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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来路⑥|漫长历史中的迁移与融合塑造了我们

黄少卿
2023-01-30 13:46
来源:澎湃新闻
市政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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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返乡

今年大年初一,我回了一趟自己的老家——江西省鄱阳湖冲积平原边缘的一个小村庄。

上次回去还是三年前。当时老家的老房子按照省政府的要求被拆掉,村委允许我们在宅基地上盖了新房子。那次回家给新房贴对联、放鞭炮,算是办了个简单的启用仪式。当时新冠疫情刚刚起来,我们没有过多逗留,就匆忙赶回了上海。

三年没有回来,老家的“新”房子看上去和三年前一样,平时并没有人住,只是堆了一些杂物。我打开前门,放了一串爆竹。这也是老家的习俗,大年初一必须要早起开门放爆竹,预示着主人一整年都会勤劳工作。

放完爆竹,按惯例来到村里的祠堂——也叫众厅——转转。几乎和三年前一样,祠堂内并没有太多人,大概十多人在聊天,围着一个小火炉。村里一直有一个古老的传统:从大年三十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祠堂里一定要烧一个大火堆,村民们围着火堆拉家常、讲故事,甚至唠叨唠叨村子里的公共事务,就像一个小小的议事会。只是眼前这个小火炉,和记忆中小时候的大火堆实在无法相连。那个时候的火堆要烧一段粗大的树干,大火烧得可真叫红红火火。村里会在过年前砍下一棵大树,整个树干被截成好几段堆在那里,到正月十五基本全烧完。那时,烤火的人多、热闹,偶尔还有小孩往火堆里扔个小爆竹,“砰”的一声响,大家吓一跳,又哈哈大笑,大人免不了要假装训斥一下顽皮的小孩。那才叫过年,那种年味真是令人回味无穷。

走进祠堂,儿时一块儿玩耍长大的一个伙伴,看到我赶紧起身打招呼。虽然他只比我大一岁,要论起辈分还应该算我的爷爷辈。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看到我身边已经长得很高大的儿子,又是一番礼节性夸赞。

我也问起他儿子有没有回家过年。他说工作忙,大年初一还在值班呢!他儿子考入东北某985大学,读完研究生回到本地市政府工作,前两年下到基层做一个镇的副镇长,最近又调到另一个镇。基层干部工作很辛苦,要和农民打成一片也是不容易。他抱怨说,孩子都快三十了,到现在还没有结婚,谈了个女朋友,正在北京一所著名高校读博士研究生,等到读好书再结婚,还得两三年。话里透着一种骄傲,也有些许无奈。

我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记得当年他自己就很想读书走出村庄,学习很努力,但终究没能越过龙门,只得早早回村务农,以后又在外面打工。好在这些年,工作上的努力也让他致富了,他在村里盖起三层小洋楼,据说所费不赀。我猜,这不是他最得意的,最得意的应该还是儿子能够考上大学,而且是全国重点大学,并且做了国家干部——这是江西农村人祖祖辈辈向往的具有光辉前途的职业。

我们边聊边来到祠堂大门口。门前的大水塘曾是小时候伙伴们夏天游泳的圣地。我记得,那时看着年长的伙伴一口气从池塘一头游到另一头,我们小一点的孩子都仰慕得很。我自己也在这池塘游过泳,但通常有大人看着,游出三四十米就赶紧往回游,生怕力竭沉下去。我依稀记得,夏天池塘里长满了荷叶和菱角,满塘荷花盛开,那扑鼻的香气沁人心肺。等到菱角长大了,大人划一个大脚盆,就可以采上来很多大菱角,生吃又嫩又甜。那情景就像古诗里所写: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学学这首诗的时候,我脑海里马上联想的,就是家乡的这个池塘。

现在是冬季,整个池塘几乎都干涸了,露出了塘底的淤泥和垃圾,包括村民丢弃的玻璃瓶、塑料瓶和其他工业垃圾。现在村里青壮年人平时都外出打工,即便春节也未必回村,听说今年过年村里不足百人。眼前这个池塘,估计因找不到人手,很久没有清淤疏浚了,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反差实在太大。

二、溯源

村祠堂大门前两根门柱上有副对联:“沙溪源流始出闽邵武;塘水清香祖引十郎峭”。15岁那年夏天,我通读过家谱,知道这对联里的故事。它是要告诉大家,我们这个黄姓村的祖先来自福建邵武。福建邵武曾经有一个人叫黄峭公,娶了三房妻子,各生了七个一共二十一个儿子。当时正值五代十国,天下动荡。有一天,黄峭公要求,除了三房妻子的长子留在身边外,其他十八子都要离开家乡,迁居到其他地方去开枝散叶。他写了一首《遣子诗》,叮嘱这些儿子们,以后子子孙孙只要听到有人能够念出它,就要认其是家人,并给予必要的帮助。

我曾经把这首诗抄在本子上反复背诵过,所以至今记得:“骏马登程往异乡,任从胜地立纲常。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朝夕莫忘亲命语,晨昏须荐祖宗香。愿得苍天垂庇佑,三七男儿永炽昌。”我甚至听村里一个长辈讲,多年前他流落南昌,身无分文,迫不得已就在街上大声反复念这首诗,最后还真有人领他吃了饭,并买了回家的汽车票。此事真伪已无法考证,听上去倒是颇有传奇感。

江西新余某村,黄氏祠堂。图片来自作者。

指着对联,我跟儿时的伙伴说,这是我们村的“攀附行为”。我们的祖先大概率并不来自邵武黄氏。邵武黄氏在整个黄姓人群中的确赫赫有名,福建、广东和江西,甚至海外都有后裔分布,号称有上千万人之众(当然大部分是攀附)。尽管今天福建邵武有黄峭公墓,每年有大量黄姓人群会去祭奠,但历史上是否真有黄峭公其人,也并未有确切的历史依据,其身世至今是一个谜。不管怎么说,邵武黄氏作为黄姓大支,其影响力是公认的,所以很多小支黄姓村落就在修家谱时,设法把自己家族和邵武黄氏联系起来,自称为十八子中某一个的后裔。

其原因也不难理解。中国南方,尤其是江西、安徽、湖南等省,有极其重视宗族的传统,经常为了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而发生严重的宗族争斗。所以,取得同姓村庄在道义上,乃至物资、人员上的支持,就是一种必要的生存之道,尤其是对我老家这种小村而言。

为何我如此肯定,老家村不太可能出自福建邵武?原因在于,我是一个分子人类学爱好者。前两年,我在一家基因检测公司进行了基因检测,确认了我的Y染色体单倍群的具体类型。我的类型和专业机构提供的闽粤黄氏(邵武黄氏)类型并不一样,血缘上相差甚远。别说500年,就是2万年,也无法追溯到同一个父系祖先。

按照分子人类学的分类,我所属的这一类型在大类上是古代百越人的一支,该类型人群在湖南、江西有较高的占比,在浙江西部、贵州、湖北也有不低的分布,过去一万余年以来,生活在长江中下游地区,有可能是稻作文明的创建人群之一。具体到两千多年前形成的小类型人群,则基本活动在湘赣两省,后期部分迁移到重庆、四川。

所以,父系上我们整个村是地地道道的江西土著,祖先应该说的是古越语,即《越人歌》的越人所说的语言。《越人歌》作为汉语史上第一首翻译的诗歌,其语义是否忠实于原作?好在,古文献中有用汉字记录的该诗歌的古越语原音,中国的语言学家郑张尚芳先生晚年借用同样源自古越语的泰语成功地加以了破译。

而专业机构认定的邵武黄氏的Y染色体类别,倒是和商周以来就处在江淮之间的一些古国如潘(番)、蒋、赖(厉)、黄、陆(六)共同拥有的一个主要类型是一致的。换言之,邵武黄氏极有可能就是古代黄子国公室后裔。考虑到五代时期河南固始人王审知带领大批乡党入闽,邵武黄氏的先人很可能就此从中原来到福建,而后再播撒到南方各省甚至海外。

尽管我的父系属于江西土著人群,但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纯粹的南方人。根据基因检测的结果,我的常染色体成分中有高达54%属于北方汉人,而属于南方汉人的只有38%。而且,从母系所属的线粒体类型来看,我的母系祖先又应该是来自遥远的东北亚(这个类型在日本、韩国人群中占比较高,而比例最高的竟然是堪察加半岛的土著人群)。这些先人是如何在漫长的历史中迁移到南方的,恐怕会是一个永远的谜。考虑到江西是南方重要的人群迁移中转站,历史上形成的北方流人(主要是司豫流人,也有部分秦雍流人和徐青流人)到达江西后,经过几代人的停顿,又因为各种新的原因,再次迁移到湖广,并以湖广作为跳板,进一步迁移到西南诸省。不难理解,在长期被北方移民包围和融合的过程中,本地土著人群的常染色体的成分占比,必然会和本地北方移民人数的占比逐渐接近。

三、文化融合

按历史记载,西汉已在江西建立政府管理机构,三国时期的吴国对江右地区进行了有效开发。但是,大量社会精英,尤其是文化人士南迁到江西,则要等到东晋衣冠南渡之后。直到唐朝,江西尚未成为全国的文化中心(尽管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把江西夸奖了一番)。到了两宋时期,在长期人口迁移的文化浸润下,江西的文化水平迅速跃升到全国前列,一时间人文荟萃、人才辈出。据统计,宋明两代,江西籍进士占全国进士的比重超过10%,状元占比近20%。

具体到我家乡所在的新余市(包括古代的新喻县和分宜县),整个历史上出的进士高达240余人(含3位状元),此外,还有著名的史学家三刘(刘敞、刘攽、刘奉世)文学家三孔(孔文仲、孔武仲、孔平仲)、经学大儒梁寅、以及政治人物王钦若、严嵩、黄子澄等人。尽管宋应星不是新余人,但他的科技巨著《天工开物》却是在新余整理完成的。有意思的是,这些名人的祖上往往都可追溯到北方某个政治或文化大家族。

正是在这种南北多元文化的熏陶之下,江西人一方面依然保留了古越人的“蛮劲”——吃苦、耐劳、敢干;另一方面又呈现出中国传统儒家文化提倡的知书达理、追求功名的特点。江西人把读书做官看得很重要,在今天则体现在考大学的“内卷”之上。作为曾经走过这个“独木桥”的一分子,至今我都不愿回忆当年高考前的艰苦学习和巨大精神压力。好在今天市场经济不断发展,发展机会越来越多样化,这让具有深厚文化底蕴和精明敢干的江西人找到了新的出路。在老家的这几天,我不断听到这种信息,当年的同辈人中有不少已经成为颇有成就的企业家,尽管当年他们并没有走通考试的“独木桥”。

听到这些消息,我并没有过分惊讶。我相信,在长期的文化熏陶下形成的江西人积极向上的价值观,一定会成为他们成功的基石。这份相信并不是凭空产生的,因为曾经在故乡生活了十八年的我,和他们一样,接受过这份文化熏陶。它来自日常生活中父母的苦口婆心、长辈的谆谆善诱、同伴的砥砺较劲,来自口口相传的祖先们筚路蓝缕的故事,还来自小伙伴们在祠堂中嬉闹时所看到的文字。

这些文字,自然也包括我老家祠堂的中堂上所挂的匾额和对联。

这块匾额上书写着三个大字:“嘉善堂”。对联的上下联为:“嘉既孚兮彝伦攸叙;善诚好矣视履考祥”。不知这副对联出自哪位江西大儒之手,但我相信,读到此对联者一定会为此位前辈精深的儒学修养所打动,乃至发出由衷赞叹。我小时候被长辈多次问到是否明白其含义,也见过村里的长辈拿它互相考问及脸上所流露的窘状。其实,直到考上大学,我也始终没有完全弄懂其含义。知识似乎在传承中丢失了,但现实未必如此沮丧。因为我从小不止一次听到大人教诲说:“不好好读书就连祠堂的对联也不能解读啊!”这份对文化的敬畏何尝不是一种文化!

现在就让我尝试解读一下。上联的“嘉既孚”源自《周易⋅随卦》的爻辞:“九五:孚于嘉,吉”,意为“处于九五之尊之正位者,能真诚地听随正道之言,就一定会带来美好的结果”;“彝伦攸叙”出自《尚书⋅洪范》,“彜伦”,为天下的伦常秩序,“攸叙”,为“持续地得到展开与落实”。下联的“善诚好”出自《孟子⋅告子下》中孟子所言“其为人也好善”,即“喜好听到忠言善道”;“视履考祥”出自《周易⋅履卦》的爻辞:“‍上九:视履考祥,其旋元吉”,上九属于阳爻却居于柔位,表示谦虚柔顺,整个爻辞意为“回顾自己的所做所为并考察得失,再将这些经验运用回实践,就会得到吉利的结果”。为政之道,寥寥十六字,字字珠玑,可惜未必人人能懂!

最后,我想用一段因新冠疫情而未尽兴的一场演讲的几句话作为结束:

“今天的中国,无论北方人还是南方人,都具有非常高的基因多样性。这种基因多样性来自历史上不同族群反复从对抗走上合作的事实。基因多样性越高的社会,文明形态越稳定,因为它塑造出更多向善的社会规范,让人们愿意选择合作、友善,并运用自由意志去塑造更加灿烂的文明。这些社会规范来自于历史上我们南方和北方的祖先,是他们的选择留下了这些精神财富。重返未来就是要重返历史。我们从历史走过,最终要走向新的文明。这个新的文明不会从天而降,而来自今天每个人的选择——每个人运用负责任的自由意志所做出的选择!我愿意固执地相信,在这样的选择所塑造的未来文明中,你和我,我们每一个人都不会是孤岛!”

江西新余某村,嘉善堂。图片来自作者黄少卿。

    责任编辑:王昀
    图片编辑:金洁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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