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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 | 今年,我到这么一个地方过年

2023-01-21 16:1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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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文:

真的像又过年了,村子中也依稀可看出些岁暮年末光景。小学大都已放假,糖房也有人为结账忙,本地医事工作人员有家的,大都请假回了家。场子上这个最后一场,自然分外热闹。我们最先还说去县里,随后又说改区里,现在大致还是留在小村子中不动为得计了。现在是我住的房子中只剩下我一人过年,其余上县里了。照规矩,每人可吃半斤肉。一切工作还是照旧进行。

今年会到这么一个地方过年,且用过去许多次过年光景来温习,作为这回年景的点缀,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我本想搬到堡子上去,和一个孤身贫农家去过这个年,因为几天来喉头发炎,砦子上水太不清洁,且不易得热水喝,上下均不方便,只好作罢。

温习到三个旧年,都是在辰州过的。一个是在船上,身边剩下铜子一枚那一回,黄昏前船始停靠,想法从他人船篷上爬上岸后,进得城门时,大街上一切铺子都关上了门,在门里却有各种笑闹,有玩锣鼓的,玩骰子的,每家都如浸在欢乐年景空气中,看了许多新年对,回船时,看到同渡船的穿上新衣的船老板,皮抱兜中胀鼓鼓的,可知正耍了钱来。生命完全单独,和面前一切如游离却融洽,经过整三十二三年了,这一切均犹如在目前,鲜明之至。另一回是廿三年那次返家,龙虎都还不在世界上存在,我一个人在小船上,船正向下行。经过沅水上大滩横石、青浪,一路都是破船搁在滩头上,我的一叶扁舟,却从中流而下,急于奔马。过柳林岔,河边寒林清肃之至。

生命虽单独,实不单独。《湘行散记》和《边城》,因之而产生。三次是廿六年和小五哥萧乾等从武昌过沅陵,同在芸庐,他们放了许多爆竹后,同到大哥住房中玩牌去了,只剩下我独自在楼上一个大房中烤火,也是完全单独,但是虎虎的大眼蜷头发,和龙龙的小车子上大街,和其他都在生命中。得余的战争叙述更深刻的和北京的第一回轰炸,南京的夜袭,武汉的空袭,同在生命中。现在却在那么一个地方,用温习旧年来过旧年。在这么一个独家村子里,隔壁整夜有一个肺病老人咳嗽,此外没有别的声响。这地方空气,特别和我另外两次年时相近,一次是在凤凰高枧乡下满家作客,那地方全村子姓满。先住一地主家,后改住一中农亲戚家。村子也是在一个冲子里,两面住人。中夹小溪,雪后新晴,寒林丛树如图画,山石清奇,有千百八哥成群聒噪于大皂角树上。从竹林子穿过时,惊起斑鸠三五,积雪下卸,声音如有感情。故意从雪深处走去,脚下陷极深。我一个人从田坎上由此到彼,先是进到一个榨油坊,油坊中工作正十分热闹,有二十多人在动手作事;进到一个碾米坊,却只有满家穷老太太一个人在打筛。两相对照,印象格外深刻。

当时什么都还不曾写,生命和这些人事景物结合,却燃起一种渺茫希望和理想。正和歌德年青时一样,“这个得保留下来!”于是在另外一时,即反映到文字中,工作中,成为生命存在一部分。但因此也就有所限制,即长时期生命是和这么一个静的自然相对,一切只是如景物画,人事种种虽如在画图中,却大多是静止的。其时住的那个满家,地主兼作油坊主人,又作甲长,就正在二十里外老虎洞捕人,用硫磺闷毙了大几十个农民,一个壮丁到黄昏时挑了一大担手到团防局,我只觉得不可解。倒是从洞中走出的一个小孩,和我在火盆边,谈了半天他被拘留在洞中半月幸而免的种种经过。一面是作客的孤寂情绪,一面是客观存在种种。现实一切存在,都如和生命理想太不一致,也和社会应有秩序不相符合,只觉得不可解。因难于将印象结合反映到文字中,所以这个特别有传奇性的事件,却从不在我写作计划中。直到卅五年复员回到北京时,才试写《雪晴》等章。即写它,还不免如作风景画,少人民立场,比《湘行散记》还不如。

这时来温习,来从人民立场看看这个事情的发展,可把这个事件重新认识,有从一个新的观点上来完成它的必要了。如能将作风景画的旧方法放弃,平平实实的把事件叙述下去,一定即可得到极好效果。因为本来事情就比《李家庄的变迁》生动得多,波澜壮阔及关合巧奇得多。不过事件太巧,太富于传奇性,写来倒反而如不大近人情了。还有另外一次,是在保靖地方,我住在一个满是古树的半山上,年终岁末,大家都在赌博放烟火,我只一个人在一个小小木房子中用一盏美孚灯读书,远远的听到舞狮子龙灯的锣鼓喧闹声,如同梦里一样。一种完全单独的存在。看的书似乎是《汉魏丛书》中谈风俗的。半夜后,锣鼓声都远了,大致是下面军官们在吃东西,或者偶然想起我可能还在看书,派个小护兵送了些年糕和寸金糖来……时间过去了,所有房子民十二即一把火烧了。许许多当时生龙活虎的人,都死的早死,老的不成个人样了。这一切却在我生命中十分鲜鲜明。即我当时的寂寞痛苦的情形也若可以完全用文字重现。

这些遗忘在时间后的年景,这时都十分清新的回复到生命中来。也是竹子林,斑鸠,水田。也是永远把自己如搁在一个完全单独没有谁理解的生活环境中,对身边发生的进行的事情,似乎无知又似乎知道得格外细致明澈。特别是这些事件在历史中的含义,比许多身预其事的其实还更加关切。这一切,也即成为我生命一部分,且无疑还要支配了此后生活极多。目下种种,有些也正和三十年前情形一样。什么事都十分真实,而又恰如在非真实的梦里!即如在这里一星期前所见到的大斗争,六百地主一同缚在竹林子中光景,和别的人说起来,都似乎不大像会是实有其事。因为即这的工作人员,即地主本身,即主持其事的人,大致都已把这件事情,当成过去而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何奇异感觉了。

但是这种种,却和我三十年前见到的事情一样,在生命中如燃烧一种希望和理想,只要体力能支持得住,必然会要和此后工作相结合,而且还可能要和千万人情感相结合的。也因此感觉得写作真是一种离奇的学习过程。比起一般人说的复杂得多。目前人用一种简单方式培养、改造,因此总不大和问题接触。人和人彼此不同,应如何从生命全部去看,惟局限于经验知识,能理解得如何有限!万千人在历史中而动,或一时功名赫赫,或身边财富万千,存在的即俨然千载永保……但是,一通过时间,什么也不留下,过去了。另外又或有那么二三人,也随同历史而动,永远是在不可堪忍的艰困寂寞,痛苦挫败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来,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对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热情。虽和事事俨然隔着,只能在这种情形下,将一切身边存在保留在印象中,毫无章次条理,但是一经过种种综合排比,随即反映到文字上,因之有《国风》和《小雅》,有《史记》和《国语》,有建安七子,有李杜,有陶谢……时代过去了,一切英雄豪杰、王侯将相、美人名士,都成尘成土,失去存在意义。另外一些生死两寂寞的人,从文字保留下的东东西西,却成了唯一联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因之历史如相连续,为时空所阻隔的情感,千载之下百世之后还如相晤对。

这些存在的东西,在当时也可能因种种原因,理由,却成为不祥之物。特别是生活的坎坷辛苦,竟如势在必然。翻翻历史或文学史,竟有个相差不多的公式。(难道这也就正是历史真正的意义?)新的人民时代,什么都不同过去了,但在这个过程中,恐还不免还有一些人,会从历史矛盾中而和旧时代的某种人有个相同的情形。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为的是生命全程既不尽同,人之取舍亦有不同,荣枯因之而异,亦势有必然。……应当接受一切,从而学习一切。一个人有个人的限度,也就有一个人的苦乐分定。但是人是可改造的,我在改造自己和社会关系,虽努力,所能得到的或许还是那个——不可忍然而终于还是忍受了下去的痛苦!

我希望体力能回复,来好好为这个新的时代工作几年。因这次下乡,对土地有了点新的认识,而对寄附于一片土地上的新旧人事,更多理会到它不同处,且可从过去所理解的乡村封建种种综合,来结合产生一些新的东西。将过去作风景画的偏重色彩的作法放弃,来就乡村人事关系上试作一些新的试验,可能会有些新的东西,有一些真正属于新的东西。难得的恐怕是自由处理的时间。因为没有这个,什么都不免成为空话。

自然风景画的爱好旧习,分析言来,本来是一种病的情绪的反映,一种长期孤独离群生长培养的感情,要想法来修正来清理的。新的工作重要是叙事,必充分用到这点长处,方可节制到用笔本来弱点。其实只要能忠忠实实来叙述封建土地制度下的多数和少数人事变迁及斗争发展,就必然可以将现代史一部分重现到文字中。即或所能重现的不过是一个小区域一小部分人事,但是,这种种人事也即将成为历史。从一个脆弱生命中所反映出的一部分现代社会的动荡。

夜中这里极静,办公室几个同事的种种谈天,经常是在夜里进行的。对山沟糖房中的斗争会,间或遥遥传来几声群众的呐喊,一切声音反而格外显得所在环境的安静。我如完全单独存在,可是却意识到生命事实上和一个广大群体的动不可分开。凡事都在过程中消失,逐渐失去意义。我却如在一种违反自然情形中,要把一个小小地方人事动静和时代变化联接起来,孕育一种新的生命。然而直到目前为止,文字在我头脑中,经常还只是如一盘散沙,不相粘附,各自存在,意义毫无。正如画具中色彩和乐谱中的音符,一切虽照旧存在,但经过一度搞乱,似有意义可已完全失去本来应有意义。还不知道,即有了一种完全自由处理时间处理工作方式的机会,是否即可望把失去已久的文字中的情感生命取回?

生命在滞塞中,什么都作不好的。但是生命在滞塞中,也只有从写作里方能畅其源流,得到中和与平衡。可是体力如不能回复,这一切就不免是空话。如过去在博物馆中工作,头部重压十分难受时,还在勉强中读报纸文件,生命存在即统统失去意义。由此情况来谈改造进步,岂不是去题极远?年来思想改造,说的人极多,有许多办法都容易概念化,主观片面,十分可怕。特别是领导上如主观片面时,照例更可怕。因为不明白许多由于体力上的痛苦事情,如一涉主观笼统说是思想如何如何,再从而假定制造一种改造公式,想法往上套,结果自然如式套上,人则毁去而不自知。到发现错误再来补救时,什么都不成了。

时代是个生长的时代,也同时是个毁灭的时代。可能有些人也就无可奈何从这个变动过程中毁了。时代过于伟大和复杂,从工作中来学为人忘我,实在极重要。我胸部左心血管已不甚好,做事走路久些即可知道,好在这里不常跑远路,还不至于出大问题。记得在革大时,校园中有个方碑写上戒骄躁,标语虽搁在当路处,真正注意到的人大致不会甚多,因为这标语和当时学校中的思想改造学习,要求鼓励同学的争辩风气即大不相合。那时节我体力上正极难受,倒因这个标语所提示的原则,把一段时期度过了。一想到革命有万万千千种的牺牲,和万万千千种不可想象的困难待克服,因之即总是把自己放弃,专心一志的来学习面前人事而度过了。一切都学习,还是学不好,情形可能不是不学。

正如许许多人都还在争私利,另外一人为了工作,不惜把自己一切都交给工作,可是还不免显得不进步,要受各种斗争,这种阻隔,怕不是学习能解决。

从文

文字 | 选自《沈从文经典名作》,沈从文 著,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1月

图片 | Picture@丰子恺 等

编辑 | Cujoh

原标题:《沈从文 | 今年,我到这么一个地方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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