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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身边 | 罗喜乐:稻草人

2023-03-15 12:3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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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人

作者 | 罗喜乐

本文的最初来源很简单。我来自一个东南邹鲁的县级中学,瑞安中学。我的高中老校长陈校长在今年的高考结束后正式宣布退休,与此同时他在学校的教师群里发表了一个退休讲话,以及一篇关于他的村小学习生活的随笔,后者被温州教育公众号做成了推送。我正是通过这篇推送最初了解老校长退休一事。当晚我的高中班主任蔡老师在朋友圈转发了这条推送,我随意地点了个赞,没成想她就单独向我转发了校长的退休讲话,倾诉她“无法表达的不舍”。我的班主任也即将退休了,与老校长估计有几十年的交情,按照她的话,“很难想象还有谁可以将瑞中扭成一股绳”。

瑞安中学的教育在近几年取得了极大的进步和成就,陈校长功不可没。这催使我重新仔细地认真地一字不落地看了那篇随笔:

陈校长是一位稻香人,他能够上小学是因为母亲的坚持(他的父亲估算自己去世时儿子不过十九岁,便决定让他种田,希望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孩子能够自力更生);他能够上初中是因为当时沙园小学的老师突发奇想在小学办初中;他能够上高中则是当年父亲的反对让他推迟一年上小学,阴差阳错使他赶上了1977年的改革开放的恢复中考;而他能够顺利完成学业,他的老师们也发挥了重要作用,陈校长在文章中不止一次感谢了他的老师们;他的中考甚至都是仓皇应对的,甚至是抱持着永远做一个农民的心态去考的:一切看上去都像是命运使然。

泛黄的白底黑字,字里行间写满了“幸运”。但这显然是一种自谦的写法,将成功归功于运气,似乎所有老一辈人都愿意这么去做。但这似乎也有些现实了。老天爷将运气给了他,但也让更多的人一辈子成为了农民。在我自己的那个村子,爷爷辈的人,几乎是都没文化且愿意种田的,祖父母那辈的人有文化的是不可能愿意留在村里“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我自然也接触不到;或者有留下的,但已经过世。到了父辈,总算是跳脱了种田的祖传观念,开始去城里打工,我的父母至今保存着爷爷奶奶在我父亲外出打工前给的几十块钱,说是以后要留传给我,但总归是他们读不到书的证明罢;他们擅长通过他们那辈人所谓的“成败”评价自己以自嘲,以致到了去年也就是2021年我考到贵校,长辈们的评价是“罗家祖坟冒青烟”。

父辈的自嘲是广泛的。陈校长的小学破败简陋,父辈们的小学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进步。母亲家那边她的兄弟姐妹(也就是我的舅舅阿姨这些人),他们的小学是在一个颇具文化气息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几年前我小学时,外公外婆搬家前,我每周必去的“胜地”,“南戏鼻祖”高则诚的故居集善院。直到几年前当地人才可能有多余的资金去对外宣传这位名人,可能是受益于乡村振兴政策罢,我不是很清楚。但集善院只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像是四合院,具体是什么我依然说不清,总之不可能是一个学校的布局,但他就承载了三四十年前的地方小学教育的重任。按照大舅舅的回忆,院子四边的四个房间分别划给了一到四年级,中间堂屋是五年级(当时没有六年级)。据说五年级同学的头顶上还会悬着几个棺材,仔细一想,倒也真实。

集善院旁边修建了一座颇为雄伟的高则诚纪念堂,还有高则诚的衣冠冢;还有一个小院子,有个在我家乡附近颇为罕见的莲花池,目测是一潭死水,但偶尔可以看见游鱼。纪念堂估计是后来建成的,七八十年代应该没有;衣冠冢的修复估计也是九十年代之后的事,而且不会太久,写有“高则诚之墓”的墓碑还被横在旁边。专门修建的纪念堂似乎也没能在那个时候得到村委会的重视,小时候去游玩时,总是要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个蜘蛛网——我是一直很害怕蜘蛛的。莲花池只一米多深,早些年也会有满池莲花与荷叶的壮观景象,但后来消失了,只剩四四方方的黑色的寂静。

外公外婆也是稻香人,妈妈那边的长辈也走上打工的路,除了一个舅舅是考上了大学。观察一下去年外公外婆他们圈子里的聊天热点,估计情况和我们村子是没差的。实际上整个瑞安的村子可能都是一个样。

小学时参观那集善院的时间通常是周日,这就意味着一个晚上我就要从七八十年代的小学穿越回到我自己的小学。在“读书人上人种田人下人”已经几乎被刻进DNA的中国农村,我们这辈人不仅享受到优渥的教学资源,还有J形曲线上升的学业内卷程度。这让我打小就远离了农田,不断接触城市与现代的生活。它造成了两个后果:我不认识农田中的生灵;我忘记了方言:可以说是几乎与老一辈的稻香人隔阂了。高中以来逐渐有意识于乡土文化,我也开始反思我这般地去稻香化究竟是好是坏,也准备重新学习已被忘却的方言。但我感觉我不再是一个真正的稻香人了。我妈在转发陈校长的随笔时附上一句“希望我家的稻香之子也能成为优秀人才”,但可惜我判定我不算稻香人。

不只是我,现在的中国农村,多半也没什么稻香之子了。小孩子们总可以在漂亮的教室里上义务教育的课和非义务教育的课,不然就是玩手机上的游戏,我记得我小时候是没有手机可玩的。农村的稻香也成为了老年人的专属,年轻人都躲进了一幢幢勃列日涅夫楼或是赫鲁晓夫楼。我总是不自觉地为现在的小孩抱有一种悲观的态度,认为他们过早地开始接触并沉迷那些我认为不适合他们的游戏,看着小表弟打游戏,总感觉是前些年的我将他带偏的。一年年下来,稻香人的灵魂被加速稀释。

近十年的成长给我一种很奇妙的体验:我感觉外界总随着我的眼界成长而变化。我小学毕业后,旧校舍迎来了拆迁,新建的校舍都换成了电子显示器,不再是投影的幻灯片。而与此同时我的初中起那两年还在使用投影仪,终于在初三用上了电子显示屏,而高一上册又回到投影仪,不过很快全校就改成了液晶屏。教育教学的硬件条件似乎迎来了革命性的变革;而那座高则诚纪念堂,也得到了改装,原先空荡荡只有一个雕像的大堂被设计成了一个博物馆一样的内部结构,有了严谨的参观路线,花园里的蜘蛛也没怎么见到了;衣冠冢后面的浮雕被重新上漆;但我还是没看到莲花满池的盛况,好在这实现起来并不难。似乎是我接触到了什么,周遭的环境也就开始向某个方向转化。我这几年开始融入大城市了,老家的小村里也开始建造第二栋六层的楼房,预计明年过年就能竣工,估计那时也会有更多的老人能住进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陈校长当年的“破败简陋”的村小,如今也变成了养老院;邻近的村子,一个个也都颇有钢筋水泥森林的幼年形态的架势,也有不少的绿色。

所以稻田还是在它原来的位置,稻香却从村子里渐渐退出了。我曾站在我家的窗子边对我们村子的未来进行“虚空规划”,总感觉这片土地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但如果真将河网分隔的一片片绿色水田剥离,总觉有所缺失。塘河上本有两座古桥,全石质的,一叫“雷达桥”,另一个忘了,近几年没了,可能是因为安全问题,也可能是自己塌掉的,然后石头桥墩被拿出去卖了。这样的现状令人惋惜,但也没什么可争议的,遑论去阻止一切的发生:安全问题我不应该阻止;自然倒塌我更不应该强行带入情感。反正两座桥连接的只是河两岸的田地,真正的交通干道上早就修建起了一座安全可靠的大桥。但缺失感依旧真实,总感觉它们还在的话,会更好,可以像高则诚纪念堂一样保护起来。

把过去的一切保存下来,往往是出于情怀而非实际价值。我的母校瑞安中学的校史馆里就收藏了一口大锅,据说是过去师生煮饭用的。瑞安中学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学校,其前身学计馆和方言馆创建于1896年,比贵校还早两年,由瑞安人孙怡让创建。这两所学校的设立和戊戌变法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口锅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也是一个时代的情怀所在了。能吃上这口锅做出来的饭的人,基本就是那个年代的未来精英,他们家族的最后一代稻香人,像我一样,走进城市,走向自我的未来,并进一步构建起中国乡村的未来。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2年《光影中的百年中国》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重拾身边 | 罗喜乐: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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