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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虚构 | 姚偌姿 :白海豚

2022-12-30 14:5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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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姚若姿 上海文学

Photo by Jakob Owens on Unsplash

编号061

微·虚构

本期作者 姚偌姿

姚偌姿,河北沧州人,就读于华东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短篇小说见于《香港文学》等。姚偌姿,1998年生,河北沧州人,现就读于华东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2021年开始写作,有作品见于《香港文学》。

白海豚

姚偌姿

放缓油门,驶出匝道,正式进入伏连山县。在高速出口大约百米处,我停下车,使劲揉了揉眼睛,确信对面车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系安全带的小孩儿。

我走下车,伸出手敲了敲那辆车的车窗。里面是个女孩,半闭着眼睛,听见响动,猛然惊醒,警惕地看着我。我来回摆手,示意她摇下车窗。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照做了。我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车里?司机呢?她说,你是交警吗?我说,我不是。她说,那你管得挺宽。我说,你把车停在这里很危险。她的手下意识地握紧方向盘,没办法,车坏了。我头顶冒汗,你自己开过来的?她点了点头。你多大了?她说,十八。你说实话。她说,十三。我一下子不困了,身体猛地前倾,扒住车窗问,高速上没人拦你?她说,我走的是ETC。我说,你爸妈手机号多少?我给他们打电话。她说,管好你自己。你不告诉我,我只能报警了。她缩了缩脖子说,那我就开走了,这车应该还能再开一段路。我说,你可真能,没油了还能开。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燃油表上无限接近红色色块边缘的指针,不说话了。

僵持了一会儿,我掏出手机,拨通风挡玻璃上的保险公司电话,说明情况,叫来拖车。我低头看表,十一点半了,现在立刻出发的话,还有机会能在零点前赶到,不算失约。我尽量好言好语,小朋友,我赶时间,你赶紧把你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也能放心走。她说,我没事,你走吧。拖车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我也不能真走。隔着一层车玻璃,我与她对视,如同观赏玻璃橱窗里四处碰壁的游鱼。她没有败下阵来。我儿子还是坐在我肩头逛海洋馆的年纪,无条件地信任和崇拜我。对比之下,青春期的小姑娘,我应付不来。我又看了一眼表,十一点四十。她觉察到我的动作,问,你很着急吗?我说,跟儿子说好了,今天去看他。她说,这么晚了,他都睡了吧。那不会,我们俩约好了。她问,你家在哪儿?海边。她说,怪不得你管得这么宽。我懒得搭理她。过了会儿,她小声说,那你能不能捎我一程,我想去海边看日出。我没吭气。她说,我保证,天亮就回家。我想了想,同意了。

怕我反悔,她快速解开安全带,熟练地摇起车窗,拔掉车钥匙。滴滴两声,车锁上了。她穿着深蓝色的t恤衫跟白色短裤,款式呆板,应该是某个学校的夏季制服。她站定,身高接近一米七,背影像个大人,转过身来,却脸庞圆润,稚气未脱,怎么看都是孩子。她毫不迟疑地拉开车门,钻进我的副驾驶座。我从后备箱里拿出两包饼干,扔给她。我俩配合默契,她稳稳接住。我启动车,速度不敢飙得太快。她坐在一旁,拆开饼干的塑料包装,吃得很急,腮帮子一起一伏,形似进食中的仓鼠。

我们驶入市区,路灯一盏盏亮起,如同海面的探照灯,无声地撕裂夜海的一角。车里很静,只有她克制着的咀嚼声,持续而有规律地响起。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喻晓。我问,哪两个字?她回答,不言而喻的喻,破晓的晓。我说,你以前开过车吗?她说,我爸是大车司机,我以前老跟他跑长途,看会了。我说,他咋没跟你一起来?她说,他最近很忙。我说,忙啥呢?孩子都不要了。她没回声,我也不再追问。她专心吃饼干,过了半晌,又说,我也说不好。我没反应过来,问,说不好什么?她说,说不好他们在忙什么。我说,挺神秘。她一把拉开副驾驶前方的储物盒,翻弄着里面的东西。她掏出一沓明信片跟纸条,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文字。那是藏文,估计她看不懂。见我默许,她又拿起一个水晶材质的海豚摆件,摆弄了半天,小心地放回去了。

路途比想象中远得多。到处都在修路,我跟着导航东绕西绕,走了不少冤枉路。喻晓困极了,手里还捏着瘪掉的饼干袋子,脑袋就偏到头枕的一侧,睡着了。到达海边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我在渔村旁停稳车,扭头一看,小姑娘还没睡醒。八月初,名义上已经立秋,深夜的海边气温很低。我伸长手,扯过后座的薄毯,盖在她身上,随后,摇下车窗,给她留出一道缝。我怕吵醒她,开关车门的动作放得很轻。我绕到车后,从后备箱里取出准备好的礼物,有零食、饮料,还有一束花,是我下午在隔壁县城的花店现买的。十枝香水百合,围着白色蕾丝的包装纸,江昀应该会喜欢。我把花抱在怀里,将车熄了火,这才放心离开。

渔村的面积比原先要大一些,看来这几年经济恢复得不错。我跟这里的大多数渔人都有一段共同的往事,不怎么愉快。前几年,我都是夜深避着人来。今年迟到了,避无可避,势必要撞上他们出海的时间。渔民大多跟老黑沾亲带故,对我避如蛇蝎。老黑早年丧妻,独自把两个儿子拉扯大。他的大儿子是伏连山索道缆车的承包商,属于事故的直接负责人,在我的不懈努力下,顶格判了七年。判决结果出来的那天,我雇了一支专门迎亲的民间唢呐队,敲锣打鼓地走进渔村,正对着老黑家门口,一遍遍地演奏《庆丰收》。乐队成员穿着统一的大红衣裳,镶有云纹金边,他们训练有素,动作齐整,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极为喜庆。村里有不懂事的孩子以为在办红事,凑过来看热闹,被大人生拉硬拽地带走。我搂着队伍里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哥,凑到老黑跟前,把唢呐吹得震天响。老黑坐在院子里,哑巴似的,盯着眼前的一小块泥地,始终没有抬头。他的小儿子那时只有十五岁,扒在门边,露出半只眼睛,仇恨地看着我。我朝他们咧嘴大笑,好像心里真能因此而感到快意一样。

我还不满足。往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我每天都拉起横幅,举着牌子,带领一批受害者家属,一同来海边静坐。我们闹得比较成功,不出几个月,伏连山县的旅游业基本一片萧条。我所经之处,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都对我怒目而视。我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经常喝大酒庆祝。又过了一阵子,跟我结伴的其他人不怎么来了,只剩下我自己。有天晚上,我一个人来,喝得烂醉,在沙滩上来回转圈。涨潮后,我的眼前出现幻觉,耳边人声嘈杂,不知是谁在水中不断地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循声而去,不自觉地往海里走。夜海浮沉,水面逐渐没过我的脖子,像一把冰凉的匕首,抵在咽喉。冷风醒了酒,可我不愿醒来。我没有停步,继续往前走。周遭的一切都浸泡在虚无里,我累极了,于是放开手,让水流托着我前行。有人在唱歌,曲调温柔而悱恻。我离声音的源头越来越近,听到的声响却越来越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我又回到岸上。有人持续按压着我的胸部,我的意识逐渐回笼,呕吐物跟水顺着喉腔排出。黑皮肤的少年摁亮手电,我迎着刺目的白光坐了起来。老黑的眼里淌出泪水,他痛苦地看着我,带着他的小儿子,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此不再纠缠。起初,我以为事出偶然,后来才知道,原来老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等我。又有一回,老黑半夜出海,我远远地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我们对视良久,相顾无言,好像达成了某种暂时的和解。

海水在涨潮,我提前脱掉鞋,挽起裤管,让脚趾深深地埋在潮湿的沙子里。我找了个合适的地方,铺开沙滩垫,把包里的零食一样样拿出来。儿子随爹,我跟皓皓都是垃圾食品的忠实爱好者。江昀是严格的母亲,平时极为注意孩子的饮食,却乐于让不常回家的我扮演一位慈父,不讲道理,只顾玩乐。我坐在沙滩垫上,把那束百合放在近旁,挨着我的大腿。海风一阵阵地吹来,我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火苗连续灭了几次,终于燃烧起来,点亮我手中的呲花。像喻晓这么大的孩子,应该会叫它仙女棒。要是她没睡着的话,可能也会喜欢在海边放烟花。火光从我的手上飞出去,被夜风拉扯成各种形状,像野马,像大鱼,也像飞鸟。火星子四散而去,飞到比我更远的地方。已经有渔民开始出海,不时传来说话声和捕鱼船劈开海水的响动。我望了望,看到老黑的船也在渔船的队伍里,很快驶离了码头。我放完一整把呲花,打开手电筒,一根根地拾起焦黑的呲花棒,收在袋子里。我静静地坐了很久,直到天将破晓,太阳从海的尽头升起,照亮我眼前的每一块礁石,让它们自深不见底的暗夜中化出形状。海鸟腾跃而起,发出尖利的鸣叫声,在近海的上空盘旋。鸟的骨头都是空心的,这样才能飞起来。我选的地方不错,接近满潮,海水仍是秋毫无犯。我站起身来,准备去喊喻晓来日出。

临近渔村,我远远地看到有个身穿大蓝雨披的人,骑着自行车,沿着村里的土路,缓慢前行。我心中茫然,抡直胳膊,手心朝上,等了好一会儿,掌心仍旧干燥。我望向天空,也不见雨滴。我反应了过来,拼命奔跑,想要追上他。对方却越骑越快,很快消失在我眼前。我在几处民居的过道里来回打转,绕过遍地晾晒的干鱼干虾,惊起一阵阵犬吠。自行车的铃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使我分不清方向。我脚底生风,头顶晕眩,只感到世间万物都旋转起来。海水的咸味涌入口鼻,我感到缺氧。地上的海鲜干货死而复生,循着水流的方向游动。我穿过它们,一直游到村落的尽头。那里空无一人。骑车的人跟铃音都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土黄色的尘埃里,好像从未存在过。我半天才回过神来,掀起上衣的一角,擦掉流到颈窝里的热汗,凭着记忆,原路返回。

我摸了摸兜,确认车钥匙带在身上。小孩儿本事再大,应该也没能耐把熄了火的车开走。我加快脚步,走到停车处,见人车都在,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喻晓还没醒。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正犹豫该如何提供叫早服务,她就睁开了眼睛。我说,醒了?她睡眼惺忪地嗯了一声。我说,走吧,看日出去。她翻了个身,把头扭到另一侧,嘟囔道,再睡五分钟。按照皓皓的算法,五分钟等于一小时,两个五分钟约等于一整个上午。我一把掀开披在她身上的毯子,她坐了起来。晨风很凉,她裹着毯子,跟在我身后。停车处跟我昨晚看海的地方离得很近,步行往返,最多一刻钟。可我们回来时,沙滩垫连同上面的东西,全都消失了。我疑心是自己记错了位置,耳边却传来孩童追逐打闹的笑声。我抬头一看,渔民的孩子们比他们的父亲先收网,日出就满载而归。也好,他们不拿走,也是浪费了。沙滩上遗落了几片百合花的花瓣,我小心地拾起,揣进贴身的兜里。

没有垫子,我们就找了两块临近的礁石,并排坐着。太阳从天空的深处升起,藏在山与海的夹缝里,穿云而来。霞光漫天,海水如镜,映出金粉色的波光。两侧是伏连山脉,隔海相望,绵延不绝。山间缆车因由五年前的坠毁事故,现已废弃,只余几间空荡的玻璃车厢,在朝阳下反射出刺目的光亮。有风吹过,我感到冷,伸出手拢了拢外套的领口,沉默地望向山海相连的地方。

如愿见到海边日出,喻晓难得生出几分聊天的兴致。她问我,你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吗?我说,怎么看出来的?她说,你看起来很累。我说,你猜对了,我从西藏过来,路上走了五天。她哇了一声,问,西藏哪里?我说,林芝市,雅鲁藏布大峡谷腹地,有个地方叫西兴拉。她说,那里是不是人很少啊?我说,基本没人,反正我没见过其他人。她转过身,凑到我近前,惊异地拔高声音,那你一个人咋生活啊?我说,那边有大片的森林,我就地取材,搭了一个木屋。平时捡野菜,打猎,也自己种点粮食,砍柴取暖做饭。就这么生活。她说,你在吹牛。我说,骗你干啥?她捡起沙滩上散落的小石头,一颗颗丢进海里,惊起了一只石缝里的小螃蟹,它落荒而逃。我也学着她的动作,抛掷石子,跟她比谁扔得更远。周围的石头尽数被我们拾起,留下一片密密麻麻的沙坑。我俩静默了很久。我问,你为啥离家出走啊?她说,跟我姐闹别扭了,她说话不算话。我说,她咋了?她说,说好暑假带我来海边玩,这会儿没信了。我说,你没问问为啥?她说,不敢问。

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经意间,太阳已经悬在半空中。海水逐渐退潮,日光灼人,风也变得烫手,此地不宜久留。我瞅了眼表,九点半,差不多了。我跟喻晓说,你昨晚答应我,天亮就回家。她没听见似的,突然直起身,指着远处的滩涂,扭头对我说,你看,那里有东西在动。我说,你别打岔,你告诉我,你家住在哪儿?她猛地摇晃我的胳膊,说,不是,那边真的有东西在动。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隐约能看到远处有一团白色的躯体在淤泥里扑腾,溅起一片片泥浆。

滩涂的淤泥没过小腿,但尚可行走。我让喻晓在岸边等我,她不肯听,执意要跟着。泥路比想象中更难走,我们涉水前行,十分不易。喻晓一脚踩进水坑,几近摔倒。我用力地搀住她的胳膊,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让她不至于跌进泥浆。我的脚底传来刺痛感,似乎被贝壳的碎片划伤,我的皮肤能清晰地勾勒出它断裂切口处的形状,血液涌出,又消失在水中。我后悔没有强行把喻晓留在岸边。我说,你当心脚下,别踩到尖锐的东西。她说,好。潮汐仍在缓慢地退去。我们走近一看,那是一只搁浅在泥潭里的海豚,浑身呈现粉红色。我对这片海域再熟悉不过,一眼认出它是中华白海豚,它初生的深灰色皮肤随着年岁的增长褪为乳白色,又因表皮下的血管而染成粉色。白海豚生活在近海,它应该是在涨潮时过来捕鱼,退潮后没来得及游回去。它庞大的身躯沾满泥浆,裸露在灼热的空气中。我用沾湿的双臂搂住它,听见了两声短促而细微的哀鸣。喻晓说,它好像在哭。我看向它一侧的眼睛,眼周泛红,其间涌出滑腻的液体,像是眼泪,也像泥水混合物,我无从分辨。它还在奋力地扑腾。喻晓说,它很害怕。我说,它看不见。海豚的视力很差,主要靠声呐系统来辨认方向,判断位置。离开大海,它就是瞎子。退潮之势已不可挡,我们俩不停地用手舀着尚在流动的水,往它的身上浇盖。我脱下外套,将其浸满海水,披在它的背部,尽可能覆盖住更大面积的皮肤。远处隐约响起渔船归来的汽笛声。我嘱咐喻晓继续舀水,自己则去找出海回来的渔民帮忙。潮水退去后,滩涂变得好走很多。我很快回到沙滩上,一路狂奔,赶到渡口,找到了老黑的渔船。

老黑背对着我,正在卸货。常年日晒雨淋,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如同烧红的碳,炽热生烟。我弯下腰,双手撑在大腿上,呼哧带喘,半天没缓过来。他的小儿子最先注意到我,迟疑地戳了戳父亲的胳膊。老黑回过头,看见了我,神色一凛。我说,别忙,我今天不是来闹事儿的,是来找你帮忙的。老黑沉默。我指向白海豚搁浅的位置,说,那边的泥潭里,看见了吗?有头白海豚被困住了。老黑说,妈祖鱼。我说,对。他放下手里的活计,摸出手机,作为民间联络员,通知了当地动物保护机构的专业人士。救援队不在本地,赶来还需要时间。老黑领着儿子跟几个伙计,跟随我的指引,步入泥潭。我跟老黑分别站在海豚的两侧,轮流抬起它的头,确保它头顶的换气口不被泥浆堵塞。年轻的水手们移开石块与垃圾,清空前方地面的障碍物,想要借助水流的力量,把海豚移回海里。然而,退潮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得多。海水消失在滩涂上,如同它从未出现过。我们只能留在原地,顺着白海豚身体下面的淤泥往外挖,尽可能让它的皮肤还挨着水。

时值正午,红日高悬天际,水位不断下降,接近干潮。白海豚已经离岸百米,粉红色的躯体暴露在滚烫的日光下,在泥泞中,尤为显眼,如一面迎风颤抖的旗帜。喻晓不肯回去,她徒手在泥潭中挖出一个个泥洞,连成水道,海水漫过来,至少能缓解它的痛苦。她的皮肤很白,挨过半天的暴晒,显出晒伤的迹象,泛起不正常的红。我想起来,江昀的包里有防晒霜,她告诉我,两个小时要给皓皓补涂一次。她把包落在了上一个景点,海水浴场的寄存柜里,密码是6455。我独自开车去取,她带着孩子上山,朝我挥了挥手。那是一个白色的帆布包,我把它放在副驾驶座上,穿过渔村。村口有人在批发海鲜,是个光头,目光炯炯,颧骨突出,穿着很旧很夸张的铆钉皮衣,有点像落魄的摇滚歌手。我闻到刺鼻的鱼腥味。道路的另一侧,有个胡子特别长的老汉,穿着大蓝色雨披骑车,手里不停地按着车铃。我摇下车窗,仔细观察,天上连个雨点儿都没掉。身后猛然传来剧烈的脚步声,老黑狂喊着,向海边奔去。他的儿子们紧随其后。他喊的是方言,我起初没有听懂。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出事了。

动物保护组织的人终于来了。领头的是一位戴眼镜的研究员,旁人喊他高老师。他摇摇头,说,这头白海豚的年纪实在太大,身体机能严重退化,声呐系统恐怕也早已失灵。它在海里应该很难辨认方向。哪怕没有陷入泥潭,也只能在熟悉的区域活动。专家的话基本已经给它宣判死刑,白海豚仍在无望地挣扎。随着时间的流逝,它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气息也逐渐微弱。根据专家的经验,死亡或许即将降临。我们对此选择性无视。我跟老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默契,不断重复着挖洞和泼水的机械性动作。喻晓忙前忙后,说服渔民开闸放水,让水尽可能地淹没白海豚的身体。

终于,临近下午三点的时候,海水开始涨潮。白海豚到了这个阶段,情况已是不容乐观。高老师严肃地说,不是只要送出去,它就能活的,它的身体不配合的话,哪怕回到海里,它也会死。高老师说完,又重复了一遍,它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我们没必要赶这个时间,慢慢来。我们听从指挥,一同施力,将它抬起。我拼命地凑近它,不让海水将我们分开。喻晓坐在岸边,看着我们用类似担架的救援工具,一步步地把白海豚挪到深水区。海水的深度总算达到标准,它缓慢地游了出去。因为长久在泥潭中浸泡,它有点失去平衡,不住地摇摆着尾巴,在水下乱晃。就像专家猜测的那样,它的声纳系统严重紊乱,在海里也分不清方向。我站在原地,注视着它的背影。水位不断上升,到达我肩膀的位置,我一动不动。我听到老黑在喊我的名字,四下张望,发现其他人已经离开,退至岸边。我还是没有动。老黑折返回来,架住我的胳膊,硬拉着我回去。我浑身脱力,任由他动作。我偏过头,执拗地盯着远处的海面。白海豚仍在原地打转。不知怎的,它仅剩的生命力被激发了,它似乎有了生的决心。老黑把我拖到浅滩,停下来,不住地喘着粗气。他也老了。他的儿子接过他的重担,搀着我,回到岸上。我瘫坐在质地黏腻的沙地上,看向老黑,他不自在地低下了头,躲开我的视线。他的儿子站在身后,比他高出一个头,黑了一个度,正无所畏惧地看着我。我用口型对他说,谢谢。喻晓轻拍着我的后背,为我顺气。我望向前方,奇迹发生了,白海豚终于找到方向,在日光的照射下,向金色海水的深处游去。救援队欢呼雀跃,相互击掌庆贺。老黑看向我,嘴唇抖动,似乎想叫住我,但最终还是没有。就算他真的叫了,我也不会回头。

我筋疲力尽,带着喻晓朝着车的方向走去。还没等走到,我感到大脑充血,支撑不住身体,一头栽倒在了沙滩上。喻晓跟着我躺了下来。我缓了一会儿,翻过身,和她并肩躺在湿漉漉的沙滩上。我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她说,等追兵来了。我又问,谁要追你?她说,我弄坏了博物馆里的文物,研学机构的老师说要赔两百万。我蹭地一下坐起来,问,你有这么大能耐?她说,那个佛像没罩在玻璃里,我碰了一下,它就拦腰断了,佛头掉在地上,摔得稀碎。我说,小孩儿,你八成被人讹了。那种珍贵的文物,不可能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博物馆里的玻璃都是特制的,你这小身板,别说碰一下了,就是整个人扑在上面,估计也撞不开。她说,那等我回去,跟他们好好理论理论。我又躺回地上,手肘撑着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我说,你别害怕,我陪你去。她说,还有个事儿,我姐姐可能死了。我问,可能?她说,对,没人正式告诉过我。现在知道的这些,都是我偷听他们打电话,瞎猜的。要是我真回去了,他们亲口跟我说发生了什么,那就完了,就成真的了。我说,明白了。她说,听说我姐是在加班的时候猝死的。我爸妈忙着跟公司掰扯,现在顾不上我。我说,都不容易。咸湿的海风打在脸上,带来些许慰藉。我的脸又红又胀,经过一天的暴晒,脱起皮来。我扭头看向喻晓,她的脸颊也晒得通红,斑驳如掉了漆的泥塑像。她说,完了,我感觉大人们快要找来了。我说,没事,来了再说。

过了会儿,喻晓突然说,我最近老是梦见我姐。梦里特别好,我俩坐在沙滩上,我躺在她的腿上看日出。她穿着一条粉色的裙子,很漂亮。看到一半,我困了。她就让我眯会儿,再睁眼的时候就到家了。我每一次睁开眼睛,都希望她说的是真的。

我缓慢地闭上眼睛。我的身体里盛满海水,变得格外沉重。我不断地向下,陷入柔软的泥沙,穿过地层,就这样坠入地底。地下河漫长无际,我站在左岸,顺着河流的方向行进。在河水的中央,迎面立着一个陌生的姑娘,她个子很高,面孔稚嫩,向我踏水而来,怀中抱着一尊佛头,是空心的。我凑近看,里面盛满水,漾起漩涡。我的手刚触到水面,就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席卷而入。我在水下生出腮来,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很久,直到一双柔软的手牵住了我,将我引到岸边。我手脚并用,狼狈地爬上来。江昀和皓皓坐在一间玻璃屋子里,我走过去,抱住他们。我陪皓皓翻遍世间所有的海洋生物图鉴与少年百科全书,他告诉我,他最喜欢的是中华白海豚。我说,我今天刚救上来一只。他说,我在这看到了。我亲吻孩子的脸颊,他向我告别。那间玻璃屋子在我们身后分崩离析,化为齑粉,落进海水,与底部的泥沙融为一体。我跟江昀站在装满热带鱼的水族箱前,揭开盖子,我抱着她,跳入水中。我们在每一个有水流动的地方,无数次地陷入循环。终于,又回到伏连山旁边的海里。江昀领着我,一步步走向岸边。她说,好了,你得回去了。我抱着她不肯撒手,把头埋进她温热的腹部,嚎啕大哭。她的身体很凉,但没有推开我。她的手抚摸着我的发顶,在发旋处打转,动作轻柔,好像在哄孩子。我说,求你了,再陪我待一会儿,行吗?她说,你必须回去了。我还是不撒手。她不再说话。大幕落下,我绝望地抬起头,江昀已不见踪影。黑暗笼罩一切,我喊叫着,声音触壁回弹,带我回到水边。我把手放进裤兜,掏出几片金色的鱼鳞。它们应当属于海洋。我扬起手,鳞片落入水中,化为发光的鱼群,头也不回地离去。我想纵身一跃,跟着它们回到深海,水面却凭空消失在我眼前。再一晃眼,只见喻晓驾驶着一辆巨型卡车,横冲直撞,踏平岸上的万事万物,也包括曾属于我的一切。我睁开眼,手里紧握着那条被污水和泥浆浸润的毯子。喻晓仍旧躺在旁边,一动不动。原来,我比她先睡着了。

喻晓坐了起来。夕阳在山底,远处人影散乱。天色渐晚,太阳快要完全从山间落进水里了。她的指缝里满是淤泥,双手仍在无意识地扒拉着身下潮湿的沙粒,要徒手挖出一个栖居的洞穴,就像她曾为白海豚所做的那样。泪水稀释了我脸上的泥浆,露出原本的皮肤,我摸了摸,粗咧咧的。喻晓问我,你还不去看你儿子吗?我回答,已经看过了。她说,什么时候?我说,你睡着的时候。我躺在地上,伸出手指了指海的深处,山海相连的地方。快要满潮,岸边传来海水翻涌的声响。我抬起头,看到白海豚粉红色的尾巴从海面腾跃而起,顺着日落的方向,一路向前,好像要追月亮去。

原标题:《微·虚构 | 姚偌姿 :白海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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