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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来路⑤|适彼乐土,逃离灾殃

相欣奕
2023-01-28 22:2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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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殃与流民

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流民是“因遭遇灾害而流亡外地,生活没有着落的人”。

任新民先生在《试论中国古代的流民问题》中,把役繁赋重、天灾和战乱列为古代流民产生的三大主要原因。

文中列明,中国古代天灾之多,世所罕见。自秦至清末两千多年,有记录的天灾达5000余次,平均每年两次。不但次数多,而且灾情重。诸如“赤地千里”、“平地汪洋”、“连岁旱蝗、荡无农收”、“疫疠流行,死伤大半”、“人相食”等触目惊心的字眼,史书中屡见不鲜。

战乱之多,也是世所罕见。从公元前221年至公元1920年,记录的战乱有160次,占据约900年。特别是历史上的几次特大战乱——晋“永嘉之乱”、唐“安史之乱”、宋“靖康之变”,更让整个中国北方变成“尸如山积”的恐怖世界。

关于“役繁赋重”,各朝代因战争和大型工程征收徭役、兵役和赋税,繁重不堪屡屡导致民不聊生。民间演绎中,“孟姜女,杞良妻, 一去燕山更不归。造得寒衣无人送, 不免自家送征衣”,而在寻修建长城的丈夫不得后哭倒长城,“哭死于城,城为之崩”。孟姜女的故事正反映出民间对苛政与劳役的反抗心情。

人如果带着对更好生活的梦想奔赴远方,那是相对主动且目标明确的。而若为逃离灾殃而仓促奔走,其中艰辛可想而知,存活的机会也必定少了许多。在那些灾殃频繁沉重的岁月里,如何才能机缘巧合,得以保全,成为幸存者?过往的胜利,属于诸位读者的先人。

流民问题不仅存于古代中国,近代和当今世界依然显著。2022年初俄乌战争开启之际,市政厅栏目推出乌克兰难民相关的多篇文章,题为“寻找避难所”。今日,我国中青年民众大部分未曾亲历战争、灾荒和新冠疫情之外的突发事件,有幸在和平富足的状态中生活。俄乌战争袭来之初,遭受打击的城市、流离失所如同草芥的难民实时境况,突兀铺陈眼前,颇令人关注和揪心。

今时今日,战争仍无休止;而“气候危机”的阴影早已笼罩,成为人类共同体命运的挑战者。经历持续数年的新冠大流行,以及更加密集严峻的气候事件,“不确定性”的警钟为全人类敲响。

人类的未来会好吗?地球人类,是否终将难逃流民的厄运?而“流浪地球”,又将流去何方?由此,以下尝试梳理灾殃之下,中国古代与近代“流民”的不幸命运与应对之法。

适彼乐土:桃花源与乌托邦

1942年河南大饥荒,逃离受灾地区的难民(来自网络,源自1943年2月底至3月初美国《纽约时报》记者福尔曼与《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在河南灾区实地采访时拍摄的图片集)

“适彼乐土”,取自《诗经·硕鼠》,是奴隶的奔逃之梦。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这首诗成于先秦时代。剥削者贪得无厌而寡恩,被剥削者决计反抗。奴隶社会,反抗的主要方式就是离开。理想的去处,就是“乐土”,没有压迫和剥削,自由自在,安居乐业。这样一处乐土,当时并不存在,所以咏叹中的离开并没有出路。相当长的时期,逃亡的奴隶,或被奴隶主追回,或落入其他奴隶主之手。但“适彼乐土”,标志着奴隶们的觉醒,表达了他们对自由美好生活的憧憬。“乐土”的咏叹,不知启发和鼓励了多少为挣脱压迫和剥削的斗争。正如《中国移民史·古代卷》(江立华,孙洪涛著)所言,“从根本上说,阶级剥削、阶级压迫是阶级社会产生流民的最主要社会根源,亦是阶级社会流民的重要特征。”

 画中桃花源(来自网络)

人们总盼美梦成真,“适彼乐土”之梦,至少在陶渊明的笔下成真了。这是一群为躲避秦时战乱而逃离到桃花源的人。他们运气极佳,找到一处丰美隐蔽之地——“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是与外界的唯一通路;但“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自然资源丰富无虞。他们以近乎血缘群体的关系,维持着小型宗亲社会的运转,如同原始社会,没有阶级、没有剥削、人人平等、彼此依存——“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桃花源的美好生活还是可持续,“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且自带屏蔽功能以排除外界干扰,刻意去寻访者“不复得其路”。

陶渊明生活在东晋,北方战乱频繁,晋政权南迁,大批北方汉人纷纷流向南方。在这样一个民不聊生、流离失所的乱世,越置身黑暗,人们越向往光明。陶渊明对于桃花源美好世界的想象,恰如16世纪英国的托马斯·莫尔爵士设想的“乌托邦”。正值资本主义萌芽期,资产阶级和工人阶层矛盾乍现。莫尔对劳苦群众深感同情,向往消灭私有制的理想社会,这促成了他的乌托邦构想。

相隔一千年,就社会理想而言,陶渊明和莫尔爵士殊途同归。虽然他们都不知晓如何“适彼乐土”,但这就是光明乐土的样貌。

逃难,逃难

《苏轼集·卷四十七》中言,“夫民之为农者,莫不重迁,其坟墓庐舍,桑麻果蔬,牛羊耒耜,皆为子孙百年之计。”安土重迁,只要有一线希望,古代中国农民就不肯放弃自己的家园。如前所述,中国古代灾难频仍。比如,战争之外,黄河多次改道和决溢,旱灾与饥荒屡屡相伴而至,蝗灾来势迅猛,蝗群过境,数千里草木皆尽。大灾突兀而至,故园无可依附,人们被迫背井离乡。灾乱发生,前方没有桃花源。流离失所的人们,逃亡之路和落脚之地如何?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中国移民史·古代卷》(江立华,孙洪涛著)列明流民去往地点的类型:①流向丰稔、稳定的地区,以获得相对安全的生活环境;②流向统治力量薄弱的地区,比如深山、边陲乃至蛮夷之地,以避开繁重赋税徭役;③ 流向地广人稀的地区,比如湖广填四川之初,“有可耕之田,无可耕之民”的四川,清初“有土无人,沃野千里”的关东,以缓解人口繁多的压力,得到土地作为生产资料;④ 流向城镇,寻找就业谋生机会;⑤ 跨出国门,朝鲜半岛、日本和东南亚都成为目的地。

字里行间,可见流民之艰难。可借用“他们出生,他们受苦,他们死去”一言以蔽之。若干影视作品,可生动形象地提供灾民逃难和立足他乡的线索。《叶落长安》是一部非常优秀的电视剧。故事背景是灾荒:抗战期间,一九三八年,黄河花园口决堤,一九四二年,河南遭遇百年大旱。连续几年的天灾战乱,导致河南大地颗粒无收,三百万百姓为求生存被迫西入潼关,奔向陕西。故事的主人公白玉兰当时十岁,举家逃荒路上见到无数饿死的路人、为争抢施舍的食物踩踏而死的灾民,经历了自己弟弟因冻饿而死,吃尽苦头。到达目的地西安之后,为给家人谋得一处栖身之所,十岁的姑娘从城墙土洞中把死尸背了出来。经过几十年风雨,得到温暖幸福的结局。这一家人,如同一片叶子颠沛流离飘落长安,最终落地生根,繁荣昌盛。

1942年河南大饥荒乘坐火车逃往陕西的难民(来自网络,源于1943年2月底至3月初美国《纽约时报》记者福尔曼与《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在河南灾区实地采访时拍摄的图片集)

为何当时许多灾民选择举家逃往陕西?首先,交通便利。河南到陕西有火车通达,国民政府也提供政策上的支持,比如让灾民免费乘坐火车,沿线设立救助点等。灾民就算坐不上火车,也可以沿着铁路线或公路线向陕西逃亡。

其次,陕西与河南民间交往自古以来非常密切,陕西对河南难民包容相迎。这样的情谊,可谓投桃报李,守望相助。近可追溯到1929年的关中大饥荒,陕西十室九空,逃往河南的人数不胜数;远可追溯到隋唐,正如前面文章提及的长安城朝廷官员赴东都洛阳就食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在于,陕西当时不是战区,有着相对安全的生存环境,是灾民心中的“丰稔、稳定地区”。逃出来并活下来,就是幸运者。《河南省志·人口志》记载,1940年河南人口为3067万,1944年河南人口2471万。1942年河南这场大饥荒,河南省有300万人逃到陕西等地,因灾死亡人数也达300万。

并非每个逃难灾民都能像《叶落长安》中一家人那样幸运。逃难路途充满巨大的不确定性,去往的地方文化不同,资源和土地境况不同,加之以外来人口涌入之下激增的压力,决定着他们的命运和际遇。那些为避灾殃背井离乡的人,也可能成为“棚民”,贫无生计, 携家逃避山中, 搭棚居住, 开山种地,迁徙无常。他们还可能乞讨为生,或落草为寇,或依附豪门大户成为“佃户”,又或不得不放弃务农而在其他行业谋生,比如经商、挖矿、投身寺庙道观、沦为奴婢等。

清代长江岸边的“棚民”(图来自https://www.sohu.com/a/426306959_126037?sec=wd)

众生皆苦

近期热播电视剧《三体》得到原著书迷好评。剧中名场面之一在于,游戏中三体人的“脱水”、“浸泡”。在“乱纪元”到来之时,人们纷纷高呼“我要脱水”,瞬间变成一张干枯的人皮,等待不知多久之后的“恒纪元”来临,“浸泡”后复生。“乱纪元”意味着巨灾突降、无法存活;“恒纪元”意味着宜居环境,可供休养生息。

这是科幻作品中戏剧化呈现的场景,但不妨从应对灾殃的角度加以类比。面对不确定又惨烈的灾变,三体人为什么一次又一次选择“脱水”后留存,而不是“赶紧毁灭吧,累了”?正是因为,他们能够“浸泡”后复生,也在始终探寻抵达“恒纪元”的路径。这值得盼望

正如前文所述,中国古代战乱频发、天灾屡降,是什么支撑人们熬过漫长而艰难的岁月?除了求生本能,苦难善忘,在诸般苦难中对一点点甜的追寻之外,必须得有所盼望。

思想因何而生,盼望因何而来?详细解析,并非笔者能力所及。此处只对佛教的传播及其发挥的作用略作引申。  

2019年8月成都文殊院外(作者拍摄)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描绘了南北朝时期佛教在中国的盛行。佛教的盛行,除了统治者的大力扶持之外,还在于民间的心理需求。佛教很早就传入中国,却在南北朝时期才广泛流传,正在于当时社会需要宗教抚慰。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长期分裂的时期,整个社会动荡不安,朝代频繁更替,经济陷入崩溃,民不聊生,不但产生大量流民,而且战争频繁,死亡随时可能降临在每个人身上。百姓怎么办?或接受,或反抗。逃难不一定成功,反抗要冒着巨大风险,佛教的“业报”和“轮回”观念恰逢其时。民间所深爱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能听闻每一个人的苦难和盼望,予乐拔苦。灾殃频至,人们需要精神寄托——或安抚自己,期待拯救;或接受苦难,期盼来生。无论哪种,都是精神上的“乐土”,光明的乐土,让人们坚持、承受和忍耐。

 重庆大足石刻(相欣奕拍摄于2019年7月)

重庆大足石刻千手观音(赵梓函拍摄于2022年1月)

灾殃之下

陶渊明笔下桃花源中避世的人,自称先祖避秦时乱而抵达。而秦代民众的灾殃,不止有战乱。赋税徭役无比繁重,推行严刑峻法人人自危。大泽乡起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平民起义。秦王朝横征暴敛,大修宫室、陵墓,百姓苦于徭役,社会矛盾激化。陈胜吴广正是在去渔阳戍边路上,因大雨而延误时日,按照秦法应斩首。在死亡威胁下,逃无可逃,揭竿而起。

大泽乡陈胜吴广起义(来自网络)

再看热播剧《三体》。下周预告中,女主角叶文洁即将喊出“消灭人类暴政,世界属于三体”的震撼口号。如前文所述,灾殃之下,温顺的人儿盼望逃往桃花源避世,走投无路的人儿揭竿而起求生,科幻剧中的“地球三体组织”,则是“毁灭吧,赶紧的”。这颇具隐喻。当然,呼喊消灭人类暴政的人,各有各的“灾殃”,或是辛酸经历,或是对现状不满(如环境破坏),从而对同类及未来失去信心。

不放弃的三体星球居民,一次次脱水又浸泡,在每个长短不一的文明周期中,持续在浩瀚宇宙中搜寻乐土作为崭新家园;而自暴自弃的地球三体组织,却在促成人类文明的消亡。

春节热映大片《流浪地球II》也是刘慈欣的作品。我还没去买票观看。延续《流浪地球I》的思路,本片讲的是地球不再宜居,劫难当前,人类团结应对和劫后余生的故事。这个故事,更适合于近年来被不确定性震撼和警醒的人们的期盼。人类向来不是温室花朵,每个当代人和未来人,都是千难万险的幸存者。趋利避害,适彼乐土。这个乐土,不大可能在远方等待光临。我们需要达成共识,描述出来,并共同造就。

借用刘慈欣的一段话结尾,向永不放弃的古人致敬,为今时今日的我们鼓劲加油:

“你听着亲爱的,我们必须抱有希望,这并不是因为希望真的存在,而是因为我们要做高贵的人。在前太阳时代,做一个高贵的人必须拥有金钱、权力或才能,而在今天只要拥有希望,希望是这个时代的黄金和宝石,不管活多长,我们都要拥有它!”(刘慈欣,《流浪地球》)

    责任编辑:王昀
    图片编辑:蒋立冬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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