。

又是一个清晨,沈奇吃完药,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经历。是不是一场梦?他看向餐桌上方,画真的消失了。白青有这座房子的钥匙,她悄悄来过吗。他想要发微信询问,突然感觉身体内部撕裂般地疼痛。

“我有什么问题吗。”

“你对我太好了。”

难道好是缺点吗。出于赌气,沈奇收起了手机。除非白青亲自道歉,不然他不会原谅她的。白青会道歉吗,他都没有当面问她是否不忠。

他开始思考与白青的关系。她并不好看,就是那种在大街上随时都能遇到的普通女孩。她的牛仔裤常年不换,给人脏兮兮的感觉。她太自我、独立,沈奇不记得白青关心过他。还有她的工作,经常外出,谁会知道她在外面遇到什么人呢。她只是擅长写作,有点古怪罢了。

那么,他怎么看上了白青。沈奇没有想明白。

晚上,他特意打起精神,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不知道是不是药效强劲的缘故,困意像翻滚而来的巨浪,直接将他淹没。

电脑不易而飞了。

接下来的一天,玻璃茶几不见了。

其后是餐桌。

家里接连丢东西,逐渐空荡起来。沈奇不觉得是白青干的了。家里好像闯入一名强盗,趁他入睡之际,悄无声息地掳走了他身边的东西。他不敢吃药了,夜晚强行打起精神。不过,不管用。如同患上了嗜睡症,他在夜晚顷刻间丧失意识,进入昏睡状态。他想要报警,向警察同志说有个强盗正在无形的偷走他家里的东西。但他们会相信吗,他可没有任何证据。

刚参加工作时,学生们不服从沈奇的管教,上课打闹,作业不交,班里的语文成绩总是排名倒数。有一位即将退休的付姓老师,说沈奇看起来像个高中生,一个学生怎么能管得了学生呢。沈奇也觉得自己不适合当老师,找白青商量要不要辞职。白青说,再待几个月试试吧,又有谁能说真正适合一份职业。沈奇被劝住了。

几年过去了,沈奇参加黄妈儿子的婚礼,遇上了付老师。他看到沈奇,问:“你是新招进学校的老师吗。”沈奇以为付老师糊涂了。他们以前相处了几个月,付老师怎么不认识他了。他自报姓名。付老师十分诧异,说:“我还以为你早就离职了呢。”

他们和其他几位老师一同坐在一张酒桌上,付老师的目光不时聚焦在沈奇身上,打量着他的言谈举止。沈奇是有所变化。短短几年时间,他换掉了微信的卡通头像,蓄起胡子,穿着也从时尚流行服饰变成了正装,他“规范”自己,凡事讲究分寸。但他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呀。聊天途中,付老师说出了自己的惊讶。一位老师说,“付老师,您还不知道吧。沈老师已经拥有了自己的语文工作室。”

“哦,我还以为他一直是个高中生呢。”付老师开怀地笑了。

其他老师继续向付老师说起沈奇取得的成绩——这几年里沈奇班里的语文成绩总是排名前列,沈奇每年被评为优秀教师,教的学生有多少上了重点中学。在一片赞扬声中,沈奇没有得到满足。他不安,甚至有些惊恐。那个一无是处的高中生到哪里去了。

婚礼进行到尾声,付老师喝多了,兀自走上台,说给大家助助兴。他拿出早已备好的唢呐,在婚礼舞台上,吹奏了起来。很多老师曾经私下向沈奇吐槽,付老师唢呐吹奏的多么难听。但大家被婚礼现场喜庆、欢乐的氛围感染,付老师吹奏出的曲子因此美妙、动人起来。付老师也被带入了其中,既是表演者也是带动者,他尽情地表演,让自己沉醉其中。

表演,让自己沉醉其中。

沈奇的爱情和工作何尝不是如此。他是个爱情新手,在认识白青前,没有交过女朋友。他学着陪伴,付出,沉浸在拥有彼此的激情中,不可自拨。他决定留在学校后,经常去其他老师的课堂上旁听,投入到那种崇高的使命感中,工作兢兢业业,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般对待。他沉醉其中,骗过了其他老师,骗过了白青,甚至轻易骗过了自己。

沈奇突然感到可悲,一切都是虚假的。他对白青的爱变得虚假——如果遇到其他女孩,他依然这么做。他的工作变得虚假——他不喜欢,不擅长教师这份职业。他进入了一场巨大的骗局当中。

不过,沈奇没有惊惧。当他回到家里,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光滑的地板上,家里最后一件家具——沙发,消失不见了后,他没有一丝害怕。

“你相信我身上发生的事吗。”大头站起身,轻轻拽动鱼竿,一条红色的鲤鱼露出了水面。他把鲤鱼放入水桶,一副知足的模样。

“相信。”沈奇坚定地回答。

他知道大头欺骗了他。有关庇佑的故事有多少真实可信的地方呢。大头只是给自己一手酿造的灾难,寻找一个出口。大头沉浸在自我救赎之中,麻痹了自己。但大头生活确实更好了,沈奇选择了相信。

沈奇没有继续问下去,早早回到了家里,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他坐在客厅里光滑的地板上,重新订购了一批家具。他和白青马上就要结婚了,婚房里不能没有家具。他全身心投入到了盛大的骗局当中。

只是,当有人问起丢失的家具,或者问那个悄悄溜走的高中生时,他会说,他遇到了一个蛮不讲理的强盗。

原标题:《微·虚构 | 李祯:快乐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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