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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杨苡|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2023-01-28 13:2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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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从译林出版社获悉,著名翻译家杨苡先生于1月27日晚去世,享年103岁。

杨苡,原名杨静如,1919年出生于天津,祖辈有四位在晚清中了进士,点了翰林;父亲杨毓璋从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回国后曾任沈阳电话电报局董事,是天津中国银行首任行长;哥哥杨宪益被誉为“翻译了整个中国的人”;姐姐杨敏如是古典文学专家……出身名门的杨苡8岁进入天津中西女校就读,度过了烂漫无忧的少女时代。

1937年,杨苡被保送到南开大学中文系,还没来得及入学,“七七事变”爆发,天津沦陷,南开大学与北大、清华一道迁往昆明,成立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沈从文的建议下,杨苡从中文系转到外文系。在纪录片《九零后》中,杨苡、杨振宁、马识途等16位平均年龄超过96岁的“90后”联大学子回忆曾经群星闪耀的日子,其中最先登场的就是杨苡。

下文节选自译林出版社出版的《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

纪录片《西南联大》截图

给巴金写信

我是十七岁时开始和巴金通信的。之前我看了许多巴金的书,《家》《雾》《雨》《电》,不光是小说,他编译的《无政府主义与实际问题》《蒲鲁东的人生哲学》我也看。新文学作家中,我哥喜欢胡适,我姐崇拜冰心,我最崇拜的是巴金。

冰心在燕京教书,我姐是真的崇拜。她的毕业典礼,带我去参加的。在燕京的礼堂,学生都在那儿了,就见司徒雷登戴着方帽子走过来,冰心和一些教师跟在后面,我姐站在外侧,靠过道,冰心就从她身边过去,她激动得很,大喊:“谢先生!”冰心连忙竖起手指在嘴前面,让她别响。冰心作品里都在歌颂母爱,我是有点隔膜的,因为母亲对我一直很严厉。我爱读巴金,因为巴金《家》里写的,和我的家太相像了。

其实也不光是我,我在中西的好友当中,有好几个都迷上了巴金,读遍他几乎所有的作品,从中得到鼓舞和力量。巴金的小说对年轻人是特别有吸引力的。可能好多年轻人都给巴金写过信。我是好多年以后,才知道差不多就在我开始给巴金写信的那段时间,同学刘嘉蓁也在给他写信。

《金粉世家》

一九八五年我和她通信时还说起这事,她在三八妇女节那天的来信里这样写:“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卷进一二·九运动后,心头像一团火一样在燃烧,血管里流淌着的血要沸腾了,要爆炸了,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承受不了在燃烧的火,要爆炸的血管,她在寻求一个支持者,一个承受者,帮助她承受这火,这血。巴金先生是这样做了,他理解、同情、支持我们当时那些极为幼稚可笑的想法和行动。我告诉他我们办墙报,搞营火晚会,划船到墙子河中央去放声歌唱,他完全能理解和同情我们。我的心得到了安抚。”刘嘉蓁到延安之初还给巴金写过信,巴金称赞她路走对了。

当时我也是写信到巴金那里去寻求抚慰的。那段时间我特别苦闷。有好多因素,一是前面说的一二·九运动,再就是我哥去留学后,我觉得特别寂寞。

我哥对我特别好,我总是跟着他,什么事都听他的,像是一种依靠。有一次我上楼,仰头对空气喊了声“哥der”,堂弟杨纮武听到,就对母亲说,六姐是想哥哥了。我一直叫我哥“哥der”,那是从一个玩笑来的:八叔家的四哥还有七叔家的五哥,加上我哥带我一起玩,他们和我哥都上新学书院,会英语,跟我说,喊我哥要说“dear哥”,我不会说dear,一说就说成“der”,他们当笑话,说,行,你就喊“哥der”,后来就一直这么叫。我总跟在我哥后面,到老了我姐还说,我和我哥是一拨的。

巴金是我崇拜的偶像。另一方面,对于我,他也像兄长一样,代替了我哥。就在一团苦闷中我开始写信。

收到巴金的第一封信时,我简直是狂喜,那几天恨不得拥抱遇到的每一个人,告诉他们:“我收到了巴金的亲笔信!”总想大笑,又怕是在做梦。事实上,信我是悄悄写的,收到信也不能公开,尤其更要瞒着母亲。

我在第一封信里写了对他作品的喜欢,还有对他的崇拜之情,以后慢慢地,什么对别人不说的话都对他说,什么事都问他的意见。都是很长的信,我喜欢做梦,梦多,在信里向他描述我的每一个梦。我给朋友写信习惯写得很长,但给巴金的信特别长,以至于好多年后有次他在朋友面前开我的玩笑,说我有一封信长到写了十七页纸。

可能是第二封信,我就说到了对我的家的不满,重点是表示,我要做他笔下的觉慧。他回信表示不赞成,说我年纪太小,应该先把书念好,要有耐心。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和刘嘉蓁之间的通信,当然也不知道他称赞她去延安是“路走对了”,否则我大概要问,为什么赞同刘嘉蓁去走自己的路,却不赞同我像觉慧那样呢?可能他会说,你和她的情况不一样。现在我想想,如果刘嘉蓁当时不是已经到了延安,他的回答也许又不一样。巴金总是爱护年轻人,为他们设想的。

巴金和杨苡在上海武康路巴金家合影

我跟巴金通信,母亲并不反对。我开始瞒着她,后来还是忍不住说了。我给好莱坞明星瑙玛·希拉还有巴金写信,她都是知道的,他们回信,我告诉她,她嘴里不说,心里也是高兴的。她也有她的虚荣心嘛。巴金的《家》她看过,知道他名气很大。对《家》怎么个看法她没说过,不过晚年她有次说我,你和你哥都不给我争气,就知道玩儿!你们怎么就写不出一本《家》呢?巴金能写,你们就不能写?但是另一方面她挺传统,对巴金鼓励年轻人反叛家庭,以及我受巴金的影响一直有点耿耿于怀。也是晚年的时候,有次她对我说,你都是给巴金害的。这是说我后来的路,离家去读书,包括婚姻,都不是她的安排。

沈从文先生

沈先生很严肃地对我说话,好像也就那么一次,他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对女生特别爱护。那次批评我时,我和他已经做了一段时间邻居,很熟了。

是郑颖荪领我认识沈先生的。我搬到青云街没几天,有天他下楼,撩开我自制的土布门帘,做手势要我出来,说,杨小姐,我带你去见个人。他带我去见的就是沈从文。我是最怕见生人的,每见生人只知道鞠躬,而后就剩下低头站在一边绞手指。说是要见沈从文,我就更慌。早就听说过虽然沈从文当过兵,自幼看惯了杀头之类吓人的事,人却是个腼腆书生样,一点不是让人望而生畏的那种。可毕竟是生人,还那么有名。

沈先生的《边城》我在天津时就读过,但我更喜欢的是巴金。我姐是沈从文的粉丝,也不光是他,“京派”作家里好多人的作品她都爱读,像周作人、冰心的书她都买的。《边城》我好像也是从她那里看的。他们几个都到燕京大学做过讲座,周作人有次去,还是大公主包的车去接的。大公主没读过多少书,小学的水平,在燕京借读,接周作人那次她都抢在头里,陪着一起走,周一个老夫子的样子,她穿得漂漂亮亮在旁边一扭一扭的,可笑极了。后来照相,她就挨着周作人坐。对人介绍我姐,说是姨太太生的,把我姐那个气呀。

我第一次见到冰心是去观摩我姐的毕业典礼。典礼上安静极了,不像现在乱哄哄的,冰心走过来,我姐看到了,就嚷:“谢先生!”冰心见了竖起手指在嘴上,让她别出声。我姐说,沈从文去的那一次最有意思,那次不是演讲,是座谈,大家围坐在一起,轮到沈先生讲了,他半天不开口,好不容易开口了,说:“我不会讲话。我害羞。”而后又不响了。我姐说,真是窘死了——不是他窘,是听的人坐在那里,心揪着,不知如何是好。名作家呀,怎么会是这样?!

在青云街是头次见到沈先生,真是容易害羞的样子。他笑眯眯的,一口湖南话很绵软,说话声音很轻,不害羞也是有点害羞的样子。问了我些话,大概知道我的情况后称赞、勉励了我一通:刚满十九岁的女孩子有勇气离开富有舒适的家,心甘情愿吃苦,好啊!生活是本大书,现在生活跟过去不同了,不习惯吧?想家吗?莫想!莫想!这是抗战的年月,到底是跟日本鬼子打仗了,以后上了大学要好好读书,年轻人不拼命学习终不成!……

沈从文(1902-1988)1929年被聘为中国公学国文系讲师,讲授新文学研究和小说习作

他和颜悦色,轻声细语的,我还是紧张,只会傻傻地望着他,低声说了句:反正我要像觉慧!没头没脑,有点“文不对题”吧?也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

怎样就算是“像觉慧”呢?其实我也没个谱。沈先生鼓励我埋头读书,我也没做到,成天看小说、唱歌、写长信,要不就是在麻布上绣我想出来的花样。我还买了把乐锯,亮闪闪的,没事就吱吱呀呀地拉,幻想着能在上面拉出托赛里的小夜曲。离开了家,一下子所有的管束都没了,我的兴奋还没结束,那情形有点像现在的年轻人结束了高考进大学,自由得不知怎么挥霍时间,就忙着兴奋了。

我和沈先生很快熟起来。他的客人多,因为知道我喜欢文学、喜欢写作,作家、诗人来访,他会让我也过去见见。我的房间隔着院子与沈先生的屋子相望,从后窗可以看见他那儿。院里通常都是黑洞洞、静悄悄的,有个晚上,忽听到清脆的女声喊“从文”,就见到对面沈先生的身影立起来,拿着灯往下走,灯在楼梯上移动,人就像飘下来似的。而后就听见沈先生大笑,原来是冰心从呈贡来看他。院子里立时欢声笑语,笑语未毕,他就朝我的窗户喊:杨小姐,下楼来见见冰心女士!我匆忙下楼去拜见,这是第二次见到,上一次是在我姐的毕业典礼上,但我根本不会寒暄,扯扯当时的情形什么的,只鞠了个躬,马上就溜掉了。

没过几天,又是个月夜,沈先生又大声叫我:杨小姐,下楼来见见徐芳!哈哈,你这个小女诗人快来看看大女诗人,好漂亮哩!徐芳是北大高才生,好像还是“校花”,不像冰心的清秀,像玫瑰的热烈。她哇啦哇啦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沈先生只是微笑着听,我嘛,当然更没话了。之前没听说过徐芳,后来也没读过她的诗,因为沈先生,这一幕还记得。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四十七年后,沈先生大病初愈,口齿已不大清楚了,我和杜运燮去看他,他喜欢听我们“摆龙门阵”,在他那间明亮的书房里,我和杜运燮海阔天空地聊,他坐在一把半圆形的藤椅上笑眯眯地听。我说起当今女作家抽烟的不少,不是逢场作戏抽着玩,是真抽,他忽然笑眯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徐芳,也抽烟。

沈先生对我的不够用功当然是清楚的,有机会就劝诫我。没人比他更有资格这样教导学生了,他自己是很用功的,几乎每个晚上,我都看到他在糊纸的窗后伏案写作,直到深夜才站起身来举着灯走进卧室。

昆明那时用的都是煤油灯,昏黄微明——那个情景我印象太深刻了!有一天我懒散得很,懒得看,懒得写,早早吹熄了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盘算明天找谁去玩,到哪儿逛逛,吃焖鸡米线还是吃饵块……第二天一早沈先生上楼到外间来工作,笑着对我说,昨晚写了什么了?看了什么书?才十八九岁不要那样贪睡,要睡懒的哟!我羞得无地自容。

之前他就对我说过:要用功哩!我去睡觉,你方可休息。睡迟些怕什么?不要犯懒贪玩!像平时说话一样,他都是笑着说的,但其实都是认真的教诲,只是我总是做不到。

赵瑞蕻、杨苡夫妇在恩师沈丛文北京寓所

吴宓先生

那时候不大明白教授水平的高低不全在口语好不好,发音是否纯正——学问常在这之外的——我们对英语说得地道的就佩服,对说得不地道的就觉得奇怪。比如,吴宓英语发音很糟糕,普通话也说不好,很重的方言腔,说英语、说普通话都带那个味,我们就奇怪,这么有名的教授,怎么发音还不如我们中学老师?

我们女生对吴宓印象不好,还有一条就是他土。吴宓身材偏瘦小,脑袋却蛮大,听说是四十多岁,看上去却是老学究的模样。他是穿西装的,还拿一根手杖,走起路直挺挺的,目不斜视。他拿手杖跟别人不一样,不住地在地下点,跟盲人行路似的。昆明尽是石板路,手杖点在石板上,嘀嘀笃笃地响。照说西装手杖的,应该洋派,但在他身上就是显得土。有的老师,学生是有点怕的,吴宓名气很大,表情又严肃,女生倒没有谁怕他的。

吴宓给我们上过“欧洲文学史”,这是联大外文系二年级的必修课,高年级没修过的人也可选修。到现在我还能想起他上课时的样子:左手抱几本洋装书,右手是手杖,嘀嘀笃笃走进教室。上课喜欢做手势,讲但丁的《神曲》,比画着天堂与地狱,一会儿拊掌仰首向天,一会儿低着头蹲下,让我们笑了又笑。说到但丁对贝阿特丽斯那段恋情,更是对着空中大呼“Oh!Beatrice!”。显然动了感情。不知他这样深情呼唤时,是否想到了毛彦文,我想下面的学生大概都有联想,他的那段恋情,联大学生中几乎是无人不知的。

《滚滚红尘》

我是还在天津时就知道了,因为家里有他的书。大开本,书皮是灰色的,上面写着“吴宓诗集”几个大字。这书是我哥买的,出国留学时就留给了我。旧体诗,我不大看得懂,只大概翻了翻,留意的是书中的许多照片,还有就是情诗。有些句子像大白话,比如“吴宓苦恋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没什么懂不懂的,一下就记住了。还有,他的追求没结果,就奉劝世人莫恋爱,“此事百害无一利”。

我容易记住,还因为毛彦文后来嫁了国民党员老熊希龄,一九三四年我哥出国前我们全家到香山度假,住的就是熊希龄家的别墅。没准当时还议论过——这事在北方知识界真是传得“沸沸扬扬”。

不光是毛彦文,联大师生中还流传他的其他恋爱故事,包括师生恋。他对漂亮女生格外注意,倒也不全是因为恋爱,大概是爱美之心吧。上课点名,点到金丽珠,金应了,他一见就直直地看着她说“Beautiful!Beautiful!!”。我们直想笑又不敢笑,使劲忍着。又说他对女生特别照顾,很讲究绅士风度。大概是这样吧。但许渊冲说吴宓因为赵瑞蕻追我,就在课上安排赵和我坐一起,那是瞎扯。赵瑞蕻高我两班,因之前没上过“欧洲文学史”,的确是选修了,但联大的教室都是随便坐的,通常女生坐在前排,我都是和金丽珠一起坐的,赵瑞蕻、许渊冲他们都坐在后面。

赵瑞蕻(右二)杨苡(右三)夫妇以及杨苡哥哥杨宪益,戴乃迭与战友萧亦五于南京国立编译馆院内。

说起来吴宓先生倒是和我们有过一次课外接触,那已经是我和赵瑞蕻结婚以后了。是我们住在凤翥街的时候。他由杨周翰陪着,到我们家是来搜书的,他听人说,赵瑞蕻拿了图书馆的书总不还。赵瑞蕻是有不少书借了不去还,我说他,他不高兴,说,书嘛,又不是偷。当时西南联大图书馆书不多,你占着别人就看不了,所以吴宓听说了很生气。

我远远看见他们来了,吴宓拿着手杖,嘀嘀笃笃,杨周翰在一边直跟我使眼色,也不知什么意思。我就对里面的赵瑞蕻说,吴先生来了。

吴宓气呼呼的,我迎他进屋,发现书架上有些书没了,都是图书馆的书,当然是赵瑞蕻刚才拿下藏起来了。吴宓没搜出什么来,气鼓鼓的,也不说话,就走了。后来我又跟赵瑞蕻说,书还是应该还回去,这样霸着算什么?他不爱听,不过后来还是还回去了。要面子,找没人的时候,往柜台上一放就走了。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杨苡/口述 / 余斌/撰写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年:202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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