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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来美带娃一年:挣扎于母女身份,重建女人之间的爱与理解

2023-01-22 18:1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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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密斯赵 三明治

我妈每天六点到七点之间起床,有时她比较幸运,有足够的时间洗漱吃早餐收拾床铺,有时则手忙脚乱到出门前才想起刷牙。运气取决于她的外孙——我的小孩,什么时候发出早晨的第一声哭叫。

我妈会第一时间把他抱起来安抚,艰难地打开冰箱门取出牛奶,倒上五盎司,把他放进高脚椅里,一手拿着小海狮小狐狸小鳄鱼之类哄他开心、一手托着奶瓶辅助他喝奶。很经常地,这个十六个月大的小朋友经过一晚上的储存,此刻开始使劲了。我妈于是费力地重新把他抱起转移到尿布台上。他讨厌换尿布、讨厌穿衣服、讨厌洗脸、讨厌抹乳液、讨厌一切出门见人前的必做功课。而我妈对他的哭叫绝不像我和我先生那样“无动于衷”。我还在努力争取在起床上班前睡多十分钟的时候,常听到我妈不是故意却很大声地与他唱和或者安慰“很快就好啦”“谁是乖宝宝”“你要什么呀”。

七点半到八点左右,小朋友准备妥当,笑嘻嘻地和我挥手拜拜,先生送他去daycare。

我妈这才有时间满足自己的需要,然后出门跑步。

这个时间的Hoboken,被准备进城上班和送完小孩进城上班的白领占满了。我妈穿着lululemon,有一种不合时宜的休闲。最初,她在我家隔壁的公园绕圈跑。这个白天保姆和小宝宝的领地此刻只有零星的狗和遛狗的人。后来公园变得太过日常而无聊,她会跑到十五分钟后的哈德逊河边。河岸两边已有秋意,我妈拍下了邻居们的南瓜装饰。万圣节快要到了,她被时时撞见的妖魔鬼怪吓了一跳。九点多,我妈回家了。虽然小朋友已经去了daycare,她不再担负照顾他的重任,甚至总是内疚地对我说,我在你家什么都不干,可总有许多家务在等着她——小朋友的鞋子需要刷、家里的地要吸尘、我的裙子需要纤边……即使没有,在妈妈的眼里,家里也总是活儿。

中午,她给自己准备简单的午餐。午餐通常会受到我的批评——“太多碳水”。偶尔她也会把晚餐剩下的食材水煮在一起蘸酱油或者给自己烙个饼(“太多碳水!”)。先生在家工作的日子比我多,她仍觉得不给女婿做饭很愧疚,尽管我已经说了无数次他不吃午餐,还好两人无法沟通,她为免尴尬也只能不煮了。

午饭后,我妈会睡个午觉。她本来没有午觉的习惯,但因为夜间要陪小朋友睡觉太辛苦,被我逼迫着,慢慢也会休息一下。醒来没多久,就要准备晚饭了。我妈动作慢,事无巨细。一个小时的工作,她需要两个小时。为此,急性子的我爸和我以前没少和她争执。“我现在还要那么快干嘛?我有自己的节奏。”她说得也对,只是一天下来,似乎总是在干活儿,让我这个做女儿的生气、无奈、又不舍。

晚饭做好,我和先生也接了小朋友。他一回来就“家无宁日”。曾经我们还能用零食诱惑他和我们“共进晚餐”,如今他五分钟都坐不住,于是我们和我妈分两拨吃饭,而我妈总是“不饿”,让我们先吃。之后我们带小朋友出去玩,我妈洗碗、出门散步、回家在“多邻国”上学英语,转眼就夜深了。

十点半,我妈准备睡觉。小朋友还没能一觉睡到大天亮。早则十一点、晚则一两点,他会突然哭醒,我妈就把他从小床抱到自己的大床上、轻轻拍打、直到他睡着为止。“昨晚睡得好吗?”每天早上我都会问她。“就转圈圈来的,没醒。”她每天都这么回答。

但有的时候,她会很兴奋地说,“昨天一直到七点才醒!”于是我和先生都知道,她只是不想我们操心。

我很难想象,在小朋友去daycare前、在我妈全天候负责照顾他的日子里,她的每一天是如何度过的。

我开始观察我妈是在她来我在美国的家照顾外孙之后的六个月。六个月间,我们这个不再是核心家庭的小家已经经历了数次争吵,也把我爸送回了国。而我妈——一个在中国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太太”,终于和我们建立了一种还算和谐的节奏,在我家不算太不便地生活下来。

我妈脸上常有一种认真的表情,即使在她做着最日常的琐事的时候,比如从冰箱里拿出一把香菜、或是给外孙清洗奶瓶。她修饰过的眉毛有种一丝不苟的严谨,法令纹清晰地在保养得宜的脸上对等分布,她的嘴角向下,不怒自威。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她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刻。我妈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好的人了(此语出自我先生)”,但如果你惹恼她,她会给你“沉默对待”,你——我,就会是最惨的那一个。

你很难对父母进行“陌生化”,也很难把他们当做与自己无关的独立个体来看待。即使离家已十多年,只要和爸妈共处一个空间几天,也难免不把他们当成家里的桌子和书柜一样自然。桌子和书柜是不值得观察的。但离家十八年之后,不同于桌子和书柜,爸妈和我的关系已经被岁月打磨得无法辨识了。

她有许多在外人(我)看起来“巫术”般的行径。比如:给外孙摘帽子的时候,她会用手掌在他头顶上转几个圈圈——让温度变化不那么突然。再比如:她会在他发出闷哼的时候重复他的频率。直到我忍无可忍地问她,“你为什么要重复他的哀嚎这到底有什么用”的时候,她惊讶地睁大双眼——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

最难捱的则是小朋友病时。她一下子成了他的保护神。在小朋友进daycare后第一场肠胃炎的凌晨,我从机场接我爸回家,打开房门看到她,双手紧紧抱着外孙,身上、地上满是他吐出的奶,她急得身上只有睡觉时的一件薄衫,脸上有种大难临头但随时准备炸碉堡的大义凛然。

他只是生病而已,人都会生病的。我很久之后才敢这么对她说。

我妈全面接手小朋友前后不到五个月。五个月里,她鞠躬尽瘁。赴美前,她就听说了无数家庭多少母女因“带娃”反目的故事,她对我表示,一定会以我为主人,我指东她绝不往西。我妈刚到的两星期,小朋友认人,无论她如何努力尝试,他都拒绝喝奶。每一次,我从她怀里接过软软的小孩,有时不免也会烦闷,她都讨好地、示弱地望向我,像个等待责罚的小姑娘,令我不忍。后来,她们同吃同睡,她成了小朋友最亲密的伙伴。我妈和中国所有的奶奶姥姥一样,很难让任何人“插手”照顾小孩,在她们看来,男人自然不入眼,“做什么都是错的(来自我爸的抱怨)”,甚至她的女儿——身为妈妈的我,也是态度不端。她全身心投入到这份最耗时、最辛苦、最被轻视低估的工作中,把小孩的需要当作最高指示,将自己的需要视若无物,在我面前再现了我小时候没有办法认识到的、我自己永远无法做到的“母亲”形象。

五个月后,我爸回国,我们从一周一天开始试着送小朋友去daycare,他开始了出生以来最辛苦的“刷病毒库”历程。发烧、手足口、肠胃炎……每一项都来势汹汹,用妈妈群里的共识来说,新冠和daycare病毒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每一个关口,都是我妈陪他共度、照顾他、感染他的病毒,如此往复。

然后我妈彻底病倒了,先是感冒、然后腰痛、后来发烧。我请了假,和先生一起承担了更多,让她好好休息。她的烧退了,但半夜还是听到她忍咳嗽、无法入睡。调养了一个月,她慢慢好起来了,健康无虞,就像从未病过一样。我和先生都觉得,她就是累病的。

夏天时,城里的图书馆开设了免费的英语课程。我帮她和她的朋友报了名。我妈的生活,从此有了新的重心。英语课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崭新的,虽然她的英语程度是最初级。开课前,课程主管——一位满头银发穿戴精致的白人老太太,对她进行了一对一的英语能力测试。我妈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考试。“没有考卷,都是在和我说话!”她很兴奋地告诉我,从进图书馆找不到联系人、如何误会、如何碰巧、如何不解、如何领会……她像个作家一样,试图还原当时的场景。

“她拿出一张二十元的美元,我以为是要收费,我太傻了,原来她是问我会不会说‘二十’。她又拿了很多图片,都是早上起来之后要做的事,我忘记怎么说洗脸了,我就说,do my face。”她不好意思地笑。

“完全没有要写的测验。上课也都是口语!”我知道,她也许听说过,却从没有机会体验这样的学习方式。我很为她高兴,让她利用好这次难得的机会,多听多练,不要再学“哑巴英语”了。

我妈班上有五名中国人和两名乌克兰老太太。她每次上课回来,都叽叽喳喳地,跟我讲述课上的趣事、她听不懂的地方。有天她兴高采烈地给我展示了老师发的教科书和练习册,牛津大学出版,印刷精美、制作精心。“我们都说,有这套书就值了!”我批评她,之前跟她叮嘱的都忘了。她不好意思地笑。

俄乌战争开始,老师问起两名乌克兰老太太家人的情况,她们的眼圈都红了。我妈和她的中国老太太朋友们,也想表示安慰。她们用仅有的英语单词表达关心。可年少时候的俄语教育,不自觉地蹦了出来。“我们说了‘达瓦里希’,她们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我们一定触碰了她。”我妈很不安。“没关系。”我安慰她,“你们说的不准,她们可能只是没听懂”。我google了“达瓦里希”,原来是“同志们”的意思。她的直觉没有错。

有次作业是“我的家庭”。她打电话给她的大哥、我的舅舅,认真准备了他去青岛支教的故事,又用翻译软件翻译成英文,不好意思地让我修改。我在她的中式表达上略微调整,在保持原样的基础上能令“英文人”明白。她下课回来,十分骄傲,说老师最欣赏她的故事。

“你知道吗?其他人写的都是在美国带娃,‘我的女儿是中国人、我的女婿是美国人。我爱中国、也爱美国。’太无聊了……只有我的不一样!”

我也为她骄傲。我知道——尽管她不断强调“这次来的唯一职责就是带孙子”,尽管她的表达在我看来也许不够真实准确,但她骨子里和我和我先生一样,都有着写作人最初始的表达渴望。就像先生学一年级中文的时候,也硬要写“北京不同公共空间的氛围”。在Hoboken久了,我妈成了“海漂老人群”里的核心成员。她从不是个高调的人,但在她的年纪,穿搭得体、品位不俗。她是第一个把lululemon介绍给周围老奶奶的“时尚先锋”,她们不仅喜欢她的搭配,还竞相购买她的同款,且失望地表示自己穿上没有她显得“洋气”。甚至有老大爷请她帮忙给老伴选衣服,我妈说,“我可不能跟他单独出去,我得约上顾大姐。”我把这些讲给先生听,他问我,你妈是不是圈子里最漂亮的女生?我又转述给我妈,她笑着否认。

在我眼里,这个人才是我妈,积极学英语的、热衷时尚的、做饭时听《八分》的我妈。

对我来说,我妈从不是一个“老太太”。

她曾是我的“默认”旅伴。从初中开始,每年暑假,我们都会一起旅行。开始是她带我去桂林、去西藏。后来我带她去日本、去欧洲……在迪士尼,她对我说,咱们就别看烟花了,等你以后有了男朋友,让男朋友陪你看。她还常说要趁我没有男朋友多一起玩,不然我就不想和她一起出去了,被我嗤之以鼻。

再后来她退休了,和自己的闺蜜去了更多更远的地方。我妈不满足传统“老年团”——上车睡觉、下车举丝巾拍照。她讨厌身边大部分大妈的聒噪、会被不够“国际化”的行为感到丢脸,但也承认和同龄人出行有同龄人的玩法。她把我教给她的“旅行小巧思”发挥到了极致,比如拍照的时候不摆Pose要自然活动,比如去到最在地的地方和当地人交谈聊天……在和同龄人旅行的时候,她总是最“有体验感”的那一个。她去了俄罗斯、去了土耳其、甚至还去了南极。“我们越过德雷克海峡的时候”曾是她的口头禅。

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恭维。我们一起逛街、一起打卡,彼此分享在看的书、喜欢的电影。我可以精准定位她喜欢的作品推荐给她,也会介绍她可能不喜欢但值得一看的作品开阔视野。我们谈论任何事——包括男友、甚至包括性。这也是我邀她来帮忙的底气。我以为她还会是我的妈妈朋友,而不会成为普世的“姥姥”。

这是我一年来最大的矛盾所在。我怀念那个作为我的朋友的妈妈,但又依赖身为“姥姥”的她。我们确实建立了共识——她来美国帮我照顾宝宝,我和先生的工作也不是不辛苦,但身为女权主义者的我,无法违背自己的逻辑而把这责任理所应当地交付她——即使这是中国社会的平常。在她辛苦操持的每一刻,在我每一个责怪她方式不对,太过于把小孩置于自我之上的瞬间,我既惭愧又心疼。正因为她古老的、传统的、我一向不认同及反抗的行为和理念,我才得以偷闲逃脱、在某些时刻成为我想成为的那个潇洒的、保持自我的“新女性”(但我妈呢?)。

她甚至过得并不舒心。几乎所有海漂来美帮忙带孙子的祖辈们都无法适应这里富足、自由、轻松却无法自理的生活。在家里,我妈听不懂女儿女婿的交谈(她的沉默在我和先生的热烈中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她的活动范围只是这座被称作“mile city”的Hoboken,因为没有我们,她哪里也去不了。即使是在这短短的十几条街,她也曾因为翻译软件的不准确而迷路,又因为“不想麻烦”我,走了近一个小时才回到家。我想象她如何克服她的羞怯,鼓起勇气,在超市、在lululemon……用最简单的英文单字和店员沟通。十几年前刚到香港的我,也曾和朋友推搡着,不肯做和只讲广东话的店员打交道的那一个。如今已成年的我,不愿她经历异乡人在海外的孤立无援,但却不可能时时刻刻在她身边。

为了感谢她,在她回国前,我安排了一场久违的母女旅行。我们一起帮她挑了泳衣、选了礼服。在我的想象中,我们俩将彻底释放心底的小女孩,从祖母、母亲、妻子、女儿的身份迷雾中挣脱,在加勒比海上,享受快乐的一星期。但当我们真正以两个女人相处,我才发现,原来我们从未以两个女人的身份相处过。新鲜的体验令她无所适从。她苦恼什么场合做什么穿搭,她有自己的审美,但也怕“给女儿丢脸”。于是我们调转了角色,我鼓励她、帮她搭配、教她摆pose、让她“自信”起来。“我就是没有自信啊!”有时候她会破罐子破摔似地说。她的肢体动作是僵硬的、尴尬的,可我依然能够看出她的兴奋。她先是狠命拒绝我帮她选的万圣节配饰——一副毫不恐怖颇具质感的暗黑宫廷风手套,然后有点好奇地戴上,最后别扭地摆出她想象中恐怖的样子让我拍照。在每一个这样的时刻,我看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自己,笨拙又坚定地,挣开束缚,做不被规训的女人。而她的“时髦”,停在我彻底离家的那年。

我们并排躺在沙滩边,她略带羞赧地问我:要说你老公花这么多时间带娃,我看你轻松轻松的样子,应该替你高兴才对,可为什么我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看不惯?或者嫉妒?我说,你这种心理才正常,因为“我们这样”不是你接受的规范,而这种别扭的心情就是你思考的开始。她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有多开心。那一瞬间,她又成了那个“不耻下问”、和我谈论一切的朋友。

今年母亲节,正赶上她生病最严重的时候,我为她选了一首小诗,是这么写的:

“我不曾知道

有一天

我也会成为女人

会理解你的爱

会共情

会看到你

不仅是母亲

也是女人

爱并赞美你”

冬天来临,我妈在Hoboken生活接近一年。我们一度相看两厌,也因为签证的限制、还有她从未提及的对我爸的想念,我给她抢到了一张回北京的机票。那正是北京全面放开前最紧张的时候,她做足了心理准备。

妈妈临出发前,我问先生,小朋友现在如此爱姥姥,姥姥也如此爱他,可才一岁半的小朋友以后会一直和我们俩一起在美国生活,他也许不会再和姥姥如此亲密,他也许会忘记她,等他慢慢长大,在英语环境下,甚至会失去掌握中文的能力,失去和她真正沟通的条件,那么妈妈的付出,又到底为了什么呢?先生说,这就是你对爱的理解的狭隘了,我相信你妈妈不是这么想的。

我妈回去的那个星期,我和先生工作繁忙无暇自顾,小朋友又发了高烧。在办公室看到daycare“劝退”电话号码的那一刻,我简直做好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准备。我妈隔离第一天和我们视频,小朋友呆呆地望着她,好像不认识了一样。我可以想象彼岸的妈妈有多么心酸,她不住掉泪,连一向冷漠被我讥笑没有人类情感的我先生,也背过身偷偷流了眼泪,为我妈和小朋友之间真挚的、深刻的、且永远无法被对方理解的感情。

我们终于熬过了最痛苦的两星期,也再次体会到我妈在我家的重要角色。曾经她说过,再也不想来了。可我最近问起,她说,再过半年,我还去帮你们。

原标题:《妈妈来美带娃一年:我们挣扎于母女身份,重建女人之间的爱与理解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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