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向东︱“里之巧人”周丹泉

明代苏州传奇人物周丹泉，以神技名世，其曾祖周诏为嘉靖帝的老师。有记载说他名秉忠、字时臣，也有记载称其名时臣、字秉忠。和很多古人一样，他当年以号行，我也顺水推舟，称这位绝世高人为周丹泉。

明代几位大佬都写到过周丹泉，不夸张地说，若得其中一人片言只语赞扬，被赞者足以记入艺术史。周丹泉是叠山理水的前辈，研究园林的人无不服膺于他，苏州留园和惠荫园的假山均留有他的手笔。吴县县令袁宏道当年游玩留园后，盛赞周丹泉非凡的造园技艺。苏州另一位地方长官江盈科对留园的假山亦赞不绝口。高濂则在《遵生八笺》中，赞扬周丹泉所制定窑鼎炉和定窑彝炉。陈继儒对周丹泉烧制的陶印至为欣赏，《妮古录》称其“色如定，文亦古”。彼时的文玩大亨李日华，眼光一流，见解独到，他的著作《味水轩日记》也记载了周丹泉高超的古器物修复技术。

周丹泉的传奇故事颇多。姜绍书曾于崇祯时任南京工部郎，他在《韵石斋笔谈》中说：常州唐鹤征藏有宋定窑鼎，周丹泉见到此器后，“以手度者再”，再以“片楮摹鼎纹”。半年后，周丹泉仿造出与唐家一模一样的鼎。唐鹤征取出家藏宋定窑鼎的盖子、座子，竟然与周丹泉的鼎严丝合缝。唐鹤征惊奇不已，周丹泉以实相告：“实仿为之，不相欺也。”唐鹤征遂以四十金买下周丹泉的仿品。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周丹泉造”款娇黄锥拱兽面纹鼎

韩世能是董其昌的老师，展子虔《游春图》和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均是他的藏品。韩世能曾请周丹泉招仙画祖先遗像。周丹泉到了韩家，掐指一算，徐徐说：“今日之仙宜至。”果然，不一会飞来三只白鹤，旋即白鹤盘旋，多至五只、七只、九只，摩空耀日，最后共有十二只之多。待祖先画像完成，“衣冠笑貌，俨若生存”。韩家子孙见后，又惊又喜，纷纷下拜。此事见韩世能《仙应图记》一文。我觉得，周丹泉应该是古代大型魔术的先行者。

前年，我撰文考证，推测周丹泉是文震孟、文震亨两兄弟的舅舅。文震孟是苏州状元，文震亨著有《长物志》，两人同为文徵明的曾孙。文章发表后，引起专家关注，联合国教科文亚太遗产中心古建筑保护联盟副主席周苏宁先生在《苏州园林》杂志连续转载拙文。苏州学者王稼句写过《奇人周时臣》一文，详细介绍其人其事。他很认真地多次和我讨论这个考据，最后说：如能找到更多印证材料，那就更有说服力了！从稼句兄欲言又止的神态猜想，他对我的考证存疑。

而我坚信，自己的推理没问题！

文震孟的生母姓周，文氏族谱有确切记载，钱谦益、徐枋等也都有与之一致的记述。文震孟父亲文元发《清凉居士自叙》则有其子嗣的详细描述，周氏是文元发的第二任妻子。文震孟写过《题玄觉卷》，此文隐藏着解开周丹泉身份的密钥，故抄录如下：“玄觉头陀，吾舅氏丹泉翁所自号也，今年九十矣。聪明强健，不减壮年，子孙满前，皆年六十、五十余，长兄亦几望八，见者皆谓陆地神仙也。乃舅氏则夙通禅理，言简意尽，痛快直截。虽穷年参究者未能或之过焉，《明心近道》一歌亦见其槩。览之使人通身汗下，细细紬绎，细细玩味，不知负却几许人身。至忠孝廉节，尤直揭本心，不牵枝叶，真入世出世之金针法砭也。”

文震孟《药园文集》

这里的关键信息是，周丹泉晚年信佛，写过《明心近道》佛偈歌。

姚希孟《清閟全集》

耐心翻阅明人著作，终于在姚希孟《清閟全集》中有所发现——《周丹泉明心近道卷跋》说：“玄觉头陀今九十矣，两眼如青玉，腹坚如石，握拳叩之，鍧然有声。尝从事于玄学而有得者也，近乃皈心佛乘。口中喃喃西方圣号不休，复著《明心近道歌》以度群迷。”

姚希孟《周丹泉明心近道卷跋》，见《清閟全集》

两厢对比，写《明心近道》佛偈歌的周丹泉，九十岁，晚号玄觉头陀。此外又多了另外两则信息：腹坚如石，口中喃喃念佛不休。

如果没有上面这些信息，张大复的《题周丹翁明心近道偈》肯定被忽略了：“周丹翁，有智人也。运其巧慧，游戏人间者几百年，一朝彻悟，著有斯编。吾每想其搬涉云霞，卷舒山海，可谓起妄，寔诸所无，《明心》之作，乃如断际升堂，五内修爽，毋其摄妄而归之真耶。古来仙人，其游行必有所托，如煮石、牧羊、懒睡，乃至决机军旅，其后得仙……羸螺子言：翁腹如石……崇祯元年长至日书于息庵。”

周丹翁自然就是周丹泉，江盈科称周丹泉为“里之巧人”，张大复换了一个说法，称他“有智人也”，游戏人间将近百年。此文与文震孟、姚希孟重合的信息是：九十朝外的老人，写《明心近道》佛偈歌，翁腹如石。

张大复《梅花草堂集》

张大复不愧是文章家，他摆了一道迷魂阵，说古来仙人都是显了本领才归真，读者会心一笑：周丹泉这样的仙才“搬涉云霞，卷舒山海”，只不过略施手腕而已。

张大复《题周丹翁明心近道偈》，见《梅花草堂集》

把整条逻辑链串起来的，是徐树丕《识小录》：“丹泉名时臣……其造作窑器及一切铜漆物件，皆能逼真，而妆塑尤精。老时口喃喃念佛，如蜂声不可辨，亦能究心内养，其运气闭息，使腹如铁，年九十三而终。”除了多次重复的信息外，口中喃喃念佛这则信息又再次出现。

徐树丕《识小录》

兜了一大圈，条理很清楚了：毫无疑问，以上几人说的是同一个周丹泉。再捋一下人物关系。姚希孟在《棘门集》中说：“余以弱息配之（徐树丕）”，用白话说就是：我把女儿嫁给了徐树丕。《明史·姚希孟传》则一板一眼地记述：“姚希孟，字孟长，吴县人。生十月而孤，母文氏励志鞠之。稍长，与舅文震孟同学，并负时名。”姚希孟，字孟长，吴县人。出生十个月就失去了父亲，母亲文氏立志养育他。年纪稍大点，与舅舅文震孟同学，同时享有名气。

一读之下，便会恍然大悟，周丹泉是《识小录》作者徐树丕丈人的舅舅的舅舅！

整个论证闭环。我脱口而出：“解题完毕！”随后惬意地呷一口茶。

改天，我请稼句兄喝酒，交卷子。

《识小录》还专门写到周丹泉的儿子周廷策，“茹素，画观音，工叠石。太平时江南大家延之作假山，每日束修一金”。顾震涛《吴门表隐》写道：“不染尘观音殿在北寺东……（万历）三十二年，郡绅徐泰时、配冯恭人、同男洌、浤、瀚重建。得周廷策所塑尤精，并塑地藏王菩萨于后。内殿又塑释迦、文殊、普贤三像，颇伟，管志道记。”周廷策善雕塑佛像，也是一绝，徐树丕则强调周丹泉妆塑尤精，让人不能不佩服基因的强大。要指出的是，《吴门表隐》搞错了人物关系，《吴门表隐》所说的郡绅徐泰时实际应该是徐泰时的堂弟徐申锡，徐申锡的夫人为冯氏，徐申锡有三个儿子，依次为徐泓、徐洌、徐瀚。因和本文主题关系不大，就不展开了，查管志道的原即可明白，参见《管子惕若斋集》。

《管子惕若斋集》

周丹泉造园必提留园和惠荫园。清人韩是升《小林屋》记载：“园为归太守湛初所筑。台泉池石，皆周丹泉布画。”小林屋即惠荫园，涉及此园的文章颇多，今略去不说。植树是造园人的必修课，周丹泉则是高手。文震亨在《长物志》中提到：山园植之的薇花，紫色最常见，惠荫园中，“紫藤一株横洞口”，树为周丹泉手植，栽时当在嘉靖年间。周丹泉还在自家培植出黄芝，堪称吉祥。

韩是升《听钟楼诗稿》

周丹泉五十岁时，老友刘凤曾撰文《寿周丹泉先生》，称他是“温然君子”，并爆料说周丹泉会驯鸟，“以至能使飞鸟亦为扰训，来集其庭，诞育则毛羽尽异，致有白雀之祥”。刘凤说，论及周丹泉的画技，简直就是模拟画像师，默记能力超群，只要被他瞥见，不但能画得毫发不差，而且栩栩如生，“兼能貌人，得其神情意度，不特形象。故人争就之，且亦不必对，但一见则默识之，无毫发爽，故或其人已往而为时所称者，曾及见则为图之，一一指以示人，无不知其某公者，人尤异之”。

刘凤《寿周丹泉先生》，载《刘子威杂稿八卷》

如此玩心重而有智慧的人，肯定不走寻常路。这是一个为自己活着的人，不赶考功名，始终遵从内心感受，聪明而有趣。刘凤说：“周君实有异资，凡所解无不绝人，使其出而取显荣贵势，岂不立致？”像周丹泉这样绝顶聪明的人，如要追求荣华富贵，简直就是轻轻松松的事情。周丹泉亦善文，除了多人点赞的《明心近道歌》，李根源《吴郡西山访古记》记载周丹泉曾撰写《白龙霖雨记并图》，彼时石刻尚在古寺。

一生游戏人间的周丹泉，年轻时闯祸，被公差追捕。他精力充沛，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动手能力尤其强。刘凤感叹：“（周丹泉）即使为木鸢，能飞三日不集；为偶人，能歌舞，是奚足者？”如果周丹泉做木鸢能飞，做木偶能歌舞，他一点不会感到奇怪。

刘凤感叹道，如果周丹泉做木鸢能飞，做木偶能歌舞，他一点不会感到奇怪，载《刘子威杂稿八卷》

长寿的周丹泉活了九十多岁，直到崇祯初年才去世。周丹泉出生的时候，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人物达·芬奇已经去世，米开朗基罗尚且健在。他们皆是有工匠精神的艺术家，周丹泉则是有艺术精神的工匠，绘画、雕塑、造园、制瓷、著文、魔术、修缮、种植、训鸟、刻印，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其实，把他视作艺术家也不为过，江盈科曾请他画《姑苏明月图》，《石渠宝笈》著录有周丹泉所绘山水画，乾隆帝曾作御制诗题周丹泉扇面，现存沧浪亭的文徵明小像亦为周丹泉所绘。前人称其“精绘事，洵非凡手云”，“绘事苍秀，追踪往古”。

苏州沧浪亭仰止亭文徵明石刻画像，周丹泉绘

如果周丹泉出生在西方，他会不会成为一位文艺复兴式的大家？我觉得，太有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