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光｜AI曾是工具，但它逐渐改变了我们的想象方式

作者：吴佩悦

在那些失眠的夜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来回游荡。它来自于一些很小的思绪，却顺着一些出乎意料的逻辑链条，慢慢生长成为一个不受我们控制的独立意识。

对于张宇光来说，这种失眠时分裂出来的人格，特别像是一个人工智能(AI)。于是，他通过一场和AI合作的声音艺术表演，转译了这份难以名状的经验。

“凌晨３点”是张宇光2019年在纽约布鲁克林The Paper Box的演出。在现场，他低头盘腿坐在舞台中心的桌子上，身后是按着某一频率下落的水滴影像。水滴声之间的空隙，逐渐出现了AI对既有音效的补充。随之，艺术家也通过手中的黑色雨伞与金属桌面之间的摩擦，来控制自己想要输出的声音与节奏，同时期待AI会给出什么新的回应。

“就好像两个人的对话，台上的人，以及由人工智能扮演的人的另一面，分别代表着清醒和不清醒，”张宇光说。“又很像乐手之间的互动，一个人拿另一个人段落里的元素去发挥。”

《凌晨３点》现场

张宇光和AI之间的羁绊，起源于他在广州的一个非洲鼓乐队。当时乐队成员有五位，时不时会出现有人无法出席表演的棘手情况。

“我当时就想拥有一个AI驱动的鼓手同伴，”张宇光说。

带着探索AI编曲的目的，张宇光从本科的地理信息科学专业毕业后，来到纽约大学的Tisch学院进行硕士的深造。他一边系统性地学习了AI的发展史，一边尝试将AI运用到除了音乐之外的其他艺术领域的创作中。像一个音乐人通过学习不同乐器来精进自己的乐感那样，张宇光希望可以通过测试不同的AI模型来感知它的思维模式。

《二重身》是对于AI如何理解舞蹈的测试。作品表面上是一个真人舞者和她的延迟影像共同完成的双人舞。而舞者的延迟影像是极具欺骗性的。若不仔细观看，观者会以为它只是摄影机对舞者全程舞蹈的录像和延迟播放。而事实上，这一摄影机只是抓拍了一些重要的舞蹈动作节点，而两个动作之间的过渡，是由AI自己臆测、渲染的。

《二重身》现场

《二重身》现场

“舞者有自己习惯的动作流程。但AI只是看着静帧去做连接，”张宇光说。“它让我们发现两个动作之间有新的路径可以产生。”

张宇光想用这个作品表达个体在过去、现在、未来等不同时间点的自我感知。他也曾在作品陈述中提到：“移民是平行生活的一种形式。”

作为观者，我感到当艺术家在处理自我内在的某种断裂感时，AI似乎总能成为一种高明的工具：鬼使神差地将人从自我沉溺中偷渡出来，帮人通过某个锚点重新发散出新的思绪和感知。人与机器之间这层暧昧的关系，在这个舞蹈中得到了演绎。

谈起对个人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作品，张宇光说是那张记录了自己“存在痕迹”的床褥。

《（非-）算法的清醒梦》是艺术家对自己夜间熟睡时，身体在床单上留下的所有印记的再现。通过隐藏在床单下的一系列手工制作的小机械装置去模拟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留下的褶子，一具隐形的身体得以呈现在人们眼前。

意大利罗马The National Museum of XXI Century Arts的展览现场

《（非-）算法的清醒梦》制作过程

《（非-）算法的清醒梦》制作过程

“这件作品的灵感来自于我在纽约不断搬家的经验，”张宇光说。“有一个搬家的前夜，我半夜醒来，望着收拾得空空的房间，意识到我身体下面的这个床单将成为我在这个房间最后的印记。”

这件作品曾在Némo数字艺术双年展和北京时代美术馆等多个艺术机构展出，引起了许多观众的共鸣。

“大多人都会从这个作品里理解到一种悲伤，但我的出发点是一个更抽象的思考，”张宇光说。“即人类能不能以一种非人类的物质形态去存在？”

随着围绕人工智能的话题进行了越来越深入的思考，张宇光常常觉得自己的思维逐渐被AI反噬了。AI从一个辅助他去完成某个简单目标的工具，变成了一个“带着上万年的人类记忆”的思维深渊，让人类自发的一些念头显得越来越无足轻重。

“以前的画家要画好一朵花，需要用很多时间去和世界相处。而现在艺术家可以轻而易举地用一些承载了人类集体智慧的工具，快速地生成任何想要的图案。于是我作为一个人，可能就再也不需要寻求亲身的一手经验，去世界那么远的地方去看一朵花了。”张宇光说。“但这真的是好的么？”

他一方面觉得被资本力量主导的AI发展正在以一种“工业化”的方式削平了人类创造力的复杂性，但另一方面也认可AI对于“作为个体的思考”的拓宽，可能带领人类进入一种“集体式”的想象。

谈及未来的创作，张宇光说他会试图去做更多“人机伦理”的思考。他和纽约艺术家吴桐的合作项目《云彩管理局》是一次简单的尝试。

“云彩是我们每个人小时候最初去练习想象力的载体。我们想透过云去探讨在这个人被算法overpower的时代，人类的想象空间还有多少？”张宇光说。“我们还能怎么从人的想象力出发去创作？”

《云彩管理局》

《云彩管理局》

艺术家简介：

张宇光是一位新媒体/AI艺术家，现居纽约。他通过网页、装置和表演等不同交互媒介探索人类和技术的共生关系，人与有形或无形的人工智能的连接方式，以及随之而来的文化与伦理变迁。

张宇光目前是纽约创意工作室DE-YAN的机器学习工程师，也是跨媒介表演团体NUUM Collective的成员。他曾获得罗马Re:Humanism人工智能艺术奖，欧盟S+T+ARTS S2S项目奖，纽约数字人文研究生项目金奖。作为驻地艺术家，曾在纽约CultureHub、The Center at West Park、DanSpace、国际动作与计算会议MOCO，纽约大学ITP以及IMA Low Res驻地项目等进行创作。他的作品曾在布拉加INDEX双年展（2022），波士顿科学博物馆（2022），罗马MAXXI国立二十一世纪艺术博物馆（2021），巴黎Némo数字艺术双年展（2021），纽约CultureHub（2021/20），圣菲CURRENTS新媒体艺术节（2021），布朗大学艺术中心（2021），北京时代美术馆（2021），新美术馆New Inc.（2020），纽约媒体实验室（2019），实验剧场LaMama（2019），Processing基金会（2019）等机构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